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晚清大变局中的经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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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诒谷之死

孙衣言大难不死,带着全家逃出演下忠义堡,在永嘉孙坑住下来。[23]人在山里,心思却在瑞安,他隔三岔五托人打听孙锵鸣的消息。

孙锵鸣正率领团民,闭紧城门,日夜巡逻,防备金钱会前来攻城。这金钱会早非先前可比,不但进入福建境内,攻占福鼎县,夺取军局,抢走武器和白银,声势大震,还威逼县令翟惟本和副将王显龙献了平阳县。如今,金钱会主力屯扎在瑞安城西横山,设了中军大营,只等城里的内应。这城中的内应竟是绿营右把总杨世勋,他与部下把西门城头神威炮的炮眼用铁钉钉了,单等金钱会前来,好把城门献上。幸亏孙锵鸣发现得早,报与知县捕了叛贼,才保住城门。

金钱会见失去内应,干脆掉头去攻打温州府。由会首赵起、潘英、蔡华等率领,过桐溪,兵分二路,清晨时分由三角门攻入温州。先冲进试院,杀典史许像贤。又攻入府署,杀死知府黄惟诰的叔父。黄惟诰恰好在瑞安,得以逃脱性命。随后又占领了永嘉县署,杀死县令陈宝善的叔父,陈宝善逃逸。巡道志勋夜里与几个妓女在后花厅饮酒作乐,醉如烂泥,会首率众冲入城内时,他还在衙门熟睡不醒。道台夫人见大事不妙,顾不了许多,端起一盆冷水兜头浇去,志勋才醒过来,提了裤子翻墙而逃,渡江到江心屿藏匿起来。直到城中一总兵看见小南门民房被焚,滚滚浓烟,知道大事不妙,招来乡勇团练抵御,用铁炮进行反击,才打退进城的金钱会。但巡道和知府的官印、文书、旗帜等都已被掳走。

从温州撤出来的金钱会各路人马数万人南下,再次包围瑞安城。会首朱秀山率领的五千部下最厉害,皆黑衣黑帽,举着黑旗,号称“黑鸦军”。他们用缴获的神威无敌大将军炮猛轰城门,还把神机短炮、冲天炮运到城东的隆山上,居高临下往城里轰。又造了云梯和软壁,强行攻城。见旱路难攻,又从乡间抢了十多只龙船,在舱里放了柴草、火药、洋油,让它们靠近水门,纵火烧城。温州巡道接到瑞安的求援信后,派游击率绿营兵五千驰援。游击胆小,走了五里路便不敢前行,听凭瑞安城让会众围攻。

金钱会办法想尽,孙锵鸣和团勇居城死守,火药和炮丸打完了,就用连珠铳、抬枪、鸟枪抗敌。城内凡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挥戈上阵,死守城门。老弱妇孺白天冒着炮火把茶饭送上城头,夜晚手擎灯笼站岗放哨,防止奸细混入城内。在极其险恶的状况下,他们竟然坚持了十天十夜,未让金钱会踏入城中一步。

孙衣言闻讯后,既为孙锵鸣的英勇鼓舞,又为驻扎在温州的绿营官军援救无力义愤填膺,忿忿然道:“金钱会有恃无恐,全因了这伙纵匪殃民胆小怕事的奴才。”

除了注意瑞安县城的事,孙衣言还分外关心大公子诒谷的近况。从零零碎碎的消息中,孙衣言得知闽浙总督庆端已花重金,从洋人处购进威力无比的新型洋炮,下令向金钱会发起全面进攻。一路清兵由总兵秦如虎率领,从福建北部猛扑平阳,攻打金钱会的后路。另一路清兵由福建记名道张启煊率领,从金华南下向瑞安合围。另外,派副将吴鸿源带领水军,从海上进入飞云江。庆端还命温州绿营兵倾巢压往瑞安。在这次围剿金钱会的战役中,为张启煊打先锋的便是诒谷。[24]

金钱会首领赵起、蔡华正在隆山寺调兵遣将,准备再次向瑞安城发动进攻,忽然看见飞云江口旌旗耀日,鼓声震天,黑压压一片兵船驶来,知道清军来了。没等醒过神来,兵船上射出的开花炮已像冰雹一样落在隆山上,爆炸开来的铁片和铁沙把成堆的人炸得粉身碎骨。金钱会会众自起事以来,还从没有见过这等洋炮,不禁魂飞魄散,起一声哄夺路奔逃。

瑞安解围,孙衣言和凝香扶老携幼回到城里。孙锵鸣出城十余里迎接,抱住父亲和兄长痛哭。[25]

孙锵鸣怕老父亲伤心,避开人群,告诉孙衣言,他将奉旨回京,因为壬戌武科会试就要开始,宫里下旨让他回京担任这次会试的总裁。[26]

几天后,孙锵鸣拜别父亲、兄嫂起程。临别时,孙衣言赋诗道:

去家垂七年,双亲日衰白。我弟使车归,亦已十载隔。

谁谓天伦欢,相沮在咫尺。大江自南来,青山纷重积。

此中有归路,何苦爱官职。读书三十年,立朝无奇策。

犹当康遗民,稍稍拯饥溺。虽然疲敝馀,兵老复乏食。

治匪空言为,欲为况末得。我行亦速归,此别不足惜。

送走孙锵鸣,孙衣言倍感孤单。身边虽有诒让,诒谷却再也回不来了。

孙诒谷是在瑞安解围后的次年春天,战死在陶溪的。

武秀才孙诒谷太想建功立业了。他渴望战斗,渴望胜利,为了迎战太平军,他不怕孤军深入,血洒沙场。

太平军是为解天京之围,开辟浙江战场以牵制清军的。年初,侍王李世贤、指挥李尚扬部向温州发动钳形攻势。东路军由台州黄岩出发,经大荆、白溪占领乐清,直抵温州府城。西路军兵分两路,一路从青田出发,越天长岭,逼近温州,另一路由白承恩率领,绕道瑞安北上抵温。孙诒谷遭遇的就是白承恩部。

