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礼乐文明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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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礼的缘起

好,上课!(全体学生起立,师生互相鞠躬行礼。)请坐!今天大家都向老师行礼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变得文雅了?(学生笑)

今天我们讲礼的缘起,礼是怎么来的。礼有很多要素,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礼法和礼义。礼法是礼的表现形式,是外在的;礼义是礼的灵魂,是内在的。那么,形形色色的礼法及其深刻的内涵又是怎么来的?这些涉及礼学史的问题非常重要,也是我们这堂课要来回答的。在进入主题之前,为了帮助大家对中华礼仪的特质有所了解,我先引用两句古语略加解释,以便提纲挈领。第一句话是“圣人因俗以制礼”,主要回答“礼”的形式及其来源问题;第二句话是“礼循理而作”,主要是讲制订“礼”的依据问题。下面,我们就进入正题。

一、礼与俗

日常生活中,有些事情如果不去深思,也就过去了,不会想到里面可能会蕴涵着什么深义。有时稍一思索,就会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问题就出现了。这就叫“留心处处皆学问”。比如,常常有人将端午、清明这些民间节日以及傩戏一类的民间活动称为“礼俗”,认为是礼仪性质的民俗。这样的说法其实是有问题的。在中国古代,“礼”就是“礼”,“俗”就是“俗”,两者不相杂越,所以才会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话。一般而言,礼是在知识阶层以及上层社会流行的,对人有很强的约束性,如果违背便会受到谴责,甚至会诉诸法律,遭到惩罚。而俗则是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在民间广泛存在着,但没有强制性,你可以执行,也可以不执行。比如端午节吃粽子,就是一种风俗,而不是规定,你可以吃,也可以不吃。春节放鞭炮也是一样,放与不放,两可。可见,礼和俗是有区别的。

在新石器时代,只有风俗,礼还没有出现。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说:“俗,习也。”有积习、习惯的意思。古代“习”字写作“習”,是上面一个“羽”字,下面一个“白”字。那么,“習”又是什么意思呢?《说文解字》说:“習,鸟数飞也。”一只小鸟学飞翔,是不停地在树枝之间跳来跳去,这叫“数飞”。这是“習”的本义,也是它从“羽”字得义的原因。可见,学习的本义就是指反复练习。还有一个与此有关的解释,东汉经学大师郑玄在注解《周礼·地官·大司徒》时说:“俗,谓土地所生习也。”风俗与你所处的土地有关。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的生存环境,不仅意味着气候、地理、物产、交通条件的不同,也意味着风俗习惯的不同。爱斯基摩人与非洲人的生活习惯一定不同。考古资料显示,山东和西北发掘出来的墓葬的形式差别也非常大。太平洋小岛上的某些民族的女人以脖子长为美,所以在发育阶段就用圈子撑在下巴与双肩之间,以后逐年加入新的圈子,希望以此来拉长脖子。山东泰安的大汶口文化,在考古学上很有名,那里的墓葬中挖掘出来的古尸,无一例外,侧门齿都被人工拔除,枕骨都经过人工变形,这表明当时这一地区有“拔牙”、“修枕骨”的风俗。此外,大汶口墓葬中的女性尸体,口中都含有两个石球或陶球,死者两侧的臼齿严重磨损,腐蚀到齿冠、齿根,甚至使齿槽骨萎缩,这表明当地女性有终生口含石球的风俗。在周口店北京人的遗址中,有些人的个体只有头颅,而且头骨都被钝器砸过,人类学家认为,当时盛行“敲骨吸髓”的风俗。上述种种风俗,为什么会流行一时,今天我们已经很难理解。

关于上古时代的风俗,《礼记》里有不少记载,大屏幕上是最有名的一段: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礼记·王制》)

