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央行的光与影:央行与失去的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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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阔别18年的圆桌会议

突如其来的华盛顿之行

美国首都华盛顿被誉为美国的赏樱胜地。

每年3月底,在白宫和国会大厦附近的波托马克河畔,3000棵樱花树争相开放。1912年,东京为纪念日美友好关系,将这些樱花树赠送给华盛顿。每年3月下旬至4月下旬,华盛顿市中心都会举办樱花节,以展示日本文化,樱花节也吸引了来自美国各地的众多游客。

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年度春季会议与樱花节同一时期举行,一些国家的货币和财政当局来到华盛顿。因此,每逢春季,华盛顿的酒店都一房难求,住宿价格也比平时高出3倍以上。

中国、日本、美国、欧盟和印度等20个国家和地区(G20)也会在年度春季会议期间举行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2023年4月11日,植田也在参加完就职记者会后的第二天匆匆赶赴华盛顿。

植田与美联储主席杰罗姆·鲍威尔、欧洲央行行长拉加德等多位资深央行行长进行了会面。植田表示:“要想(在国际会议上)拥有发言权,我必须取得(央行行长们的)信任。”在回顾G7会议和G20会议时,植田回忆道:“我们进行了非常坦诚且富有成效的讨论。我认为这得益于与会者之间的信任。”

每两个月,一些中央银行行长会在瑞士巴塞尔举行一次内部会议,会议上各国央行高层直呼其名,无须翻译和行政人员的介入,所有政策方案都由高层直接决定。此次植田的华盛顿之行,便是迈入这个圈子的第一步,会后他表示“取得了一些成果”。

然而,外国央行行长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官员更感兴趣的是,植田将如何修改黑田体制下的大规模量化宽松政策。

日本的货币政策将对国际市场产生巨大影响,特别是日元、美元和欧元这三大国际货币受到其他两方的货币政策的牵制。从日本央行的角度来看,日元汇率会因美联储的政策而发生巨变,其他国家的货币政策也会影响日本央行的政策方向。因此,央行行长需要相互交心,预测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此次年会上发布了《全球金融稳定报告》(GFSR),并根据该报告向植田提出了意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是世界货币当局的大本营。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意见是:“如果日本央行修改收益率曲线控制政策,日本国债的利率将上升。如此一来,日本投资者的投资资金将从海外回流日本,这将对日本投资者积极购买的美国和欧洲主权债券(国债和政府债券)的收益率造成上升压力。”这一意见让日本央行退缩了。一旦植田决定修改日本央行的宽松政策,美国和欧洲的国债收益率也可能随之上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警告日本央行注意,日本投资者手上还持有一定比例的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新兴国家的债券,日本修改宽松政策可能导致新兴国家面临资金大量外流的风险。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意见也在《全球金融稳定报告》中有所体现:“日本央行在进行政策调整时,开展明确且透明的沟通至关重要,这将有助于避免市场动荡。”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为日本央行应避免出其不意地宣布取消收益率曲线控制政策,以免引发全球市场动荡。2022年12月,黑田突然宣布将收益率曲线控制政策中设定的长期利率上限目标从0.25%提高至0.5%。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文件中批评了黑田这种“出其不意”的做法。

一位陪同植田前往华盛顿的日本央行高层在接受《日本经济新闻》的采访时表示:“(黑田前行长卸任后)我急切地希望能够尽快更新日本经济和货币政策的最新情况。”这番话从侧面对新任行长施加了压力——新任行长应避免独断专行的政策变化。

摆在黑田面前的三大量化宽松政策

2023年4月27日,植田和男身着灰色西装,再次坐到了阔别18年的货币政策决策会议的圆桌旁。这一次,植田的身份是日本央行新任行长。植田的右侧依次坐着副行长冰见野良三(金融厅前长官)和副行长内田真一。

2005年,植田离开日本央行时,时任日本央行行长是福井俊彦。日本央行的货币政策是由3位正副行长以及6位日本央行审议委员共同商议决定的。18年前,植田是9位政策委员中最年轻的一位。而现在,副行长冰见野良三63岁,副行长内田真一60岁,两个人都比植田小一轮,植田摇身成为最年长的委员。

植田在上任后首次召开的为期两天的决策会议上,重新审视了过去25年来的长期宽松政策。他曾在记者会上表示:“我将重新审视并分析过去25年来的货币政策与工具,例如时间轴政策以及量化宽松政策,以加深对20世纪90年代末通货紧缩以来的政策理解,并总结有益于未来政策管理的见解。我们的重点不是判断政策的适当性,而是政策本身。”在过去的25年里,日本央行一直在尝试各种试验性量化宽松政策。这些政策到底发挥了多少作用,又带来了哪些副作用?在政策实施期间,日本经济又是如何发展的?现在需要植田冷静下来,仔细回顾一番。植田表示:“有一位委员提醒我,在重新审视的过程中既不能自吹自擂,也不能妄自菲薄。”他独特的措辞缓和了记者会上的气氛。

