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 锵鸣遭陷
同治元年岁未,孙衣言应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之招,再次出山。路经福建、江西,进入安徽,抵达收复不久的安庆时,已是次年即同治二年的春天。曾国藩见衣言应招前来,十分高兴,让他担任庐凤颍兵备道,治军临淮。[33]
此时,湘军的大炮已把江宁城轰得千疮百孔,盘踞在江宁且把它改名为天京、建都长达十年之久的太平天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各路兵败的消息不绝于耳,天王洪秀全受了惊吓,病入膏肓。余下的残兵剩勇像热锅上的蚂蚁,苟延残喘,惶惶不可终日。大帅曾国藩踌躇满志,不止一次地对部下吹嘘说,这长毛的老巢已如瓮中之鳖,指日可获。
庐凤颍兵备道是正四品官职,掌管安徽庐州、凤台县、颍水流域等地军事。孙衣言和巡抚乔松年精诚团结,为策应湘军围攻江宁,废寝忘食,不遗余力。
随军的孙诒让知道父亲公务繁忙,更加用功学习,好让父亲无须再为他分忧。孙衣言虽戎马倥偬,却仍在百忙中挤出时间,在军营中指教儿子。
国家衰败而多难,曾国藩、李鸿章等诸多大臣主张师夷长技,学习西方列强的先进技术,用来以夷制夷,还可一举两得,达到剿灭太平军的目的。孙衣言却认为,洋人的技术并非灵丹妙药,能从根本上挽救大清颓势的,在人心而非利器。人心为富强之本,打造人心在于学,学莫大于知本终始。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中国局势之根本,不在器不如人,在于德草之人泛滥,救世之方在于固本。一身戎衣的孙衣言,开始向诒让教授经学著作《汉学师承记》和《皇清经解》。[34]

6-1 同治元年岁未,孙衣言应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招,任庐凤颍兵备道,治军临淮。李鸿章致信孙衣言,曰:福我皖氏,为颂无量。
江藩的《汉学师承记》,阐述清代经学者的学术思想、师承关系。最吸引诒让的是,书中所列的乾嘉学派中的吴派、皖派领军人物的师承传记,以及与东汉古文经学派的渊源。当诒让读到“我世祖章皇帝,握贞符,膺图录,拨乱反正”,“于《诗》则依据毛、郑,溯孔门授受之渊源,事必有证,义必有本,臆造武断,概不取焉”,“经学之外,考石鼓,辨大昌,用修之非;刊石经,湔开成,广政之陋”,“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东原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沈霾,一朝复旦”时,每每拍案而起,激动不已。
对于《皇清经解》,诒让更是百读不厌。这本汇刻清初至乾隆、嘉庆年间七十四家儒家著作、共一百八十八种、一千四百余卷解经之书的巨著,使他初步掌握了清朝各派儒家学说的治经读史方法,使他进一步了解汉学和训诂、校雠的学问。
治经学,掌握训诂、校雠之法是基础,须学习史学、子学、文字、音韵、金石、目录、天算、地理、乐律、考古、典章、制度等学科,这是正规的朴学之道。汉代的古文经学派、清代的乾嘉学派,走的都是重视训诂考据的质朴之路。《经传释词序》曰:经传中实字易训,虚词难训。《尔雅·释诂》曰:诂,古也。所以,“训诂”即解释古书中词句的意义。不同的是,“训”是用通俗的话来解释词义,“诂”是用当代的话来解释古代词语。“校雠”,则是校勘书籍订正讹误。

6-2 孙氏藏书《皇清经解》(清·阮元),温州市图书馆藏
