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第8章
林俊毅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紫砂茶杯,水汽在杯口蒸腾成破碎的白雾。
楼下传来吴勤信调试收音机的电流声,滋滋啦啦的杂音里混着邓丽君甜美的歌声,此刻却像细针般扎进太阳穴。
他抓起公文包冲出门时,巷口卖粢饭的老张头正在收摊。
竹蒸笼掀开的刹那,白茫茫的热气模糊了1983年4月9日的晨曦,恍惚间与前世电子元件厂爆炸时的浓烟重叠。
“小林这么早?“老张头递来油纸包,糯米还裹着余温,“给雅萱带的?
她最爱咸蛋黄肉松馅。“
林俊毅道谢的动作僵在半空。
公文包夹层里躺着两张电影票,《庐山恋》的鎏金字体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昨夜陈雅萱转身时扬起的的确良衬衫,还残留着白玉兰香皂的气息。
研讨会在国营电子厂的礼堂举行,红色横幅上“技术革新研讨会“的金粉有些剥落。
林俊毅刚展开设计图,身后就传来冷笑:“用晶体管替代真空管?
你知道显像管的工作电压要多少吗?“
赵博才端着搪瓷缸踱步而来,茶垢在杯口凝成褐色圆环。
他屈指敲打图纸上标注的集成电路模块:“年轻人看几本《无线电》就敢大放厥词?
知道显像管爆破的冲击力有多大?“
“所以需要加装双回路保护装置。“林俊毅将计算稿推过去,墨绿色的坐标纸上密布着函数曲线,“这是日本夏普公司明年要发布的...“他突然噤声,钢笔尖在1984这个数字上洇开墨点。
“夏普?“赵博才扯动嘴角,“我在东京大学交流时,他们的工程师都不敢做这种天马行空的设想。“搪瓷缸重重磕在桌面上,惊起几只围着吊灯打转的飞蛾。
林俊毅摸向西装内袋,触到那叠从二十年后的《电子工程学报》上誊抄的笔记。
纸页边缘已经卷曲,像某种亟待破茧的蛹。
从银行出来时,梧桐絮粘在汗湿的衬衫领口。
刘毅略的圆珠笔在风险评估表上划出的红叉,此刻仍在视网膜上灼烧。“个体户贷款要三个担保人?“林俊毅望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领带不知何时歪成了绞索的形状。
暮色爬上橱窗时,吴勤信正踮脚擦拭“先锋电子“的霓虹招牌。
蓝紫色光晕里,他忽然转头:“林哥,我妈说可以把老房子抵押...“
“胡闹!“林俊毅厉声打断,惊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
前世记忆翻涌而来——九十年代下岗潮时,吴家那间临街平房挂着“旺铺招租“的褪色横幅,在寒风中飘了整整三年。
阁楼的台灯亮到后半夜,怀表齿轮声与老式座钟的滴答此起彼伏。
林俊毅盯着图纸上标注的陶瓷基板参数,太阳穴突突直跳。
前世此时,赵博才团队正因为材料耐热性不足,在彩色显像管项目上栽了大跟头。
窗外忽然飘起细雨,霓虹灯在玻璃上晕染成血色光斑。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最底层的笔记本,钢笔悬在1985年索尼特丽珑技术的专利号上方剧烈颤抖。
墨水滴落在数字“7“上,渐渐洇成狰狞的蜘蛛形状。
楼下传来卷帘门晃动的声响,陈雅萱常坐的藤椅上搭着件浅蓝色针织衫。
林俊毅摸到内袋里温热的粢饭团,糯米已经冷硬,咸蛋黄的油脂凝成细小的金色颗粒。
林俊毅的钢笔尖悬在坐标纸上微微发颤,墨迹沿着1984年的刻度洇开细小的裂痕。
礼堂吊灯在图纸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赵博才指间的老茧划过陶瓷基板参数时发出沙沙的响动。
