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簪子
三息未过，东篱下的菊丛忽地簌簌作响。银蟾光里，几片沾着夜露的花瓣飘摇坠落，正跌在青石板上未干的足印里。
霜色衣裾掠过石阶时带起细微风声，残露簌簌跌落的刹那，那人已侧身没入花影深处。
素手拨开横斜枝桠的姿势极雅，可发间玉簪偏映着森冷月色，倒似柄被冷月淬过的青锋剑，寒芒流转间，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
“当啷“一声清响里，玉簪尾端雕着的竹纹在月轮中转过半弧，赫然映出张清癯面孔——是李秀才！
“哪里来的香？“李秀才的声音带着紧绷的颤音，指尖在菊丛里摸索，“程家那老匹夫说...说只要我把'尸油制香'的状子写得再狠些，便补我那七成银子...
“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可前日在义庄，我明明看见...看见那具女尸的指甲缝里，沾着和这淡粉色香粉一样的颜色...“
林墨的瞳孔微微收缩。
义庄？
女尸？
他记得上个月城东南的枯井里打捞出具无名女尸，当时程砚正闹着要查封胭脂铺，偏生那女尸身上搜出半块刻着“安和“二字的木牌——和他离魂胭脂模子上的年份分毫不差。
李秀才还在嘀咕：“那林掌柜总说自己清白...可他昨夜翻刘记药铺的样子，倒像在找什么...难道真和那女尸有关？“他突然直起身子，警觉地扫视四周，“谁？！“
林墨贴着墙根缓缓后移，靴底蹭过一片碎瓷，发出极轻的脆响，那脆响好似打破了夜的寂静。
李秀才惊得踉跄两步，转身就往巷外跑，发簪掉在地上，滚进林墨脚边。
他弯腰拾起，簪尾刻着极小的“程“字——和程砚书房那方压纸的镇尺纹路如出一辙。
更令他心惊的是，簪子内侧还沾着半枚暗红指印，像是被人用力攥过留下的。
他用帕子裹住簪子收进袖中，抬头时，李秀才的背影已消失在巷口，只余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林墨摸了摸袖中程家欠条的碎纸，又想起方才李秀才提到的“义庄女尸“。
程砚制造流言诋毁胭脂铺，李秀才却暗中调查女尸，甚至跟踪自己——这中间少了根关键的线。
或许那具女尸并非无名，或许她指甲缝里的香粉，正是程砚急于掩盖的秘密。
月到中天时，他推开胭脂铺的后门，苏璃正坐在廊下煮茶，炉上的陶壶腾着白雾，那白雾带着淡淡的茶香，缓缓升腾。
“今日后巷的茉莉开得早。”她抬眼望他，“可你袖中沾的，分明是野菊香。”
林墨笑而不答，将程家簪子搁在茶案上。
苏璃的指尖刚触到簪尾的“程“字，瞳孔突然一缩：“这是...程夫人的陪嫁物。
半年前她闹着要回娘家，程砚在街头当众扇了她两记耳光，这簪子就是那时摔断的。
“她捏起那枚暗红指印，“这是朱砂，掺了凤仙花汁——程夫人善绣，常用来描花样。”
林墨的手指叩了叩桌沿，那清脆的叩击声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程夫人，义庄女尸，李秀才...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拼成模糊的轮廓。
或许程砚不仅用流言杀人，更用流言掩盖真正的血案。
而那具女尸，或许就是被流言逼死的第二个“程夫人“。
次日清晨，林墨换了身半旧的青衫，袖中揣着块桂花糖。
他沿着青石板往李秀才家走，路过巷口的早点摊时，故意放慢脚步——摊前围了几个妇人，正举着程家盐票议论，她们的声音嘈杂而热闹。“听说李秀才昨夜里在巷子里撞了邪，见着白影子了？“
“可不是？“卖豆浆的王老汉擦着桌子，“我今早路过他家，窗纸都被撕成了条，他娘子哭着说先生天没亮就跑出去，连鞋都没穿...“
林墨的脚步微顿。
他望着李秀才家紧闭的朱漆门，门环上挂着半片撕碎的黄纸，像是昨夜被人匆忙扯下的符。
风掀起门角的积尘，露出一行模糊的脚印——比寻常男子的鞋印小半寸，鞋尖沾着星点淡粉，和他昨夜洒在菊丛里的“引蝶“胭脂，分毫不差。
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暗，泛着冷冷的光泽，林墨的布鞋尖碾过李秀才家朱漆门环下那堆积尘，脚下的积尘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抬手叩门时，袖中桂花糖那浓郁的甜香混着门角散发的刺鼻霉味钻出来——这是他惯用的障眼法，市井百姓总对揣着糖块的人少些防备。
“谁？“门内传来沙哑的应门声，比昨日更显疲惫，那声音好似破旧的风箱发出的声响。
林墨清了清嗓子：“李兄，昨日在义庄没说尽兴。
令夫人的事，在下还想再问问。“
门“吱呀“开了条缝，那声音尖锐而刺耳，李秀才的半张脸挤出来。
他眼周乌青如墨，额角沾着草屑，昨日还工整的儒生长衫此刻皱成咸菜干，领口甚至沾着褐色污渍，像是未擦净的药汁。
凑近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药味。
“没什么好问的。“他嗓音发紧，手指死死抠住门缝，那手指泛着青白的颜色，像是用力过度，“林掌柜请回吧。“
林墨的目光扫过对方攥门的手背——那上面有道新鲜抓痕，从腕骨蜿蜒到指节，像是被什么尖锐物挠出来的，那抓痕周围的皮肤微微红肿，透着一丝血痕。
他正要开口，李秀才突然提高声音：“莫要再纠缠！
我娘子走得清白，你们这些好事之徒......“话音未落，门“砰“地撞上，震得门环上半片黄符簌簌飘落，那黄符飘落时，在空中发出微弱的“噗噗”声。
林墨后退半步，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他垂眸时，眼角余光瞥见空气里浮起灰绿色的藤蔓状虚影——那是流言具象化的形态。
藤蔓交缠扭曲，像要把李秀才整个人裹进茧里，叶尖泛着诡谲的紫斑，与程夫人，周夫人出事时那些流言的浑浊截然不同，在微光中，那紫斑隐隐散发着诡异的光。
“看来李秀才的秘密，比他脸上的药渍还深。“林墨低笑一声，转身往胭脂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