诒让闭门不出,整天钻到古书堆里,不思茶饭。他拿善本与俗本对照,或根据前人所征引,记下它们的不同之处。他还找到了两种层次更深些的校雠方法,一是如果别无善本,或者善本还有错误,便找出著书人原定体例,据此来刊正全书的伪误。二是在本书或别的资料上找出旁证或反证,校正原著者文句原始的错误或遗漏。这第二种方法需编校过大量书籍才能真正掌握。
孙衣言和夫人凝香看见儿子沉溺书海,渐渐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走出来,终于放下了一块心病。
孙家的厄运并没有结束。一封弹劾孙锵鸣的密奏,已经从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处火速送往北京。
此时,孙锵鸣因办团练平乱有功,垂帘听政的西太后论功行赏,把他从翰林侍读晋升为侍讲学士,让他担任武会试总裁。孙锵鸣蒙受皇恩,心存感激,为加倍努力报效朝廷,上疏道,温州之乱初定,新任温处道周开锡办事性急,征收厘金、盐税过于严苛,已激起民怨,这对于战后温州的休养生息和恢复非常不利。孙锵鸣还在上疏时附本,弹劾纵容会匪作乱的一批地方官。
孙锵鸣万万没有想到,周开锡不但是左宗棠的湖南老乡,还是他的得意门生和心腹。周开锡来温州和处州两地之目的,正是受左宗棠之托为其筹饷,志勋、黄维诰、孙杰等地方官,便是他搜刮民脂民膏的得力助手。
浙江方面当然构怨于孙锵鸣,向朝廷参奏孙锵鸣所奏不实,还加奏他在籍组织浙南团防总局时,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血腥镇压早已被官府收编为团练的金钱会,导致会徒激变成匪,从而酿成大祸,陷人民于水火之中。[35]
听到左宗棠有弹劾孙锵鸣的密奏上京,早就对孙锵鸣咬牙切齿的穆彰阿旧党,干起了落井下石的勾当。
孙锵鸣是耿直之臣,在翰林院为官时曾上折弹劾军机大臣穆彰阿,揭露他包庇鸦片走私阻挠禁烟,诬陷忠臣林则徐、邓廷桢,支持琦善对英军求和,支持耆英签订《南京条约》,实在与秦桧、严嵩没有两样。道光皇帝去世后,穆彰阿被革职,孙锵鸣与穆党旧臣结下不解之仇[36]。现在,那些心怀不满的穆党余孽们见报仇的时刻到了,便趁机递加奏本,污蔑孙锵鸣不仅犯有激变会乱之罪,而且在白布会的命名上居心叵测,有谋反大清皇帝之意。他们说,“白”乃“皇”之首,“布”乃“帝”之末,孙锵鸣取“皇”之首和“帝”之末,来命名由他操办组织的团练,岂不是要利用这团练造反,将同治皇帝斩首刖脚吗?
清朝以文字狱闻名于世。雍正年间,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了一个试题叫“维民所止”,即有廷臣参奏“维”字系“雍”字去首,“止”字乃“正”字去头,分明是要砍去雍正皇帝的首级。雍正立即命令将查嗣庭押解进京,戳尸枭首,长子处斩,家属充军。还有浙江吕留良,也因文字罹祸,清廷将他戳尸示众,其子处死。同案犯严鸿逵枭首,沈在宽凌迟。可怜案犯们的家属铁链锁身,一路颠簸,被尽数发遣至冰天雪地的宁古塔披甲人处为奴。所以,孙衣言听到孙锵鸣被参奏弹劾的事,犹如五雷轰顶。那份以白布会有谋反大清皇帝之意的奏本太歹毒了,孙锵鸣不比查嗣庭、吕留良这些文官举子,他是曾经手握数万团勇的武将,若谋反的罪名成立,受到的处罚就更重,到那时,则孙家老小都将身首异处倒卧于血泊中。按《大清律》,凡谋反、谋大逆,皆凌迟处死,并诛祖孙、父子、兄弟及同居者,不分异姓及伯叔兄侄之子,十六岁以上皆斩;男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儿媳,悉数发配为奴,财产入宫。
