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乐与乐教
好,我们上课!(师生彼此鞠躬行礼。)
在谈到古代中国文化时,我们经常听到“礼乐制度”、“礼乐文化”、“礼崩乐坏”之类的词,礼、乐合用,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其中原因何在?二者关系又如何?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问题。
音乐是人类共有的文化现象,任何一个民族,在它的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时,都会认识音乐。一般来说,音乐的功能主要有两个:娱乐与娱神。娱乐是为了表达内心的喜怒哀乐之情,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娱神则用于祭祀场合,是人对神尊崇之心的体现,旨在营造相应的气氛,使神快乐。而在中国,音乐的作用远远不止于这么一些。古人赋予了音乐以教化的功能,礼的作用也是教化,所以古人常说“礼乐教化”。礼、乐两者可以并提,甚至可以用“礼”来概括乐,但在实际上,乐的作用和境界都高于礼,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色之一。
一、音乐的三个层次
中国人非常喜好音乐,《尚书》中的《尧典》记载,尧舜时代的人就知道用金、石、丝、竹、土、革、匏、木等八种材料制作乐器,称为“八音”。当时的乐手已经能够把这些样态各异的乐器组合在一起,奏出和谐悦耳的乐章,叫作“八音克谐”。不仅如此,在音乐理论上,先民也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其成果主要保存在《礼记》的《乐记》篇中。在这篇影响深远的文献中,先儒对音乐的产生、功能以及与礼的关系等都有精彩的论述。司马迁作《史记》,其中有一篇叫《乐书》,内容基本上都出自《乐记》。
在《乐记》作者看来,常人所说的“音乐”,内涵太过笼统、含混。依据音乐对人的影响大小以及功能的高下,作者把它分为声、音、乐三个层次。其中,声处于最低层,指由内心发出的情感之声。上节课我们讲到,人是一种有情感的动物,但喜怒哀乐并不仅仅表现在面部,它往往还要借助声音来强化。所以愤怒的时候,不仅会吹胡子、瞪眼睛,还会吼叫咆哮;同样,欢快的时候,除了眉开眼眯,还会朗声大笑。所以,《乐记》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情动于中,发之于口,形之于外,于是就有了声。但是,声并不是人类所独有的,犬马牛羊也有喜怒,也有欢叫、怒吼。可见,声不足以将人与动物完全区别开来。
人是万物之灵,人的情感要比动物丰富得多,他不会满足于简单的情感表达,希望有更细腻、深刻的表达形式。经过长期实践,人们发现自然界中所有的声音都是有规律的,这个规律不仅可以认识,而且可以利用。相传黄帝的一位乐官在山里听到凤凰的叫声,雄凤高鸣,音调高亢明快,雌凰低和,音调柔美婉转,两者相配,非常动人。于是,他把竹子截成长短不同的管,以此模仿凤凰的鸣叫之声。因而有了六律(六个阳律)和六吕(六个阴律)组成的十二律,相传中国古代音乐的基础就是这么奠定的。
其实,中国音乐的起源要比上面所说的早得多。黄帝、唐尧、虞舜是夏朝之前的传说时期,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它们的年代距今不过4000多年。近年,考古学家在河南舞阳贾湖村的裴李岗文化遗址中出土了20多支距今八九千年的骨笛,制作精良,已经具备七声音阶,说明中国乐器发轫的年代应该远在新石器时代的早期。这是我们中华民族足以骄人的成就。
人们借助七声音阶,加以旋律、节奏等,就可以创作出风格各异的乐曲,所以《乐记》说:“声成文,谓之音。”所谓文,就是文采,是审美价值的体现。动物的皮毛、人的衣服上的花纹镶边、华美的文章,都可以叫作文采。文采属于文化的范畴,有文采的声音,才可以叫做“音”。这是动物永远也不可企及的境界,所以《乐记》说:“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
