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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娜塔丽亚·萨维施娜

在上个世纪的中季,有一个赤足,然而快活、肥胖、红腮的女孩子,娜塔施卡,穿着脏旧的衣服,在哈巴罗夫卡乡村的院子里奔走。由于她父亲——吹坚笛的萨发的功绩与请求,我祖父给她“上楼”,在祖母的女仆中间给了她一个地位。做女仆的娜塔施卡在这个职务上显出了她的温顺与勤劳。当我母亲出生,要用一个保姆的时候,这个职务落在娜塔施卡身上了。在这个新的职务上,因为她的勤勉、忠诚和对年幼女主人的恩爱,她获得了称赞与奖赏。然而那个在工作上常常和她来往的、伶俐、年轻的听差——福卡的打粉的头与袜子与扣子,迷住了她的粗鲁然而多情的心。她甚至下了决心亲自去要求我祖父准许她嫁福卡。祖父把她的愿望当作忘恩负义,对她发火,并且把可怜的娜塔施卡送到他的草原村庄的牧牛场上,作为处罚。然而六个月后,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她,娜塔施卡被带回到田庄上,恢复了原先的职务。穿着脏旧的衣服从流放中回来时,她去到祖父面前,跪在他的脚下,求他对她恢复恩典和宠爱并且忘记那支配过她的愚妄思想。她立誓,这绝不会再发生了,她果真遵守了她的誓言。

从那个时候起,娜塔施卡变成了娜塔丽亚·萨维施娜,并且戴着帽子。她把她所保存的全部的爱情移转到她的年幼女主人身上去了。

当女教师在我母亲面前代替了她的地位时,她便掌管储藏室的钥匙,全家的衬衣和食品都归她掌管。她同样勤快地爱好地完成这些新职务。她十分关心主人的福利,看到各处的浪费、损坏与私吞,极力用各种方法防止它们。

妈妈结婚时,希望用什么来对于娜塔丽亚·萨维施娜二十年的辛劳和亲昵表示酬谢。她把她叫到面前来,用最夸奖的言语表示了对她的感激与亲爱,交给她一张有政府印鉴的文件。文件是娜塔丽亚·萨维施娜的自由证书,还说,虽然如此,无论她是否继续在我家做事,她永远有一年三百卢布的恩给金。娜塔丽亚·萨维施娜无言地听了这一切,然后拿起文件,愤恨地看了看,从牙齿缝里咕噜着什么,跑出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门。妈妈不明白这种奇怪举动的原因,稍迟,去到了娜塔丽亚·萨维施娜的房间里。她眼泪汪汪地坐在她的箱子上,用手指动着手帕,凝神地望着散在她面前地板上的撕破的自由证书的碎片。

“您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娜塔丽亚·萨维施娜?”妈妈问,拉着她的手。

“没有什么事,太太,”娜塔丽亚·萨维施娜回答,“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令您不满意,您要把我撵走了……好吧,我走。”

她抽开她的手,忍不住她的眼泪,想要走出房间。妈妈把她拉住,抱了她,她们俩都大哭起来了。

自从我能够记得我自己的时候,我便记得娜塔丽亚·萨维施娜,她的恩爱和她的抚爱。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加以重视——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老妇人是多么稀有而奇怪的人。她不但从来没有提过而且似乎也没有想到过她自己,她的一生就是爱与自我牺牲。我是那么惯于她对我们的无私的深切的爱,以致我没有想象过这可能不是这样的。我对于她是丝毫不感恩的,从来不曾问过我自己这样的问题:怎么样,她幸福吗?她满意吗?

我常常借口万分必要,逃学到她的房间里,坐下来,开始出声地胡说,一点也不因为她在场而害臊。她总是做着事情,或是织袜子,或是翻找满房的箱子,或是登记内衣。听着我胡说八道:“当我做了将军时,我要娶一个绝妙的美女,替自己买一匹栗色马,盖一座玻璃房子,把卡尔勒·伊发内支的亲戚从萨克森接出来……”这类的话,她不断地说:“是的,我亲爱的,是的。”通常当我站起身要走时,她便打开蓝箱子,在盖子里边——我现在还记得——贴着一张彩色骠骑兵画,一张胭脂盒上的画,一张佛洛佳的画。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支薰香,把它点着,摆动着,说道:

“我亲爱的,这还是奥恰考夫的熏香。当您的去世的祖父——愿他在天国里安宁——去打土耳其的时候,从那里带回的。”她叹着气说,“这是剩下的最后一支了。”

在她的满房的箱子里简直是什么都有。不管是需要什么东西,通常总是说:“一定要问娜塔丽亚·萨维施娜。”果真的,她翻找一会儿,便找出了需要的东西,并且说:“幸而我收藏了。”那些箱子里有上千上万的东西,关于它们,家里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

有一次我对她发火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吃饭的时候,我替自己倒克法斯酒,我把酒瓶弄倒,把酒倒在桌布上了。

“叫娜塔丽亚·萨维施娜来替她心爱的人高兴一下吧!”妈妈说。

娜塔丽亚·萨维施娜进来了,看到我倒的一摊酒,摇了摇头。然后妈妈对她耳朵里说了什么,于是她向我点了点手指,走出去了。

饭后,我怀着最快乐的心情,跳着到大厅里去,娜塔丽亚·萨维施娜从门后突然跳出来,她手拿着桌布,抓住我,不管我拼命的抵抗,开始用湿布拭我的脸,连着说:“不要弄脏桌布,不要弄脏桌布!”这把我欺负得愤怒地咆哮起来了。

“怎么!”我向自己说,在房里来回走着,因为眼泪而哽咽着,“娜塔丽亚·萨维施娜——不过是娜塔丽——对我说话那么无礼,还用湿桌布打我的脸,好像打小奴隶一样。啊,这多么可怕呀!”

娜塔丽亚·萨维施娜看见我痛哭流涕时,她立刻跑走了,我却继续来回走着,考虑着我怎样对大胆的娜塔丽亚报复我所受的侮辱。

过了几分钟,她回来了,胆怯地走到我面前,开始劝慰我:

“好了,我亲爱的,不要哭了,饶恕我这个蠢货吧,我错了。但是饶恕我吧,我心爱的您接着吧……”

她用手从下边拿出一个红纸卷,里面包着两个糖果和一个无花果,用颤抖的手把纸卷递给我。我不能够看那个善良老妇人的脸。但是我转过了身,接受了她的礼物,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但这不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爱和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