孙衣言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哭求曾国藩救援。曾国藩大惊,立即修书一封差人送往杭州,向左宗棠力陈孙家兄弟皆是忠君爱国之臣,不可轻信小人谗言。曾国藩清楚,左宗棠虽做过他的幕僚,可现如今羽毛丰满,独霸一方,不会理会他的请求。他还深知左宗棠性格刚愎自用,因科举不利,出身幕僚,对进士、翰林什么的最为嫉妒,这回孙锵鸣犯在他手里,怕是要吃足苦头了。如果左宗棠固执己见倒也罢了,即便朝廷认定孙锵鸣所奏不实,顶多罢官回籍,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奏章攻击孙锵鸣取白布会之名,内含谋反大清皇帝之意,这可是满门抄斩的事啊,曾国藩嘱咐衣言连夜进京,务必搬动朝中亲王大臣,再施援手。
在孙衣言最困难的时候,重病中的惠亲王绵愉向他伸出了援手。绵愉带病去养心殿,向垂帘听政的两宫太后奏明孙家兄弟对朝廷忠心耿耿,决不会存有谋逆之心。两宫太后中,主事的便是当年的兰贵妃,现如今的西太后慈禧。自从咸丰帝驾崩后,她与恭亲王奕訢联手,将八位顾命大臣中的载恒、端华、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祜嬴等七人杀头的杀头,逼迫自裁的自裁,革职的革职,尽行除去,仅留下胆小如鼠的六额驸景寿。拿着先帝遗传的“同道堂印”的慈禧太后,现如今权倾一身。
见惠亲王为孙锵鸣的事带病亲自前来,年轻的西太后闭目一想,依稀忆起咸丰六年她托绵愉召见这位孙翰林的侄子孙诒让入宫应对的事。想起当年那九岁的孩子宣讲《周礼》,善于应对,自己赏他“江南神童”名号的事儿来,慈禧不觉微微一笑,道:“此事暂且搁置再议。”
同治二年,曾国藩率水陆各营进逼江宁,命其弟曾国荃攻占城外制高点雨花台。太平军忠王李秀成闻讯大惊,率部数万人自上海回师金陵,反攻雨花台。曾国荃率领湘军兵勇,苦守数月,击退李秀成军,并占领了军事要地孝陵卫,对天京形成合围之势。与之呼应的湘军水师,由骁将杨岳斌和彭玉麟,分兵夹击太平军水军。杨岳斌从燕子矶进发,彭玉麟自草鞋峡出击,终于在江宁对岸重镇九洑洲,将太平军水军主力数百艘战舰团团包围。清军放火焚烧芦苇。那江边芦苇密不透风,火一燃起,便遮天蔽地不可收拾,把刚才还好端端的战舰烧成焦炭。见水师得手,曾国荃大喜,亲自上阵,攻下被太平军称为铜墙铁壁的钟山石垒。

6-3 清军与太平军在天京附近的长江上作战,画面由观战的法国人绘制
同治三年夏天,总攻天京的战斗打响了。清军凿地道至城下,安放火药雷管,点燃引线,只听得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炸碎的城砖如一阵石雨,从蔽日遮天的烟尘中撒落下来,把地面砸出无数个坑来。守军死伤无数。湘军将士发一声喊,从炸开的城墙缺口冲进城去。待军队占领了天京城,曾国荃下令关闭城门,屠城三天,杀死太平军及家属十余万人。

6-4 《平定粤匪功臣像·曾国荃像》
曾国藩接到战报,涕泪滂沱。六百里红旗奏捷,两宫太后大喜,随即颁了朱谕,赏曾国藩太子少保衔、一等公爵、戴双眼花翎;赏曾国荃太子少保衔、一等伯爵、戴双眼花翎,同时对重兵在手的曾家兄弟心存畏惧,收回咸丰生前加封攻取天京者为王的许愿。西太后细心,高兴之余想起翰林侍讲学士孙锵鸣谋反案尚未了结,念其兄孙衣言是曾国藩帐下有功之臣,决定不再追究孙锵鸣的谋反之罪,况且她原来就对这事儿将信将疑。孙锵鸣虎口余生,保住性命,灰头灰脑回到瑞安。对削职回籍、革去一切功名的孙锵鸣,邑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无人登门拜访,那些曾经巴结过他的旧友和学生,也都躲到爪哇国去了。

6-5 清军攻克南京
孙鲁臣是性情淡泊之人,当年,两个儿子都在朝中做官时,他依然劳作于田,现在孙锵鸣蒙冤削职回家,他也没有怨天尤人。老人像平日一样,凝神读书,偷闲种花,谁也看不出他的心在流血。
倒是女人们经受不住这种打击。孙老夫人卧病不起,深夜的病榻上,常常响起她苍老的惊叫:“门怎么开着,啊?把门关紧,快,快把门关紧!”