这段话我们略作解释。“中国”指中原。“戎、夷”泛指中原四周的民族,《史记》有“四夷志”,专门介绍中原四周的民族。中原加上四夷,就是“五方”。五方之民,都有各自的生活习性。“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东夷披头散发,由于多湖海,常入水捕鱼,为了避免水中的蛟龙伤人,他们多喜欢纹身假扮鱼类。他们“不火食”,就是不吃熟食,直到今天这种遗风犹在,有一年上海人吃毛蚶,弄得甲肝流行,许多去上海出差的人都被隔离。(笑声)

“南方曰蛮,雕题交趾。”“题”就是额头,“雕题”就是在额头上刺青。“交趾”是什么意思呢?“趾”,本义是指脚趾头,据说直到汉代,南方之蛮睡眠时仍然习惯躬身,以至头能够和脚趾头相交。这个民族在哪里,如今已经没法查证,我们只能沿用传统的说法。此外,南方人也“不火食”。

“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披头散发,似乎是四夷的共同嗜好,古代日尔曼人、盎格鲁人莫不如此,至少我们在好莱坞的电影屏幕上看到的都是如此。而一旦进入文明社会,对头发的梳理又最是精心。路易十四时代,宫廷侍从的发型千变万化,堪与唐代贵妇比美,由此可以看出头发在区别文明与野蛮时的重要作用。什么是“不粒食”呢?“粒”是指大米、小米等谷类作物,但是因为西方气候过于寒冷,不产五谷,故以肉类为主食。

“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西北是苦寒之地,生活习性大多相似,肉食为主,以鸟兽之皮为衣。北方气温更低,所以穴居以避风寒。

五方之民,各安其居,口味、服饰、器具、器材等,各不相同;语言和嗜好也有很大分歧,要了解彼此的思想和愿望,必须通过翻译。翻译这个词,东方叫“寄”,南方叫“象”,西方叫“狄鞮”,北方叫“译”。

从以上记载,我们可以看到周秦之际各地的风俗习惯。毋庸讳言,周边民族中还保留着比较原始的习俗。但是,风俗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经济的发展以及彼此交往的深入,一些不利于人的身心健康的蛮风野俗被逐渐淘汰。比如说,大汶口文化的女性在嘴里含石球有什么意义?不仅不方便,而且把牙齿都搞坏了。你看中原地方的女孩子,“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牙齿像葫芦的籽那样洁白而整齐,额头广而方正,眉毛细而弯长,笑起来更是动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多令人羡慕!大汶口的居民后来抛弃了口含石球的传统。再比如吃人和敲骨吸髓,也是野蛮时代遗留下来的习俗。商代盛行“人祭”和“人殉”,就是这种习俗的流亚。“人祭”就是用活人祭祀,“人殉”就是用活人殉葬。我们在《左传》上可以看到,直到春秋时期还有杀人祭祀的记载,但总体上这种习俗是慢慢地被人类抛弃了。

但是并非所有的习俗都是如此,有一些风俗虽然不断遭到怀疑和批判,却依然顽强地存在着,始终没有消亡。比如占卜算卦,至迟在龙山时代就已经存在,人们出于对自然的恐惧和命运无常的担忧,希望能够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祸福凶吉,这当然是很正常的现象。为此,他们用烧红的树枝去灼一块猪或者羊的骨头,根据骨头受热后裂开的纹理来作判断。到了商代这种习俗更是盛行,大家知道,殷墟甲骨文绝大多数是占卜的记录。汉代以后,占卜的形式更为多样,内容也更为细致丰富。这种习俗至今绵延不绝,不要说在文化比较落后的地方,就是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是乐此不疲。你们信不信这些东西?(笑声)看来与这种习俗的斗争,还是一个长期的任务。各位同学,你们要有理性,要有文化自觉。