但是,由于乐曲创作者的情况非常复杂,所表达出来的情感也参差不齐、鱼龙混杂。乐曲之中,或者风雅中正,或者狂热贲张,或者淫荡委琐,或者颓废低靡。音乐对人的感染力很强,不用说一句话,仅凭旋律,就可以催人泪下,也可以令人发愤。这些乐曲通过传播之后,又会影响他人的情感。我想,大家都不难理解,如果不加选择,任凭那些内容消极的乐曲扩散,势必会对社会风气产生负面影响。因此,儒家认为音乐的运用不可不慎重,应该选择那些风雅中正,足以体现人文精神,有助于人的心灵平和的乐曲在社会上推行。选择的核心标准是:它是否含有道德的内涵。符合这一条件的乐曲,有一个专门的名称——“乐”。“乐”与“音”,有同有异,今人混为一谈,但儒家是严格区分的。《乐记》说:“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德音之谓乐”。“乐”是音乐理论中的最高境界,只有学养深厚的君子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乐记》说:“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
儒家关于声、音、乐三分的学说,奠定了中国风格的音乐理论的体系。我是非常认同的。音乐的格调有高下,低俗的音乐对人不仅没有益处,而且不利于身心健康。《吕氏春秋》里说到,先秦时代就有喜欢“侈乐大鼓”的人,乐器的声响有如雷霆,骇人心魄。这类音乐追求感官刺激,远远超出了人的感官的承受能力,绝对没有审美情趣可言。这种乐队至今还有。我有个朋友与夫人去香港出差,正好有一支很有名的“重金属”乐队赴港演出,当地的朋友花高价买了两张票请客。盛情难却,他们只好去听,结果后悔极了,感觉在受摧残。当时的感觉是心脏快要被击碎了,散场之后很久,耳朵还是嗡嗡乱响。从此,他们对这种音乐会敬而远之,再不敢去受“刺激”了。他这种感受我没有体会过,但是我们都能够想象。西方摇滚乐队演出时,乐手为了自我保护,一般都要带耳塞,因为长期被这种“噪音”轰击,心脏、神经是会出毛病的。
此外还有一种过于柔和的音乐,人称“靡靡之音”。比如著名的陈叔宝、李后主,当“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危急时刻,还在歌舞升平,通宵达旦,真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些音乐很难说它制作得不优美,但它是建立在醉生梦死、煽情纵欲的基础上的,令人不知疲倦,不再关心身外的世界。《乐记》判断君子和小人的音乐动机时说:“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小人的一生就是追求耳目口腹等感官之欲。然而欲望无穷,人寿有涯,一味放纵欲望、无限压榨生命的结果,只能是生命的提前终结。因此,只有用理性制约欲望,才能真正感受生命的乐趣和价值。《乐记》说“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真是深刻得很!
从文献来看,这类音乐至迟在春秋时代就已经很有市场,这就是所谓的“郑卫之音”。《乐记》中记载了一段魏文侯和孔门高足子夏的对话,很有意思。魏文侯是战国时期很有名的国君,喜欢音乐,大概已经达到“发烧友”的水平,但他对“雅乐”和“新乐”的区别颇感困惑。于是就问子夏:“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端冕而听古乐,却呵欠连连,昏昏欲眠,但只要听到流行的新乐,就兴奋异常,从晚上听到天亮也不知疲倦。这是什么道理呢?子夏回答说,古乐是古圣先王经过汰选、裁剪、加工而成的,中正平和,虽然波澜不惊,缺乏刺激,但细细品味,可以涵养德性,所以孔子在齐国听到歌颂舜的功德的《韶》乐,居然“三月不知肉味”。而流行的新乐不然,“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内容浅薄、无聊,听完之后,简直不知所云,对人的道德修养毫无帮助。最后,子夏不无讥讽地说:“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问的是“乐”,实际上说的却是“音”!可见魏文侯的音乐修养不怎么样。
我在前面谈到,人生修养的目标之一,是要让性情走向“中道”的境界。音乐之道应该是有助于人的心性的中正平和。《诗经》里300多篇国风和雅、颂之曲,相传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其内容纯正典雅,富于审美情趣,有利于人的道德提升,都属于“德音”的范畴,所以孔子评价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朱熹说过,唱诵《诗经》,可以使孩子的心性变得温和、纯正,避免出现各种各样的偏执。中国古代的读书人以琴、棋、书、画为人生四种技艺,作为进德修身的辅助。四艺之中以琴为首,而且弹琴之前,往往要净手,焚香,心神沉静之后,才能抚弦弹奏。可以说,与其说弹琴是一种娱乐,不如说是陶冶性情更为恰当。好的音乐,其感人也深,可以变化气质,改变社会风气,见效快而成本低,我们何乐而不为?