每当此时,孙锵鸣的继配林氏就会赶紧到院子里去查看。把闩得严严实实的大门看了又看,见万无一失了,再到婆婆房里,说那门从不曾开过。孙老夫人才放心地点点头合上眼睛。
但过不了多久,老太太会再次惊叫:“门怎么开着,啊?把门关紧,快,快把门关紧!”这样翻来覆去的结果,连林氏自己也疑神疑鬼起来,认为院子里的门始终没有关严。于是,她除了听从婆婆的命令,不断地爬出被窝,去查看那两扇死死地关着的大门,自己也自觉地加班加点,频频起床查看大门。
南方的夜湿冷,一来二去,林氏受了寒,高烧不退,病倒在床。
躺在病榻上的林氏,依然挂心那两扇大门。每当黑夜降临,她那富有共鸣的女中音,便会与孙老夫人沙哑干瘪的女低音,组成神经质的对唱:“媳妇,门怎么开着,啊?快把门关紧,快把门关紧!”“门关紧了,婆婆,门没有开,门没有开。”
可怜的女人,她们总是想到事情最坏的一面:如果远在京城的西太后突然变卦,后悔把孙锵鸣放回老家,派来大内高手斩杀孙锵鸣,她们这些可怜的小脚女人怎么办?她们唯一的办法,是用门闩关紧宅门。她们从不曾想,现如今的大内高手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双手使洋枪,倘若西太后要除掉臣下,孙锵鸣早就身首分家了,还轮到躲在轩房点灯夜读。
孙锵鸣每晚在轩房读书到三更,然后回到正房,爬进林氏睡暖了的被窝,辗转反侧,失眠到五更,待东方的天鱼肚白了,才昏昏沉沉地入睡。起床,则是近晌午时分了。每日如此,眼圈黑了,脸也浮肿了。
终日无所事事,孙锵鸣备感无聊,甚至惶恐。他立志要效力甚至愿意为它献出生命的大清朝廷,就这样轻易地把他这位熟读圣贤书,且立有赫赫战功的翰林侍读学士,完全彻底地忘掉了吗?
百无聊赖的傍晚,孙锵鸣走出大沙巷,进入小沙堤。
这是一条他非常熟悉的巷子,与他交往很深的黄家就住在此巷中。往日到黄家来,他总是坐着绿呢轿,在团勇们前呼后拥之下进入大门,然后下轿由黄家老少迎进屋去。现在,他已不是奉旨回籍办团练的翰林,也并非皇帝特派的武会试总裁了,风光不再,他如今不过是一介平民,只能步行拜访老友了。孙锵鸣仰头长叹,悲从中来。
然而,黄家从不曾冷落过他。在他革职回籍的日子里,只有黄家依然与他保持着联系。患难知真情,黄家的这种古道热肠,令他产生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黄宅的大门口点着两只大灯笼,把门楣和高高的围墙映得红彤彤的。一阵清脆响亮的锣鼓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孙锵鸣记起今天是黄家设盛宴为三公子体芳饯行的日子。黄家早就送了帖来,倒是自己心情不好给忘了去。
黄体芳是去年中会元入翰林,选为庶吉士的,蒙圣恩特准归里探亲。恰逢母亲吴太淑人七十五岁诞辰,喜上加喜,便在自家大院里搭起戏台,请了梨园,与街坊邻里同喜。
红灯高照,锣鼓喧天。黄家的风光像挡不住的乐曲声,绕过照壁,飘出大门,钻进孙锵鸣的耳膜。他硬着头皮,走进大门。好一番热闹景象!只见台柱子上贴着黄体芳自撰的楹联,左联是“敢以科名荣梓里”,右联是“聊凭弦管替莱衣”。那台上梨园子弟花团锦簇,那院中一干绅士笑逐颜开。[37]
孙锵鸣心中一酸,眼睛潮湿起来。趁人家还没有发现,赶快低头退出黄家大门。是的,还是识相一些避开这场面的好。罢!罢!罢!人家那边是如日中天,我这里是乌云密布暗无天日,老天无珠,我奈其何?
