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茶山品梅
孙家因潘岱演下老宅毁于战火,在瑞安城里又没有宅院,一时无处安身。众乡绅纷纷邀请他们住到自己的宅子去,但孙衣言一概谢绝,唯独选中了水心街许家老宅,说是那里清净,好让德涵安心读书。
孙诒让把自己关在房中,每日伏案读书,但哥哥的音容笑貌老是浮现在字里行间,他又怎能读得下书来。悲痛难忍的孙诒让写了数十首《温州杂事诗》。[29]他是流着泪水写下这些诗的,诗的内容涉及这些年来国家遭受的蹂躏,家人面临的苦难。他把几首追念德滋哥哥的诗拿到后院,用火点燃烧了去。深夜,他在睡梦中哭喊:“哥哥,你读到弟弟为你写的诗了吗?”
凝香听见儿子凄厉的哭声,连忙摸黑推门进去。她摸摸德涵的脑门,沾了一手黏糊糊的冷汗。
回到卧房里,见丈夫也醒过来了,正睁大眼睛等着她说话,便道:“涵儿心里苦,却不说出来。”
孙衣言的眼睛不觉地湿了,说:“孩儿小,难为他了。”
两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外面小巷里敲响的梆声,已是三更了。凝香轻轻推衣言,说:“前日茶山诸家托人带信来,说杨梅熟了,让老爷去尝鲜,老爷您何不答应他们,带涵儿去散散心。”
孙衣言握住凝香的手,道:“如此甚好,正合我意。”
五月的茶山,的确能让人暂时忘却一切忧愁和悲苦。那满山的杨梅,在如画的雨帘中探出脸来。在端午前的一场场梅雨过后,挂满枝头的杨梅褪去青色,变红泛紫。一筐筐的杨梅由山上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温瑞塘河岸边,让一只只扁舟载了,在浅绿色的水面上悠然而去,或运往温州,或运往瑞安。
茶山位于大罗山脉,属于瓯海,距离瑞安城约三十里,以盛产杨梅名闻遐迩。杨梅熟时,此地的大户人家人气最旺。有杨梅林的,便让佃农、帮工们倾巢而出,忙着上山采梅。又写了书信,让仆人捎到亲朋好友处,请他们来茶山尝梅。这时节,平日里紧闭的黑漆大门,从早到晚洞开着,车来人往络绎不绝。
诸宝善字增兰,号静山,是茶山首屈一指的富户,有田地千亩。当年,他曾与孙衣言、孙锵鸣同赴府试,可惜不第,靠着殷实的家产,在县上加捐任训导。[30]对于后来同擢翰林的孙家兄弟,诸训导可谓是钦佩之至,心悦诚服,并常常引以为荣。得知孙家祖屋被金钱会烧焚,一家老少只得暂住城内许宅时,便一连好几次邀请他们到茶山小住尝梅。前几天,有孙家仆人报信,说老爷将带妻儿前来时,他赶紧吩咐家人收拾出诸家最好的房间来,以尽地主之谊。随后又亲自到埠头,迎来孙衣言一家。
诒让在诸家住下,足不出户,依然整日与书做伴,在经史典章中遨游,心情已好了许多。那日,正在读书,听见几只山雀在窗外啁啾,觉得聒耳,便放下书来,推门去赶鸟。山雀见有人来,早就振翅飞走,留下诒让一人在屋檐下。
屋檐下的水沟好生奇怪,这几天并没有下雨,沟里的水却漫出沟外,且流得湍急,间或还漂着几张杨梅叶子。诒让顺着水流走出天井,只见大院屋檐下的水沟里也都充溢清水,汩汩有声。诒让索性随意走去。诸家的房子好大,前后三进。怪的是水沟始终贯通全府,把前前后后几十间房子都连贯起来,使它们宛如被溪流围着拥着,妙曼惬意。诒让忽然悟到,诸家人聪明,把大罗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引入宅第里来了。
不知不觉间,诒让已来到后院。一棵杏树下面,坐着三位小姑娘。阳光从绿叶的缝隙中漏下来,似一只只蝴蝶,在她们粉色的绫袄和绣花小鞋间,上下飞舞着。乌发梳成的许多条小辫子,偎贴在她们的颊上,把她们美丽的脸蛋衬托成鲜嫩的花朵儿,鲜亮妩媚。
这就是诸家的三位千金了。
大小姐蕙屏背对诒让,教两位妹妹念三字经:
“习女德,要和平,女人第一是安贞。父母跟前要孝顺,姊妹伙里莫相争——”
“姐姐,什么叫安贞?”妹妹们问。
“安贞就是安分守己,保持女儿贞操。”蕙屏柔声答道。
“什么叫贞操呢?”诸蕙屏的妹妹继续问。
“贞操就是坚贞不移的节操。”蕙屏耐心地解释。
“节操又是什么呢?姐姐,我们还是不懂。”两位妹妹仍然一脸迷惑。
“谨女言,要从容,时常说话莫高声。磨牙斗嘴非为好,口快舌尖不算能。小妹你再问下去,就算是磨牙斗嘴了。”蕙屏柔声说。