古代中国的风俗开始产生重大变化,是在公元前11世纪发生的殷周革命。武王伐纣,建立了西周王朝。不久武王去世,即位的成王年幼,不能亲政,于是由武王的弟弟周公摄政。周公是一位善于总结历史经验的杰出政治家。说实在的,商周国力悬殊,所以在《尚书》里面,周人自称是“小邦周”,而称殷商为“大邦殷”。但是,大邦殷在小邦周发起的进攻面前居然一朝覆亡!强弱转换如此迅速,兴衰盛亡的奥妙究竟何在?周公分析了历代商王在位时的表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商朝是“亡于失德”,丧失了民心支持,亡天下也就不足为奇了。在牧野之战中,周公看到了民众的力量,所以他提出,为了周王朝的长治久安,必须实行“德政”,要相信道德的力量,用道德来执政。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以德治国”的主张。那么怎样推行德政呢?首先,要有一套好的制度,它必须要人性化,能够保护贫苦小民;其次,还要有一套良好的行为规范,体现人性的善良与文雅。为此,周公制定了一系列典章制度,史称“周公制礼作乐”,也就是被孔子赞颂不已的“郁郁乎文哉”的“周礼”。

殷人迷信鬼神,事事占卜。而周公制礼作乐,确立了古代中国的人文精神,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之一。周公去世之后大约五百年,另一位同样伟大的圣人孔子,继承了周公的礼乐思想。孔子不满意当时礼崩乐坏、昏君当道的混乱局面,但他明知不可而为之,四处奔走,多方游说,希望有所作为,恢复人心与社会的和谐秩序。孔子对周公最钦佩,以至他会因为“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而怀疑自己的生命即将衰微。他比较了三代制度的优劣之后,由衷地赞叹周代文物制度的丰赡精密,作出了“吾从周”的选择。

在孔子之后,经过子思、荀子等学者的努力,礼学形成了一个博大的体系。礼不仅仅指国家典制,还包括个人的身心修为;礼不仅仅是对统治者的要求,也是对君子的要求,是全社会成员取齐的标准。人的秉性、天资各异,但借助礼的修行,都有成为君子的可能。在座的清华同学,不管专业如何,如果毕业时的精神风貌与进校时并无不同,那就是大学教育的失败。所谓精神风貌,用传统的语言来表述,就是“君子风范”。1914年,梁任公(启超)先生应清华学生会之邀作演讲,题目就是《君子》。梁先生说,清华的根本任务,就是要为社会培养德才兼备,将来能出膺大任的“君子”。那么,怎样才是君子呢?梁先生用《周易》中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八个字来概括。这八个字后来成了清华的校训,鼓舞了一批又一批的清华人成长,希望大家牢记在心。

无论周公的制礼作乐,还是孔子的遵循周道,都需要处理旧俗与新制的关系。中国历史上不乏大破大立的事例,以为一张白纸真能画出最美的图画。我们回顾一下北京的旧城改造就会发现,我们拆了旧城建新城的做法有多愚蠢。等明白过来已经晚了,真文物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只好再建假古董。我们的古人似乎要聪明得多,周公用的办法是“因俗制礼”,不一刀割弃既有的风俗,尊重人们多年形成的习惯。这样做,社会不会发生激烈动荡,易于平稳过渡,但又不是无所作为,而是着力于内涵的革新。在保留传统习俗外在形式的同时,注入全新的灵魂,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悄然之中实现了移风易俗的目的。以后的课上,我会详细地介绍这方面的例证,例如冠礼、婚礼,等等,都是“旧瓶装新酒”的成功范例,这正是古人的高明之处。儒家的某些理念在今天仍能为国人认可,而且即便被人为中断数十年之久也能恢复,其中的原因,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二、性与情

大凡一位政治家,在提出某个理念的时候,必须考虑到民众的心理认同程度。他的理念越是合理,与大众自身的情况结合得越是紧密,就越能被大众接受,并且可以收到最大的成效。

礼的制定,是紧紧围绕一个合理的内核——德——进行的。所谓德,就是符合万物之理的理念和准则,所以理是礼的基础。《礼记》说的“礼也者,理也”,正是循此而发。那么,对于人而言,什么是最大的“理”呢?儒家认为是“性”与“情”,即人性与人情。前几年,湖北荆门郭店出土的一座楚墓中发现了一批竹简,多为亡佚已久的儒家文献,作者大多属于孔门的子思学派,其中关于人的性情的论述尤其精彩,对于我们理解儒家礼学思想大有裨益。我们先来简要地介绍一番。

