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声的频率

毛燏数着台阶走上天台。三十七级，与昨天相同。她蜷缩在蓄水箱的阴影里，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只剩最后一支了。打火机的火苗在晨风中摇曳，第三次尝试才点燃香烟。

X市的清晨笼罩在淡蓝色的雾气中。毛燏注视着远处黄厝海滩的方向，计算着潮汐时间。今天下午五点十八分是退潮最低点，那块礁石会完全露出水面。她吐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烟圈，看着它在空气中扭曲变形，最后消散在蓄水箱的铁锈味里。

“怎么又躲在这里抽烟。“

毛燏的手指一颤，烟灰落在牛仔裤上。奶奶陈㇏鸢站在天台门口，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搪瓷杯。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衫，银灰色的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你爸昨晚回来了。“奶奶把杯子放在毛燏旁边，“喝点蜂蜜水。“

毛燏盯着杯口升起的热气，在脑中绘制着气体分子运动的模型。蜂蜜与水的比例大约是1:8，水温65摄氏度左右——奶奶总是记得她喜欢的精确参数。

“他看到你不在，发了脾气。“奶奶叹了口气，眼角皱纹更深了，“我把药给他换了，安眠药换成维生素片。他睡到中午才会醒。“

毛燏掐灭香烟，把烟蒂收进随身携带的金属盒里。她闻到自己头发上的海盐味——昨天从海滩回来没有洗头。奶奶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梢，那种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时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

“那个银头发的小子，“奶奶突然说，“吉他弹得不错。“

毛燏猛地抬头，三白眼微微睁大。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崭新的荷花烟：“下午涨潮前回来。你爸说他明天要去H市出差。“

天台门关上后，毛燏打开新烟盒。包装纸内侧有一行小字——“少抽点，记得吃晚饭“。她把这行字看了三遍，然后把烟盒放进衬衫口袋，贴着心跳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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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司对着浴室镜子调整耳钉。昨晚那个叫毛燏的女孩说的话还在他脑子里打转——“《加州旅馆》solo部分第三个推弦音不准“。他抓起放在马桶盖上的吉他，反复弹奏那段solo，直到楼下传来母亲的怒吼。

“小司！你再制造噪音我就把你那些破吉他全扔了！“

高野司做了个鬼脸，套上火龙果色的衬衫。这件衣服是他上个月在沙坡尾二手市场淘到的，颜色扎眼得能让醉酒客人记住他。他抓起背包，检查里面的物品：备用琴弦、效果器、两包雨花石香烟，还有今早特意去买的荷花烟。

“又要去海滩？“母亲方玫堵在门口，手里端着刚烤好的曲奇饼干，“最近半个月你天天往黄厝跑。“

高野司抓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采风。“

“采风？“母亲挑眉，“还是采花？“

高野司差点被饼干呛到。父亲高峻从厨房探出头：“你妈今早去菜市场看见你了，跟一个穿黑衣服的小姑娘在一起。“

“她不是——“高野司的耳根发烫，“算了，我晚上有演出，不回来吃饭。“

方玫把装饼干的纸袋塞进儿子背包：“带给她尝尝。那孩子太瘦了。“

高野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跨上摩托车时，听见父亲在身后喊：“你妈年轻时也喜欢抽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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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五十分，毛燏准时出现在礁石上。今天她穿了件深灰色的连帽衫，右手腕上缠着一条奇怪的编织手链——是用耳机线编成的。高野司站在二十米外的沙滩上观察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近。

“潮水比昨天高了十二厘米。“毛燏头也不回地说。

高野司笑了，从背包里拿出荷花烟：“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你左脚鞋跟磨损比右脚严重0.3厘米。“毛燏接过烟，但没有立即点燃，“还有你用的洗衣粉，含薰衣草香精。“

高野司盘腿坐在沙滩上，开始调吉他弦：“昨天那首歌，我改了你说的那个音。“他弹了几个和弦，“要不要听听完整版？“

毛燏把烟夹在指间转动：“你每周三和周五在'迷途'驻唱，周二周四在'半糖'，周末去海边的流浪歌手集市。“她停顿了一下，“为什么周一休息？“

“周一海滩人最少。“高野司拨动琴弦，“而且周一是——“

“你前女友的忌日。“毛燏接话，“《厌世者的夏日终曲》就是写给她的。“

高野司的手指僵在琴弦上。海风突然变强，把他的银发吹得凌乱。毛燏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香烟。

“她叫于灺，死于三年前的摩托车事故。“高野司的声音低沉下来，“那天我本该去接她下班。“

毛燏吐出一缕烟雾：“你当时迟到了十七分钟。“

“你怎么——“

“歌曲第二段副歌前奏有十七个小节的独奏。“毛燏指向他的吉他，“每个小节代表一分钟的等待。“

高野司的指关节发白。他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这个编曲细节。毛燏突然从礁石上跳下来，赤脚踩在潮湿的沙滩上：“弹C大调七和弦。“