诒让在一旁听了,觉得甚是滑稽,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笑惊动了杏树底下的三姐妹,她们齐齐转过脸来,只见圆洞门下站着位少年贵公子。他身穿月牙色锻袍,外套青缎马褂,虽略嫌瘦削却带了几分疏朗。一顶镶着翡翠的瓜皮帽,遮不住宽阔的天庭。眼睛虽显得忧郁,却带了温柔和睿智。
除了家人,诸家小姐几乎没有见过任何陌生男人。蕙屏又惊又羞,只觉得脸上又红又烫,连忙拉起两个妹妹,疾步回到闺房里去。
诒让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与冒昧,他很想对她们表示一下歉意,然而,杏树下面的粉色衫裙已倏然不见,留下来的是三张空荡荡的尚带有体温的竹椅子。他惶惑地站着,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弥补刚才无意的伤害。
端午尝梅。新摘的杨梅,摆在中堂的金漆八仙桌上,远看红盘绿蒂,可谓碧绿欲滴,红玉流紫。近看,果球由无数根细长的肉柱组成,柱肉外端紫色,根部水红色,由深到浅,饱满晶莹,用牙齿轻轻一碰,那酸酸甜甜的果汁便会从肉柱中溢出来,满口飘香。
诸训导一边招呼客人尝梅,一边侃侃道来:“杨梅古称机子,又称朱红、梅树。李时珍道:其形如水杨,而味如梅,故称杨梅。据旧志记载,杨梅,茶山丁岙者味尤胜。你们看,这就是远近闻名的丁岙杨梅,个大、核小、色艳、味佳。”[31]
“增兰兄真是博闻强记。”孙衣言连连点头称是。

5-1 杨梅扇面(王学钊)
“孙大人,我这点墨水,在您面前还不是班门弄斧吗?”诸训导道。
“在茶山小住,可真是大饱口福啊。”孙衣言说。
“有梅无酒总是不对,孙大人您意下如何?”诸训导问。
“增兰兄既然有此雅兴,衣言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孙衣言客随主便。
丫鬟秋云把杨梅酒端了上来。诸训导笑逐颜开道:“这是大女儿做的杨梅酒,孙大人、孙夫人,今儿请大家一起品尝。”
孙夫人道:“何不把诸小姐请来,让她也高兴高兴。”
诸训导巴之不得,连声吩咐秋云:“快把大小姐唤来。”
秋云应声下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说:“小姐怕羞不愿来呢。”
“这孩子人长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了。”诸训导笑道。“秋云,你去跟她说,为父命她速来。”
蕙屏终于从闺房出来,到中堂向大家欠身行了礼,羞答答地在八仙桌边坐下。还是那身粉色缎褂,弯弯的柳眉下面,低垂着眼帘。鬓角上垂下的细辫儿,一左一右托着她胭红的酒靥儿。
坐在她对面的孙诒让想起那日在后院的事,心里打算赔个不是,拿眼看她,脸上却也赤红一片,赶快喝了一大口杨梅酒掩饰窘态。
孙衣言还以为是德涵贪酒,说:“涵儿,这杨梅酒喝时甘醇好下口,但后劲十足,不可滥饮。”
诸训导是豪爽之人,道:“孙大人多虑了,公子喜欢喝就让他尽兴。”又吩咐蕙屏给诒让斟酒。
蕙屏不敢违抗父亲,往杯中斟满了酒,离座端给诒让。因为羞怯,端酒的手微微颤抖,使那杯中潋滟起琥珀红的酒波。
见诸小姐端了酒站在面前,诒让连忙接过来杯子,仰脸干了杯中之酒。
诸训导道:“孙公子豪迈,将来前途无量。”
“增兰兄抬举他了。”孙衣言答,又对诒让说:“还不谢过诸小姐。”
“谢小姐。”诒让向蕙屏作揖道。
诒让从小就随父亲住在北京,所以说的是官话,偏蕙屏听不懂官话,一时回不过神来,呆站在那儿害羞。
孙夫人看了心疼,道:“涵儿说方言。”
诒让听话,改用方言道:“谢、谢谢小、小姐。”
诒让说方言口吃,蕙屏低头掩口一笑,脸更红了。
诸训导道:“孩儿下去罢。”
蕙屏低头瞅了一眼诒让,向客人行了礼,像飞出笼儿的鸟一般离开中堂。
孙夫人称赞道:“真是大家闺秀。”她这几日见诸家的三位小姐个个娇媚动人,聪明娴静,尤其是大女儿蕙屏,一举一动处处蕴含着贤惠与温良,一言一行无不流露出当姐姐的谦让和周全,便想如果有这样的姑娘当媳妇,她是最放心不过了。
诸训导好像猜出孙夫人想的是什么,道:“宝善愚钝,且居偏僻山地,日思夜想,能与孙大人结成儿女亲家。可惜诸家无福,想归想,终是南柯一梦。”
孙夫人早就听出诸训导的弦外之音,不禁喜出望外,对孙衣言耳语道:“大人还不赶快答应下来。”
孙衣言早已对诸家女儿心存好感,说:“增兰兄愿将千金下嫁孙家,衣言岂有不允之理。”
诸训导双手作揖,正色道:“诸家高攀了。”[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