郭店楚简中有一篇《尊德义》,主旨是讨论治国之道。作者说,大禹治水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掌握了“水之道”;周人的祖先后稷地种得很好,是因为他懂得“地之道”;秦人的先祖造父善于驾马,是因为他深通“马之道”。作者所说的“道”,相当于今人所说的“客观规律”,具有普世性。可见,一物有一物之道,要治理好人民,就必须顺从“人之道”。那么,人之道又是什么呢?是尽人皆有的“性”。这个“性”是指人的喜怒哀乐的天性,而不是指当今社会上泛滥的那个“性”,请大家不要“谈性色变”。(笑声)

郭店楚简《尊德义》提出了“凡人皆有性”的命题。只要是人,就一定有“性”,所以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人性是与生俱来的,不教而有、不学而能,是天赋于人的一种本能,好比一口铸造成的钟,它本身就包含了一种能发出声音的能力。

作者还进而指出了一个现象,就是人性与外界事物的关系问题,认为人性潜藏于人的体内,只有在外物的刺激之下,才会表现出来。这好比钟,如果不敲击它的话,声音就不会出来。为了区别,作者把潜藏于人体之内的喜怒哀乐称为“性”,而把在外物刺激下显露出来的喜怒哀乐称为“情”。性与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治理国家要顺从“人之道”,就是要尊重人的喜怒哀乐之性。《论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个道理。你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比如饥饿、战争之类,你就不要强加给别人,因为人性是相通的。同样,你喜欢的东西,就不要自己一人独占,要想着与大家分享,《孟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是这个道理。商纣王就不是这样,宝玉要归自己,穷困却要推给民众;自己总想要长生,却要让无辜的民众去为他殉葬。这就悖逆了天道和人性,所以商会灭亡。基于这种认识,政府的政策要人性化,要充分考虑到民众的感受,所以《尊德义》说“道始于情”。两千多年前的儒家,能提出这么进步的理念,这在世界学术史上也是不多见的。提出这种理念的学派,它会是专门想“吃人”的反动学派吗?(笑声)

儒家关于人性的论述并没有到此为止,因为人性的问题要远远比上面所说的复杂得多。人性固然尽人皆有,但各人的情况并不一样。有的人生性暴躁,有的人天生胆儿小;有的人多愁善感,有的人冷漠无情;等等。如果按照道德的要求对人的性情定一个标准,那么,人们往往不是太过,就是不及。因此,人性尽管有合理的一面,但具体到每个人,问题却很多。道家主张放任人性,不加任何约束。对此,儒家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要知道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人性中有许多动物性的东西,对人性不加合理约束,看起来是尊重人性,实际上是把人性降低到动物性的水平。这样,人性和兽性还有多少区别?儒家和道家的本质区别之一,是对人性要不要约束。儒家主张把带有动物性的人性引导到理性的轨道,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引发社会问题。我认为儒家的立场是正确的,最好的例证就是马家爵事件。大家知道,马家爵是云南大学的学生,因为与同学发生矛盾,用榔头砸死了好几个同学。这件事震惊了全国,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和讨论:原因何在?责任由谁来负?有的责怪学校,有的责怪辅导员,有的责怪那些平时鄙视马家爵的同学,尽管都有一定道理,但大多就事论事,没有说到根本上。我认为,根本的问题是出在教育上。从小学到大学,我们缺乏这样一种教育:如何管理好自己的情感,如何远离动物性,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这是学生人格教育的基本内容,人性只有得到理性的引导才是健康的。我看到媒体上一则报道,说恶性案件中有2/3属于“激情犯罪”,往往为了一件小事、一句刺激性的话,就上手、动刀子了。马家爵事件处理了几个人,现在已经烟消云散,没有人再提起了,其中的教训并没有被有效吸取,令人忧虑。