高野司下意识照做。毛燏闭上眼睛，海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升半音......再升......停。“她睁开眼，“这个频率能中和海浪的次声波。“

高野司惊讶地发现，当弹到这个特定和弦时，耳边的海浪声确实变得不同了。毛燏蹲下来，用手指在沙滩上画了几个奇怪的符号：“如果你把《夏日终曲》的桥段改成这个调式，人声部分就不会和背景音冲突。“

高野司试着按她说的弹奏，一段全新的旋律流淌出来。他的瞳孔微微扩大：“这太神奇了......“

“只是物理。“毛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子，“声音在不同介质中的传播速率不同。你之前的编曲忽略了空气湿度对高频的衰减作用。“

高野司仰头看着这个谜一样的女孩，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一圈模糊的光晕。他突然从背包里掏出母亲烤的饼干：“尝尝？抹茶味的。“

毛燏犹豫了一下，接过饼干小口咬下。高野司注意到她吃东西的样子很特别——先把饼干掰成四等份，然后按照顺时针顺序吃掉。

“今晚来听我唱歌吗？“高野司问，“我可以在后台给你留个安静的位置。“

毛燏的咀嚼动作停了一拍。她看向远处的海平面，那里正有一艘货轮缓缓驶过：“几点？“

“九点开始。“高野司从钱包里拿出张黑色卡片，“给保安看这个，他会带你从后门进。“

卡片上印着银色的小字——“迷途酒吧，VIP通道“。毛燏接过卡片，指尖与高野司的短暂相触。她迅速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

“我可能去。“她把卡片塞进口袋，“也可能不去。“

高野司笑了：“我会唱你改过的《夏日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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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燏站在“迷途“酒吧后门的巷子里，数着墙上的裂缝。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十七分钟，手里的VIP卡片被汗水微微浸湿。后门突然打开，一个戴耳机的保安探头出来：“高野司说你会来。“

毛燏的身体微微僵硬。保安让开一条路：“他在二楼最里面的休息室。那里隔音好。“

酒吧内部的声浪像一堵墙压过来。毛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各种声音在她脑中分解成尖锐的频率碎片——玻璃碰撞声（432Hz）、女人笑声（285Hz-310Hz）、冰块落入杯中的脆响（1600Hz）......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这种疼痛来集中注意力。

二楼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毛燏轻轻推开门，发现这是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墙上贴满了吸音棉。高野司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调音，看见她时眼睛一亮：“你来了！“

毛燏迅速关上门，将大部分噪音隔绝在外。她注意到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盐晶灯，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

“我猜你不喜欢荧光灯。“高野司指了指天花板，“那种灯管有50Hz的频闪，对敏感的人很折磨。“

毛燏微微睁大眼睛。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细节。她慢慢走到沙发旁坐下，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和一包荷花烟。

“演出还有二十分钟开始。“高野司递给她一副耳塞，“这是音乐人专用的，能降低20分贝同时保留音质。“

毛燏接过耳塞，指尖碰到高野司手掌上的吉他茧。那种粗糙的触感意外地令人安心。她环顾四周，发现墙上贴着一张奇怪的图表——是声音频率与海浪高度的对比图。

“上周开始记录的。“高野司顺着她的视线解释，“想看看能不能把你说的声波理论用到编曲里。“

毛燏拿起笔，在图表上添加了几个数据点：“这些是次声波频率，人类听不见但会影响情绪。“她的笔尖停在某个特定数值上，“这个频率会诱发焦虑。“

高野司凑近看，银发扫过毛燏的手背。那种触感让毛燏的手臂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她突然站起来：“我要走了。“

“现在？“高野司惊讶地抬头，“演出马上——“

“太多人。“毛燏的呼吸变得急促，“楼下已经超过承载量的81%。“

高野司放下吉他：“我送你出去。“

“不用。“毛燏向门口退去，“你该准备了。“

高野司想说什么，但楼下传来主持人的声音：“五分钟后高野司登场！“他咬了咬下唇：“至少等我唱完第一首歌？我改了编曲，需要你的意见。“

毛燏站在门口，手指紧握门把。最终她点了点头：“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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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燏站在二楼看台的角落，这个位置能看到整个舞台但不会被聚光灯照到。高野司登场时，酒吧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口哨声。他今天穿了件深红色的衬衫，银发在舞台灯光下像一团冷火。

“晚上好，迷途的羔羊们。“高野司对着麦克风说，声音通过音响系统在整个空间回荡，“第一首歌，《厌世者的夏日终曲》——新版。“

前奏响起时，毛燏认出了那个他们一起修改的和弦进程。高野司的嗓音比平时低沉，唱到“你留下的只有半包受潮的香烟“这句时，他的目光扫过二楼看台，准确地找到了毛燏的位置。

音乐声越来越大，人群开始随着节奏摇摆。毛燏感到一阵眩晕——太多频率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刺入她的颅骨。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自觉地开始敲打自己的大腿，按照质数序列：2、3、5、7、11......

