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研究缘起

中国新诗自诞生之日起，迄今已有百年历史。在这一百年的发生、发展过程中，新诗自身经历了无数的曲折，它在每一时段表现出的创新、变革，都体现了现代诗人与诗学研究者孜孜不倦的探索。这其中，文体的解放、语言的革新、外来的影响、传统的继承等方面，构成了新诗发展中一个又一个引起热烈争论的话题。同时，新诗自诞生之日起就遭受种种非议，即便是百年之后的今天，新诗的境遇仍然不尽如人意，它仍然遭遇着各种质疑和不屑。但新诗毕竟是历史的产物，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正是在这样的一种语境中，本书基于这样的问题意识：在中国新诗发生发展的过程中，除了以往固有的新诗研究与阐释范式，新诗的历史进程是不是存在更深层的思想和意识力量？是否有一种更内在的逻辑在牵引着中国新诗的发展？

“时间意识是一个文化体将世界、民族和个体生活纳入可靠形式结构中的基本模式。因此，时间意识应该被看做是审美和艺术的形式动力机制。”[3]相对于古代社会的超稳定结构，近代以来的中国在外来影响下经历了持续的变革，“时间观念”经历了颠覆式的变化。严复所译的《天演论》在当时有广泛的影响，它“第一次向中国人完整明晰地展示了一种统摄历史目的与自然规律于一体的现代时间——历史观。它为民族国家竞争提供了以线型进步时间——历史大势为本体根据的实然规律与应然价值相统一的定位”。[4]“进化论”在“五四”前后作为重要的思想基石，“在新旧时间观的转换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不仅是摧毁传统文化时间观的利器，也是新时间观形成的内在依据”[5]，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义。“进化论以及‘近世精神’强烈地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文学视野。文学进化论构成了‘五四’时期新的文学观念的重要部分。”[6]在中国古典诗歌向中国新诗的变革中，“时间意识”的古今之变具有深层的“动力机制”作用，新诗之“新”，就是时间本身的未来指向，“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敞开着，未来被赋予的特征只是它可能超越历史性现在，而且把这个现在贬低为将来的过去”。[7]这种观念催发了对“传统”的决绝的“断裂”意识，赋予一代人创造的热情，表现在诗歌上，就是勇于摒弃过去，以极大的热情逃脱历史循环的魔咒，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言（现代白话文）和文体（分行的自由体）来标示诗歌的未来方向，并付诸具体的诗学实践。以“进化论”为根基的线性时间意识，取代了传统的循环时间意识，成为“五四”文学形式变革的内在动力，“实际上，并非‘文言白话之优劣比较’的实证研究推翻了文言文的正统地位，而是进化论从根本上有力地动摇了文言文的合法权威”。[8]早期白话诗成为先锋观念的演练场，即只有在诗歌这一文体上试验白话，并得以成功，白话才算得上“正统以立”。这在胡适的夫子自道中有鲜明的体现，“现在我们的争点，只在‘白话是否可以作诗’的一个问题了。白话文学的作战，十仗之中，已经胜了八仗。现在只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用全力去抢夺。待到白话征服这个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说是十足的了，所以我当时打定主意，要作先锋去打这座未投降的壁垒：就是要用全力去试做白话诗”。[9]胡适将文学革新讲述成一种“革命”，这其实正是现代时间观的催生作用，“视时间为无限进步的观点有两种版本或变异：一种是进化，另一种是革命。……都企图掌握历史的钥匙，它们俩都说自己是未来的主人，都企图殖民未来”。[10]某种意义上，胡适的“尝试”正是朝向“未来时间”的一种语言践行与形式试验。

“时间观念”的现代转向对“五四”前后中国新诗的生成具有重要的影响，在具体的文本中，中国新诗的“时间抒写”相对于古典诗歌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其中的复杂关系，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它涉及文学与思想、文化的深层关系。需要深入思考的是，在现代中国语境中，现代时间意识相对于古代的时间意识有了哪些根本的改变？这种基于“现代”的断裂时间意识，是通过什么样的“动力机制”参与到现代中国诗歌的发生和发展过程中的？现代时间观念怎样影响了现代中国诗人的世界观、心态以及创作？诗歌以怎样的方式对现代时间观进行表达？有没有可以把捉的内在线索？新诗中的“时间”有哪些新质？在“古典”与“西方”诗歌的传统之外，新诗是否建构了自身独特的“时间”主题样态与美学范式？

从对古典诗歌的运动式“造反”开始，中国新诗在其后很长的历史过程中，都处于一种“革命”“反动”的热情中，这里不禁要问，这种持续的“革命”热情是否有其内在的逻辑？是否有其深层的思想基质？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新诗大致上处于一种“革命”话语语境中，那么，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革命主导”向“经济主导”的语境转换中，新诗的内在思想质地也相应地发生了深刻变化。这种变化如何深刻地影响中国诗人的世界观和时间观？与以上问题相关联，在古典诗歌中形成了固定审美范式的“伤春”“悲秋”“惜时”“怀古”等典型的时间抒写，中国新诗在现代时间观念的引领下对其进行了怎样的积极性扬弃？中国新诗是否在自己的诗学传统中建构了区别于古典诗歌的时间主题？除此之外，相对于古典诗歌中的“流水”“夕阳”“黄昏”“月”“落木”等表征时间的经典原型意象，中国新诗铸造了哪些新的时间意象？新诗对时间的表征与古典诗歌有哪些不同？这其中是否彰显了诗歌感知、抒写时间之方式的艺术转变？

基于以上角度对中国新诗与“时间”之关系的思考，构成本书从“时间意识”“时间抒写”角度探寻中国新诗的学术冲动。下文将首先对既有的相关研究进行系统的扫描与综述，辨析出既有研究对这一问题做了哪些富有开创性的拓展，取得了哪些突破，尚存在哪些不足。在此基础上，提出本书的研究对象、方法，以及相应的思路和篇章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