“夏普的TA7641AP芯片确实能解决信号干扰,但你怎么解释热膨胀系数?“赵博才突然摘下老花镜,镜腿在图纸某处敲出凹痕,“日本人的技术报告里可没提这个。“
林俊毅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前世记忆如烧红的铁链在颅内收紧。
1985年《电子技术》杂志第37页,赵志明教授发表的《显像管封装材料的热应力分析》正在舌尖翻滚,但他必须将年份改写成1983。
“如果用氧化铝陶瓷代替硅酸钙...“他抓起红蓝铅笔在草图上快速标注,笔尖突然折断在1983年4月的坐标轴,“热膨胀系数差可以通过梯度材料补偿——就像千层糕。“
礼堂突然陷入黑暗,跳闸的瞬间林俊毅看到赵博才的白发在应急灯下泛起幽蓝。
他扶住桌角强忍眩晕,西装内袋里的怀表发出灼人的温度。
当顶灯重新亮起时,图纸空白处赫然多出七道铅笔划痕——正是前世赵博才论文里的关键数据。
赵博才突然抓起图纸冲向窗边,晨光穿透那些精密计算的数字,在他脸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网格。“这个梯度结构...“他转身时碰翻了搪瓷缸,褐色的茶渍在坐标纸上漫过1984年,“小林,你从哪看到的叠层缓冲理论?“
“上周《参考消息》的科技简讯。“林俊毅摸出怀表假装核对时间,表盘背面新增的刻痕刺得掌心发麻。
当他念出“索尼特丽珑“的日文发音时,窗外的梧桐絮突然凝滞在空中,怀表齿轮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尖啸。
吴勤信抱着样品箱撞开门时,正看见赵博才抓着林俊毅的手腕往计算稿上签名。
阳光穿过翻飞的粉尘,将“先锋电子技术顾问“几个字镀上金边。
样品箱里新型晶体管碰撞出清越的声响,像是敲碎了某个透明的结界。
“小林啊,明天带图纸来实验室。“赵博才把老花镜折进印着“劳动模范“的眼镜盒,“我那有几个学生,对千层糕结构很感兴趣。“
银行玻璃门映出林俊毅摇晃的身影,刘毅略的圆珠笔正在贷款申请书上跳舞。
他摸向西装内袋想取担保文件,却触到两张黏在一起的电影票。
《庐山恋》的放映日期被汗水晕染,4月15日的数字像四把倒悬的匕首。
“林同志?“刘毅略的呼唤仿佛从深水中传来。
林俊毅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在担保人签名处划出波浪线,前世记忆突然闪回——吴勤信母亲抵押房契时,印泥的颜色和此刻夕阳一模一样。
暮色中的店铺亮起暖黄灯光,吴勤信正踮脚更换霓虹灯管。“林哥,赵博才派学生送来的材料清单。“他递上信封时露出虎牙,“我妈说您上次教她调的糖醋汁,比国营饭店还地道。“
林俊毅刚要开口,巷口突然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陈雅萱的蓝布裙摆扫过粢饭摊蒸汽,老张头掀蒸笼的动作比往常慢了三拍。
当她将牛皮纸袋放在柜台时,白玉兰香皂的气息里混着陌生的茉莉头油味道。
“雅萱,今晚文化宫...“林俊毅的话头突然折断。
纸袋里滚出五颗太妃糖,金色糖纸印着侨汇商店特有的鹰标,这分明是陈惠芳纺织厂同事从香港带来的稀罕物。
陈雅萱低头整理的确良衬衫的荷叶领,发丝间闪过崭新的珍珠发夹。“睿渊,这几天...“她的指甲无意识刮蹭着玻璃柜台,那里有他们去年刻的同心圆纹路,“爸妈说电子街要拆迁...“
晚风撞碎在卷帘门上,吴勤信调试收音机的电流声突然放大。
当《乡恋》的旋律响起时,林俊毅看见陈雅萱的手袋里露出半截烫金请柬,牡丹花纹的边角正在霓虹灯下淌出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