古代儒家关于客观世界与人性关系的认识,道理看上去很简单、朴素,但如果反复琢磨,就会发现它并不简单。实际上,中国人的思想大抵都是如此,重在实践,简单明了。

如何认识和把握人性,《中庸》的论述最为深刻,《中庸》开篇就有一段最为经典的话,我们一起来看大屏幕: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天命之谓性”,这句话与郭店竹简中的“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是一样的意思,都是在说人性的本源,认为人性天赋。人性中一切符合真、善、美要求的品行都具有天然的合法性,无须怀疑。相反,戕害人性就是逆天行事,要受到谴责。“率性之谓道”,这里的“率”与《诗经》“率由旧章”中的“率”含义相同,都是遵循、沿着的意思。“率性之谓道”,是说沿着人性去治理人民,尊重人性,就是治民之道。但是,遵循人性并不是要放纵不管,任其自然,而是要引导民众有所修为,管理好自己的性情,所以《中庸》的第三句话就是:“修道之谓教。”这句话很关键,是《中庸》的核心思想之所在。人非圣贤,自己的性情不能自发地达到无过、无不及的境界,因此,需要修正、调适自己的性情,这就需要教育,这就是“修道之谓教”的思想内涵。儒家最重视教育,历代大儒几乎都是教育家,原因就在这里。

那么,应该把人性引导到什么方向上去呢?《中庸》用非常简洁、精到的语言作了阐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里提出了“中”与“和”的概念。“中”,是中正不偏,是上天把喜怒哀乐之性赋予人类时的样态。小孩初生、性情未开的时候,或者大人入睡之时,人的喜怒哀乐之性就是处于“中”的状态,所以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人性之所以合理,之所以值得尊重,就是因为它具有“中”的本质。人性之所以可以引导,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所以《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但是,在外部世界的影响下,在各种刺激作用于你的感官之后,你开始调动潜藏于体内的“性”,让它外发,以此来表达你的情感。由于种种复杂的因素,你的情感往往有偏差,或过之,或不及,都不理想。那么,什么是理想的状态呢?儒家认为是“和”,“和”就是无过、无不及。为什么一定要走向“和”的状态呢?因为“和”与“中”是一致的,回归“和”,就是回归天性的原貌。所以《中庸》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让人性走向“和”,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

那么,怎样引导人性走向和呢?这就需要通过接受教育,自觉地修身养性。“修道之谓教”的“修”,就是合于道德要求的行为规范,也就是礼。天天习礼,按照礼的规范去做,真积力久,潜移默化,自己的喜怒哀乐之性就能“发而皆中节”,事事能够恰到好处,那么,这人性就和谐了,社会也就和谐了。

在中国文化史上,《中庸》的地位很高。朱熹说,尧、舜、禹以天下相传之时,叮咛告诫的“至理”,就是“中道”,它也是孔门传授的心法,子思担心它失传,所以把它写了下来。《中庸》的核心,就是告诉人们怎样成为理性的人,这一思想经过宋明理学家的阐发,对中国人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修身养性成为人们的日常功课。最近,我收到一位美籍华人的来信,他告诉我,他的祖父是读书人,生前曾经做过一副对联,希望我用毛笔写出来,他要挂在中堂上。这副对联是:“处世但修心地,读书须达性天。”上下联里嵌了心性、天地四个字,表达了修心性以达于天地之道的愿望,意思很好。对联的作者并不是鸿儒耆宿,却深得儒学之要旨,说明儒学对于知识界的浸润是何等深沉。

“文革”期间,儒学受到了粗暴的践踏,“四人帮”出于政治需要,蓄意曲解儒家的理念。他们为了提倡所谓的“斗争哲学”,大肆批判中庸之道,说中庸之道就是做“老好人”、“骑墙派”。当时,全国人民跟着批,实际上没有几个人是好好念过《中庸》的,谁都不知道《中庸》的真谛。“四人帮”正是利用了人们的无知而向儒家头上泼脏水。“文革”过去快40年了,可是,当年的脏水并没有被洗刷干净。我曾经多次听到有人说,中国人之所以不思进取,就是受了“中庸之道”的影响!这是歪批《中庸》,是不学之过。希望诸位以后不要跟着起哄。