我有一位朋友,在上海财经大学学习期间,无意之中接触到了《流水》、《文王操》等德音雅乐,陶醉不已,悟出了这种音乐有益于身心的道理。毕业后回到家乡西安,取笔名“德音”,自筹经费几十万,制作古代音乐光碟,并招募大学生志愿者,在小学和幼儿园里组织孩子们听雅乐。几年下来,孩子们变化很大,家长们一致叫好,大大出乎了人们的预料。无独有偶,台湾的台中市东海大学有一位女老师开了一门叫“音乐疗法”的课程,大受学生欢迎。一些平时比较好动、坐不住的男同学,听了几节课以后,便安静下来,坐得住了。这是古典音乐特有的魅力。
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吕氏春秋》说:“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所以,中国的知识精英特别重视音乐。《礼记》叙述上古帝王的巡守制度时说,帝王所到之处,地方官员除了要述职之外,还要展示当地的民歌。帝王则要根据民歌内容的健康与否,歌曲的愉悦与否,来判断地方官为政的得失。因为如果民风不正,一定会在民歌中反映出来;民众生活痛苦,歌曲中一定透着哀怨之声。所以,《吕氏春秋》说:“观其音而知其俗矣,观其政而知其主矣。”这就是儒家所谓的“观音知政”。
郭店楚简中有《五行》一篇,把仁、义、礼、知、圣作为五种德行,称为“五行”。后来孟子认为,“五行”中“圣”的境界一般人难以达到,所以他只谈前四种。汉代的董仲舒在四种德行的基础上加上“信”,成了今天大家熟悉的仁、义、礼、知、信。《五行》篇说:“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一个人的仁爱之心,只有“形于内”,在内心生根,由此流露出来的对别人的爱护和关怀才可以叫作“德之行”。与此相反的情况是“形于外”,爱心不是从内心真诚地流露出来的,而是出于种种考虑假装出来的,这不能称为“德之行”,因为你表里不一致,是两张皮。儒家教育的根本目的,是要将德性种进人的心田之中。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除了礼之外还有乐。两者相比,乐的作用更为直接,却柔和得多。《乐记》说:“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礼与乐,一外一内,一和一顺,外内结合,紧紧围绕修身展开。美好音乐具有涵养德性的功能,推而广之,可以有效地敦厚民风,引领民众向善,达到“民不教而自化”的目的,所以《孝经》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非典”时期,一位军事医学科学院的院士在清华做报告时说:“胡锦涛、温家宝、吴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三个代表’。”场下掌声雷动。为什么这样呢?原因就在于这三位领导人的道德形象非常好,在“非典”肆虐的时期敢于负责,每天出现在第一线,赢得了人民的尊重。有人说中国的官难做,这话有一定道理,因为除了政绩之外,他还必须是个道德楷模,内外一致,不能有瑕疵。官越大,道德上的要求越高。《乐记》说,“德辉动于内”,“理发诸外”。内心有德行在辉动,而行为上文质彬彬,这样的人不管做官还是为人,都会得到人们尊重。在这里,我希望每个同学能有严肃的人生态度,对自己要有所期许,礼与乐都须臾不离身,做一个高尚的人、受人尊重的人,用当年梁启超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要成为一名“君子”。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大家有什么问题?我们来交流一下。
三、答疑
学生:老师您好!我是学校民乐队的队员,建国以后民乐的这套体系很大程度上是照搬了西方交响乐团的体制。您觉得这个乐团作为国乐的代表,是否符合“礼乐”的精神呢?
这位同学的问题很好,但得先批评你一下,提问的时候你应该起立。(笑声,掌声)这是中国人尊师的传统礼节之一,《礼记》上说“请益则起”,“请益”,就是老师讲的问题你没听懂,请求老师再讲一遍,这时候是要起立的。因为这是礼仪课,所以我要特别指出这一点。
下面我来回答你的问题。近代以来,我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向西方靠拢,有意无意地淡化民族文化的主体性。中国民族音乐源远流长,自成体系,有鲜明的东方特色。最近,我们在美国举办“中国文化周”,其中有一场音乐会,演奏者全部用民族乐器,观众反响之热烈,令我们感动,也令我们自豪。这说明我们的民乐一点也不比西洋乐差。大家知道,我国民乐中有一首《二泉映月》,是妇孺皆知的经典曲目。多年以前,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来中国指挥中央交响乐团演奏,他提出在演奏曲目中增加一首中国乐曲。中方建议演奏《二泉映月》,他听说这原本是一首二胡独奏曲,就要求先用二胡演奏一遍,听完之后,你们猜他怎么了?(学生:“他热烈鼓掌了?”)不是,他跪下了!小泽征尔是世界级的指挥大师,是行家,他听出来这是杰出的音乐作品,所以他用这种方式向阿炳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表示敬意。《二泉映月》表现的是一个盲人内心的痛苦和彷徨,以及追求光明的激昂心情。全曲有低音部和高音部,体现了传统的阴阳思想。这首曲子拿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去演奏,都深受欢迎。所以演奏民乐的人一定要自信,要有底气。民乐并不比交响乐差,中西各有特色,关键是要把自己的特色表现出来。千万不能把自己的特色扔掉了,盲目地跟着别人跑!(掌声)
学生:刚才您说到河南的“郑卫之音”是靡靡之音。我是河南人。我觉得即使从音乐上来说,河南人也是非常慷慨激昂的。比如全国人民都知道的一首豫剧叫作《刘大哥说话理太偏》,就是非常慷慨激昂的。这是怎么回事?(笑声)
我说的是古代啊。两三千年间,没有哪个国家、哪个地区会毫无变化,尤其是身处四通八达之地的河南,变化应该更大。你说的情况不能证明孔子说错了,但是可以说明也许后来河南的民风提升起来了。(笑声,掌声)
关于民族音乐,我也还在不断地学习,欢迎大家多跟我交流,教学相长。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课!(老师鞠躬。学生起立,鞠躬还礼并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