孙锵鸣踉踉跄跄,走过竹巷口,穿过打绳巷,不知不觉到了南门。他快步走上城楼,月光下,云江如练。曾几何,城头高挂“孙”字旗,铁炮轰鸣,砖石飞迸,烈士血溅瑞安城。斗会匪,剿长毛,壮士所向披靡。世人但知湘勇和国藩,待明天,安能不知浙军与锵鸣。惜奸佞小人误我,英雄壮志难酬。孙锵鸣手扶城垛,心潮澎湃,大声吟道:
正浮想联翩之际,忽听一声呵斥:“大胆刁民,来城楼重地发什么疯,还不快快滚下城去!”
孙锵鸣见是一绿营小卒,怒道:“你这个奴才,也来欺我,反了反了。”
那小卒拔出腰刀来,啐道:“呸,看我杀了你这个反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锵鸣听他说出“反贼”二字来,先自矮了半截,转身溜下城楼。
回到大沙巷,还未走进台门,就听见继配林氏呼天抢地的哭声。
弥留之际的孙老夫人,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门怎么开着,啊?把门关紧,快,快把门关紧!”
只有林氏才能听懂她轻如蚊音的话,赶紧到院子中去看那永远紧闭着的门。
孙家婆媳经久不息的对唱,此刻终于画上了休止符。
母亲那双枯瘪的眼睛,仍然留着一条细缝。老人家不放心他这个戴罪回籍的儿子啊,孙锵鸣大恸,跪伏不起,以头撞地,哭道:“锵鸣不孝,害了母亲大人!”
收到报丧的急信后,孙衣言交下军务,携夫人和儿子日夜兼程奔丧。[38]
孙衣言率全家跪倒在孙老夫人的灵前时,路途的颠簸与失去亲人的痛苦,令他心力交瘁。但他还是强忍悲痛,扶起灵柩前长跪不起的孙锵鸣,道:“出则尽忠,翰林院中其心可鉴;入则尽孝,白发堂前恪守人子。韶甫问心无愧,切不可伤心过度。”
“曾子曰,孝分三等,上等为尊敬父母,中等为不使父母蒙羞,三等为赡养父母。锵鸣削职回籍,还有何面目自称孝子呢。”孙锵鸣哭道。
“可曾子还说过,日常起居不庄重,不是孝;为君主做事不忠诚,不是孝;做官不谨慎,不是孝;与朋友交往不讲信用,不是孝;打仗不勇敢,不是孝。反而观之,韶甫你日常生活庄重,是孝;忠诚于君主,是孝;认真慎重地处理政事,是孝;朋友之间守信用,是孝;勇敢地作战,是孝。”孙衣言劝道。
一身素衣的诒让,在灵堂听了父亲和叔叔的对话,心中一阵阵的揪痛。他不明白,叔叔认真做官,效忠清室,作战勇敢,为什么从朝廷到地方,却总是有人不断地陷害他,甚至要将孙家满门抄斩。他很想问问父亲,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每次话到嘴边又总是咽回肚子里。父亲已经够难受了,正值施展抱负的不惑之年,连遭厄运,不能不使他愁肠寸断,白发满头。
孙衣言明白诒让要问什么,如果问了,他又能回答什么呢?他能够向儿子解释这一切吗?他能够对儿子掀开官场的黑幕吗?他能够为儿子剖释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吗?不能。沐浴儒家经典著作的甘霖而成长起来的纯洁的儿子,决难抵御这些阴谋制造者掀起的腥风血雨。
作为曾国藩的部属,孙衣言参加了围剿太平军大本营江宁的战役,他知道江宁之战中战功最为显著的是曾国荃,然而他得到了什么?清廷除了一时高兴,授他个太子少保衔、一等伯爵,戴双眼花翎之类虚衔外,接下去便是听信谗言,指责他破城之日封锁不严,让一千余名太平军突围而去。随后,又死死追查天京金银财宝的下落。还发来上谕说:“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报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其言已暗伏杀机。更有甚者,朝中竟有大臣千方百计寻来曾国藩少年时渡洞庭湖诗,摘出“直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铲不平”一句,牵强附会成国藩意欲扫灭大清,非要达到将曾家满门抄斩的目的不可。对这些大臣的话西太后虽不全信,但还是暗谕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速派江宁将军富明阿监视湘军行动。曾国藩十分恐惧,为向朝廷表示忠心,不得不让弟弟曾国荃辞去一切官职。身经百战救大清于水火之中的大将曾国荃开缺回籍时,清廷仅仅赏赐给他六两大内人参。与曾家比,孙家的苦难又何足挂齿。
孙衣言没齿不忘向曾国藩辞行时这位兀立在大清即将倾圮大厦中的大帅赠给他的话:“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狎大人,侮圣人之言。既无畏,则于有功之臣,嫉贤妒能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千刀万剐者有之,从古到今皆如此。国藩送韶闻一句话:好汉打落牙,和血吞!”