当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时，毛燏的防御机制彻底崩溃。她踉跄着冲向洗手间，撞翻了服务生手中的托盘。玻璃碎裂的声音像一根针刺穿她的耳膜。

洗手间隔间里，毛燏蜷缩在马桶盖上，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她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各种感官信息不受控制地涌入：消毒水的气味、隔壁抽水马桶的管道震动、荧光灯的嗡嗡声......她开始数瓷砖上的黑点，但连这个平时管用的方法也失效了。

“毛燏？“高野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还好吗？“

毛燏无法回答。她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一张纸条从门缝下塞了进来。毛燏颤抖着拾起纸条，上面画着简单的波浪线和几个音符。

“这是《夏日终曲》的波形图。“高野司的声音很轻，“看着它，跟着线条呼吸。“

毛燏盯着那张纸，发现线条的起伏确实对应着某种呼吸节奏。她尝试跟随这种节奏，吸气四秒，屏息两秒，呼气六秒......渐渐地，那种窒息感开始缓解。

“我让保安清空了后门的路。“高野司说，“我送你回家。“

毛燏终于打开门，看到高野司站在洗手池旁，脸上的舞台妆还没卸。他的红色衬衫在洗手间的荧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的演出......“毛燏的声音嘶哑。

“取消了。“高野司递给她一瓶冰水，“敷在脖子上，能降低迷走神经兴奋度。“

毛燏接过水瓶，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高野司已经脱下演出用的衬衫，里面是件普通的白色T恤。他带着毛燏从后门离开酒吧，夜风拂过两人发烫的脸颊。

“对不起。“毛燏突然说。

高野司停下脚步：“为什么道歉？“

“你的演出......“

“那不重要。“高野司摇头，“重要的是你不舒服。“

毛燏盯着自己的鞋尖。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一个愿意为她中断表演的歌手。高野司拦了辆出租车，细心地摇下车窗保持空气流通：“你家地址？“

毛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地址。出租车驶过灯火通明的街道，高野司一直在哼着某个旋律，那是毛燏在海滩上随口哼过的调子。

“你记得......“毛燏轻声说。

“当然。“高野司微笑，“那是很美的旋律。“

毛燏转头看向窗外，X市的夜景在车窗上流动，像一幅抽象的水彩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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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肃的迈巴赫S480停在别墅前时，已经接近午夜。H市的谈判提前结束，他改了机票赶回来，想看看女儿是否按时吃药。推开毛燏卧室的门，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床上整齐地铺着睡衣，人却不见踪影。

“妈！“毛肃大步走向主卧，“毛燏呢？“

陈鸢正在梳头，闻言放下象牙梳：“出去散步了。“

“散步？“毛肃的声音提高八度，“凌晨十二点散步？她连超市都不敢去！“

“她最近交了个朋友。“奶奶平静地说，“银头发的小伙子，弹吉他的。“

毛肃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掏出手机拨通某个号码：“陈秘书，我要一个人的全部资料。高野司，在酒吧驻唱......对，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毛肃转向母亲：“您就这样让她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她十九岁了，不是九岁。“奶奶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三年来她第一次愿意出门，第一次有笑容。“

“那是病态！“毛肃一拳砸在梳妆台上，“她的抑郁症刚好转，万一受刺激怎么办？那个混混能负责吗？“

“负责？“奶奶突然站起来，“你一年在家几天？林玥在国外逍遥快活，你们谁管过她？“

楼下传来开门声。毛肃大步冲下楼，正好看到毛燏站在玄关换鞋。她身后还站着个银发少年，两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你是谁？“毛肃的声音像刀锋般锐利。

高野司微微鞠躬：“叔叔好，我是——“

“滚出去。“毛肃指着大门，“立刻。“

毛燏挡在高野司面前，这个动作让毛肃更加愤怒。高野司轻轻拍了拍毛燏的肩膀：“我改天再来。“然后对毛肃说：“她今晚不太舒服，请让她早点休息。“

大门关上后，毛肃转向女儿：“你去哪了？“

“酒吧。“毛燏直视父亲的眼睛，“听音乐。“

“你？去酒吧？“毛肃难以置信地摇头，“你知道那种地方多危险吗？“

毛燏从口袋里掏出那包荷花烟：“比家里安全。“

毛肃夺过烟盒摔在地上：“那个混混给你的？他还给你什么了？毒品？“

“毛肃！“奶奶从楼梯上下来，“够了。“

毛燏弯腰捡起烟盒，动作缓慢而坚定。当她直起身时，毛肃震惊地发现女儿眼里有泪光——这是她确诊抑郁症以来第一次流泪。

“他为我取消了演出。“毛燏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子，“没人...为我取消过什么。“

毛肃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毛燏转身上楼，脚步声在寂静的别墅里回响。奶奶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纸条——那是从高野司口袋里掉出来的，上面画着声波图和一行小字：“谢谢你听我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