除了性、情之外,儒家人性论还有一对重要的概念:心、志。古人所说的“心”,并不是西医解剖学所说的“心”,而是孟子说的“心之官则思”的“心”,是用于思考和判断的器官。儒家之所以要在性、情之外再提出心、志的概念,是为了回答主观与客观关系中的一个更为深入的问题。

人性在外物的刺激之下,会转化为情。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复杂。比如两个人同时见到一包毒品,其中一人果断拒绝,而另一人却急于尝一尝。为什么在受到同一个外物的作用时,两人的反应会不同呢?儒家认为,这中间还有一个中枢机构——心——在起作用。心负责接收眼、耳、鼻、舌、身等感官传来的信息,作出解读和判断,并迅速作出反应: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应该做出高兴还是愤怒的表情?儒家把人的这种机能称为“心”,而把经过心的判断后作出的决断称为“志”,“志”就是“心之所之”,就是心往哪个方向走。我们今天常讲的“志向”,就是从这里引申出来的。

有些人,心的判断比较稳定和正确;有些人则相反。这既与人的天性有关,更与人接受教育的程度有关。教育者的真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无数的经验,或者是惨痛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中国历来重视青少年教育,是非常正确的。鲁迅说过:不能把毒药和糖果同时放在孩子的面前。因为孩子年幼无知,分不清好坏。因此,把正确的知识及早传授给孩子,可以帮助他树立是非标准,在外物的引诱面前,志虑坚定,少走弯路。

为了走上正确的人生之路,除了要接受教育之外,还要慎重地选择生活环境,尽可能接受好的影响,减少不良影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道理儒家很早就提了出来,并且有不少的措施。比如说胎教理论,《大戴礼记》专门论述了对太子的胎教。太子是未来的君王,他的心性是否健康,影响到天下百姓的安危幸福,关系重大。所以,当太子在母腹之时,其母要做到眼不看丑陋之物,耳不闻丑恶之声,心不起邪恶之念,以保证他在纯正的母体中孕育。太子出生之后,要安排人品端正、学识渊博的大臣担任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让他受到尽可能好的影响,奠定他良好品行的基础。帝王如此,百姓亦然。这种注重环境影响的教育理念,可以说深入人心,对于缺乏判断是非能力的儿童尤其重要。大家熟知的“孟母三迁”的故事,就是最生动的例证。

儒家的高明之处在于,它认识到人性的不可忽视,但又反对率性放纵,提出用礼来引导性、情、心、志的理念。礼本于情,是为了更健康地表达人性,所以《礼记》说“礼缘人情而作”。下面我来说一个《礼记》里的故事,或许大家就可以明白礼与人情的关系了。子游和有子都是孔门著名的弟子,有一天他俩在街上闲站,看到一个与父母走散了的孩子,跺着脚哭,非常伤心。有子说,孩子一时失去了父母,就这么痛哭;如果父母去世了,那内心的悲伤要比这厉害得多。可是儒家丧礼中却有“辟踊”的规定。“辟踊”是什么?就是捶胸顿足,子女失去父母,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捶胸顿足地痛哭。孝子只有在小殓、大殓以及入棺等重要仪节才可以“辟踊”,而且次数也有规定,至多“三踊”。有子说,人的真情应该尽情宣泄,为什么要加以限制呢?他早就想把丧礼的这条规定取消了。子游听了有子的话,不以为然地说:“有直情而径行者,戎狄之道也”,“礼道不然”。尽情宣泄情感而不懂得约束,是戎狄的做法;懂得礼义的中原民族不是这样的。父母逝世,固然是悲痛万分的事,但人死不能复生,应该面对现实,节哀顺变才是,千万不能哀毁无容,甚至出现“以死伤生”的局面,那边刚死一个,这边因为悲伤过度,又死一个。死者已矣,生者为大,文明民族懂得用理性控制悲痛。