孙衣言举家守孝时,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与之相交甚密的惠亲王因病辞世。孙家又一根可以依靠的柱石倒下了,衣言的心境更加黯淡。[39]
诒让见父亲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知道他心中苦闷。虽然自己也深深陷入悲苦之中,但他尽量把痛苦藏在心底,应该为父亲分忧才对。为父亲分忧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钻研学问,诒让知道这一点。
诒让在熟读《汉学师承记》和《皇清经解》,掌握清儒治经、史、子、小学之规律的同时,开始研究宋代薛尚功的《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对治金文之学发生极大的兴趣。他的一个重要发现是,可以通过研究金文,探索古代文字的字形,从而了解正确的字义,用以训诂治学。因此,他对金石之学的爱好一发而不可收。
十五岁的他,还修正了两年前撰写的《广韵姓氏刊误》,增添了不少内容,把它从一卷扩充到二卷。细读了元大德本《白虎通德论》后,他撰写了《白虎通校补》草稿。
无尽的忧伤像砒霜,慢慢地腐蚀着孙鲁臣衰老的肌体。在五月的一天,他在院子里为所有的盆花浇足最后一次水,然后慢慢地坐下来,倚着一株茶花的树干,静静地睡了过去。当两个儿子和媳妇摇醒他时,孙鲁臣用尽最后的力气留下遗言:“早日为德涵完婚。”
为了爷爷的死,诒让哭得特别伤心。[40]并不太宽敞的许宅,现在显得空荡荡的,就像诒让空洞无助的心。
这年秋天,新任浙江巡抚马新贻派人专程送来信函,力请孙衣言赴杭任官书局总办并主持紫阳书院。[41]孙衣言虽对马新贻心存感激,还是不假思索地写了回信,说父母双亡,须在家守孝三年,任职官书局和紫阳书院的事容日后再议。
来人作揖告辞。刚跨出许宅大门的门槛,只见肩头被人按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孙锵鸣。孙锵鸣请他先在客栈住下,说自己会说动哥哥,让他成行。
孙锵鸣对孙衣言说了自己的道理,孙衣言果然决定赴杭。孙锵鸣的道理朴素简单:其一,外夷虎视我国,内乱仍未平息,国家尚处在危难之中,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们兄弟俩也该分分工,当哥哥的尽可去尽忠,做弟弟的则居家守孝;其二,与孙家作对的闽浙总督左宗棠既已奉旨赴闽督师,卸去兼任的浙江巡抚一职。为不使温州地方官再生事端,应抓住现在的机会,搞好与新任浙江巡抚的关系,使孙家转危为安,这也是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亲最大的孝心。

6-6 孙氏藏书《白虎通》(汉·班固),浙江大学图书馆藏
孙衣言不得不佩服弟弟,他的考虑十分周全,孙家若还想在瑞安落脚,就只有自己再度出山。
临行时已是仲秋。诒让从后院的水井里打上水来,拎到前面的大院子,去浇爷爷生前种下的西府海棠、紫薇、君子兰和雏菊。看见淡淡的秋阳中繁花似锦,种花人却怀恨西归,他不禁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