太平军用兵善于计谋,非金钱会之辈可比。只见竹林中跑出几十个童子军,摇着旗儿,手舞足蹈,张口大骂。孙诒谷哪里受得了如此辱骂,举起长矛便追。童子军七拐八弯逃得无影无踪。孙诒谷拍马回阵,那恶毒的辱骂声却又大声响起,这回是女营的娘子军在喊,其音尖利,声震山谷。孙诒谷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转身又追。如此三番五次,孙诒谷已被诱入古刹广照寺,回头一看,已无一人随行,原来他的马快,把众多团勇都甩在后面了。

寺中空无一人,兵荒马乱,想是和尚也逃难去了。没有诵经之声,没有香烛缭绕,黑洞洞的殿宇空寥神秘。见佛祖虽浑身披尘,却依然慈眉善目,孙诒谷顿时心生敬畏,放下手中的长矛,伏身叩拜。

“孙诒谷,你死到临头,还装虔诚。”一声喝令从殿宇高处响起。

孙诒谷翻身跃起,背靠佛祖塑身,抬头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

“孙诒谷,你杀了我们多少兄弟的性命,今天,抵命的时候到了。”

孙诒谷眼前一黑,感到这殿中有无数双仇恨的眼睛逼视着自己。他明白自己中计了。

“男子汉大丈夫死何所惧,只是快快到寺外决一死战,免得玷污神灵。”孙诒谷横矛怒喝。话未绝声,只见乱箭如蝗虫般射来,黏糊而又温热的血液,从撕裂开来的皮肉中喷薄而出。孙诒谷大喊一声,倒地气绝。[27]

团勇跑来报丧,孙家老少哭作一团。

孙诒谷的葬礼在演下村祖屋的废墟上举行。亲友的挽联、挽幛,垂挂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四周。

白发人送黑发人,孙衣言强忍悲伤,写了挽诗:

痴儿草草易谈兵,一死翻成孺子名。四海豺狼犹在眼,人生豚犊岂无情。

却凭诗史篇章贵,谁识文翁教化成。我本职司柱下籍,忠奸两字欲名声。

4-1 太平军与清军交战图(1881)

乡绅们也为保卫他们而死的壮士洒泪,黄体芳挽道:

名门生长部簪缨,亮节能将日月争。琐尾一家雠未雪,丧元三日面如生。

神驹渥水怜长逝,啼鹃春山怨不平。赖有佳篇当今传,后先毅魄莫相轻。

焦黑的断垣残壁间响着女人的哭泣声,前来吊唁的人们心中像坠着石块,沉沉地让人透不过气来。诒谷的妻子一身麻衣,哭号着过来要看丈夫的面容。好些个亲友拉扯着她,不让她靠近棺木,她挣扎着,号叫着,声嘶力竭之后又一次昏厥过去。

叶凝香的泪水早已流光了,她抱紧诒让不放,颤声道:“涵儿,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了,你知道吗?”

诒让点头。哥哥的突然离去,使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并且明白了自己肩负的使命。爷爷、奶奶病倒了,父亲、母亲硬撑着。早上一睁眼,他急于要知道的就是爷爷、奶奶病体是否痊愈,父亲、母亲是否安然无恙。

在父亲的书案上,诒让读到了父亲强忍悲痛奋笔疾书的《金钱会匪纪略》:

夫温州之民,非不可治之民也,秀者小黠,而野者大愚耳,岂真喜犯上而作乱者哉?会匪之初起,周荣、赵起辈七、八人耳;其既炽,潘英、蔡华等数十人耳。使非此昏眊巧滑之官,但得如传斯怿者,及萌蘖而折之,不杀一人可也。即稍炽,而谋之杀十余人亦可也。深讳固获,颠倒错戾,至于破郡城,突闽岭,用兵半年,杀人几万,仅乃无事而夷伤残破,一府元气为之苶然矣。然则岂独良民之死,为官所陷,即会匪党与其死于战、死于被获诛者,岂非官实误之哉?呜呼!罔民之罪,官盖十倍于乱民矣。我愿督抚大吏悯温僻远,为之慎择循良,而官我郡者,永永以此为戒,清心而寡欲,束吏而亲民。无恣睢自快,使善良之气不得伸,无姑息偷安,使桀黠之徒有所恃。严邪正之辨,谨治乱之幾,温虽百年无事可也,岂非吾民之福也哉![28]

4-2 《金钱会匪纪略》(清·孙衣言),温州市图书馆藏

“涵儿,看得懂父亲文章中的意思吗?”孙衣言问道。

诒让没有回答,他沉默良久,半晌,才道出一句话来:“涵儿要治《周礼》。”

“为什么?”孙衣言露出惊诧的神色。

“《周礼》是一部历史上记载得最完整、最完美的典章大全呀,是经世致远之书呀,是致太平之书呀。”孙诒让神色严峻,一字一句地答道,“我们现在之所以经历着如此之多的苦难,不就是因为外夷入侵,礼乐崩溃,吏治不束,盗贼蜂起,才导致的吗?”

“涵儿所言极是,只是这《周礼》年代久远,艰深难读,且传本中谬误甚多,歧异丛生,尚待校雠、训诂处甚多,”孙衣言爱怜地摇了摇头,道:“《周礼》难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