儒家提倡“丧之中庸”,一方面要表达哀恸之情,父母初死的三天之内不吃不喝,晚上睡在挨着墙临时搭建的丧庐里,“寝苫枕块”——地上铺着苫草,用土块做枕头。但是,长期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所以第三天也必须进食,辟踊满了三次,旁边的人就会提醒他节哀,等等,这些都是为了保护人性而作出的规定,是非常人性化的。这里要说到丧服。大家知道,古代的丧家是要披麻戴孝的。家里出了丧事,哪有心思穿好衣服,所以就用粗麻布做衣服。衣服的边只是用刀斩断,不再缝边,这是为了表达孝子心如刀割的心情。同时,穿这身衣服也是提醒孝子:自己正在热孝之中!某些对父母感情不深、即使丧亲内心也不悲痛的人,每天面对这身丧服,也会回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从而提升他们的哀情。所以,对悲伤过度的人要加以限制,对无所谓的人则要提升他的悲情,使两者的情感都达到无过、无不及的境地,这就是“丧之中庸”。

最后,我们来小结一下今天所讲的内容。礼的形式,是从古代的某些风俗演变而来的;而礼的内涵,则是人文时代的产物,是为了理性地引导人的情感,使之走向“和”的境界。

好,这堂课就讲到这里。大家有什么问题?

三、答疑

学生:彭老师您好!请问您刚才讲到的师、傅、保,各是辅佐君主的什么呢?

“师”和“傅”,都是太子的老师,其职责侧重在知识、学业方面的教育。“保”的本义是“抱”,有保护之意,侧重生活方面照顾太子。三者的责任是一致的。《大戴礼记》中有一篇文章叫《保傅》,对他们的职责有专门的讲述。你如果有兴趣,就到图书馆找出来看看,下堂课把你查到的结果告诉我,好吗?

学生:彭老师您好!刚才说到“天命之谓性”,这个“天”是指什么?它是不是儒家最根本的一个概念?

中国古人讲的“天”很难翻译,要看语境而定。天,有时候是宇宙的本源,化生万物,是自然的天;有时候又是“道”的源头;还有的时候,它是真理、正义的化身,能体现人民的意志,有所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之说。这方面,当代学者有很深入的探讨,你可以参考一下既有的研究成果。

学生:老师您好!您讲到,道家更偏重个人的发展、自然的状态,可是缺乏社会责任感。我想问一下,为什么道家的思想在古代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而且地位也是相当高呢?

这个问题说起来非常复杂。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说是一个非常精密的体系,每一句话都很值得玩味,尤其是在宇宙论、本体论方面,可以说最有建树,对人的内心的挖掘也非常深入。古代的读书人,大多有治国、平天下的胸怀,但是社会很复杂,君子、小人都有,这就注定了人生和事业都不会一帆风顺,这样就出现了“达”和“穷”两种境遇。用《岳阳楼记》里的话来说,达,就是“居庙堂之高”,在朝廷工作;穷,就是“处江湖之远”,沦为在野之人。君子在两种境遇之下都有良好的心态,能够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居庙堂之高的时候,心境比较好,只要注意低调谨慎就可以了;可是一旦受到奸臣小人打击,理想受挫,事业无望,甚至被发配到海岛荒野,心境就不太好调适了,弄不好就会像屈原一样投江自尽。这时候,道家学说就有用了,只要读一读《逍遥游》、《齐物论》、《道德经》,心胸便开阔了,一些事情也就想开了,从而静心读书,充实自己,等待机会。所以,古代中国的学者大都是儒道互补:朝廷用我,我属于儒,用入世的态度改造社会;一旦被贬斥,我就偏爱道,用出世的心态生活;一旦有机会,我还是进取的儒者。儒家和道家可以给我们不同的营养,这些营养都是我们生命所需要的。当然,《老子》和《庄子》都是超群绝伦的优秀文学作品,可以给我们无穷的享受,千百年来,再没有出现可以与它们比肩的作品。这些,都是它们受人喜爱的原因。

好,已经到下课的时间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们课后再作进一步交流。下课!(老师鞠躬。学生起立,鞠躬还礼,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