当前日本央行的量化宽松政策主要分为三种。

(1)2%的通胀目标。

2013年,日本央行和安倍政府共同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将通胀目标设定为2%,并开始了大胆的宽松政策。这一目标不仅是设定一个数字,还旨在让企业和家庭产生未来通胀率将达到2%的预期。2023年春,日本的通胀率已经超过3%,但由于原油等能源价格上涨,日本未能将通胀率稳定在2%。植田表示,“我们希望尽快实现目标,但这并非易事”。

为什么将通胀目标设定为2%?有观点认为,这是为了防止通胀率降至0%以下,为了避免日本出现通货紧缩而预留出的缓冲空间。如果将通胀率维持在2%,日本就可以适度提高政策利率,从而在经济衰退时有降低利率的余地。如果日本长期保持零通胀和零利率,日本就很难在经济衰退时采取宽松政策来刺激经济。

(2)含长短期利率控制的量化与质化宽松政策。

从这一货币政策名称的长度就可以看出,黑田在10年里不断调整着宽松政策。该政策共包括三种具体措施。

1)收益率曲线控制政策。

该政策始于2016年。按照目前的政策,长期利率(10年期日本国债收益率)的上限目标被控制在0.5%。日本央行要控制利率,就必须购买长期国债。当前,全球利率不断上升,这也给日本国债收益率带来了上升压力。2022年,日本央行为控制利率,被迫购买了111万亿日元的日本国债。截至2022年底,日本政府发行的国债总额为1051万亿日元,其中日本央行持有的国债达到了547万亿日元,持有比例为52%,创下了历史纪录。但这种情况能够持续多久?公众认为,植田上任后将率先开始调整YCC政策。经济学家出身的植田是一位自由市场主义者,一位日本央行高层称,“植田行长颇为反感央行人为控制长期利率的行为”。

2)负利率政策。

-0.1%的负利率适用于短期利率,负利率的对象是民营银行存放在日本央行的一部分资金。一般情况下,银行存款会因为正利率而增加,但如果利率为负,那么银行存款反而会被处以罚款。负利率政策的目的就是鼓励民营银行将资金用于放贷或风险投资,而不是将资金简单地存放在日本央行内。2014~2022年,欧洲央行也曾实施过负利率政策。一旦负利率重新回到零利率或正利率,就意味着利率上升。对于植田体制下的日本央行来说,是否取消负利率政策是一个十分艰难且重要的选择。

3)购买风险资产。

除长期国债外,日本央行还购买了各种各样的金融产品,如交易所交易基金(ETF)和房地产投资信托基金(REIT)。其中,日本央行最多一年可增购ETF 12万亿日元,增购REIT 1800亿日元。实际上,日本央行正在逐渐减少对ETF的投资。2020年新冠疫情期间,ETF的增购量高达7万亿日元,但到了2022年,这一数字降至6300亿日元。截至2022年3月底,东京证券交易所的ETF投资总额为730.4万亿日元(以时价计算),其中日本央行的持有金额为51.3万亿日元(以时价计算),占比约为7%。日本公众常认为日本央行从黑田时期才开始购买风险产品,但实际上,日本央行购买风险产品的做法始于白川方明时期的全面宽松政策(2010年)。

(3)通胀超调承诺。

尽管这一措施有些过于形式化,但日本央行为了将通胀率维持在2%的稳定水平,向公众承诺将“持续增加基础货币,直到通胀率稳定保持在2%以上”。这意味着即使通胀率达到2%,日本央行也不会立即取消量化宽松政策。这一策略源自植田在1999年提出的“时间轴政策”,即通过承诺长期实施量化宽松政策来降低长期利率。事实上,日本的通胀率在2022年12月曾上升到了4%,当时日本央行也没有进行有关缩减宽松政策规模的讨论。植田十分看好时间轴政策,因此公众认为植田可能会换个形式继续执行通胀超调承诺。

20世纪90年代之前,货币政策只停留在调整利率大小的阶段。然而,进入21世纪后,日本就已经失去了降息空间,于是日本央行开始引入量化宽松政策、购买风险资产、负利率政策等措施,货币政策愈加错综复杂。日本央行推出的稀奇古怪的货币政策不断勾起市场上的日本央行粉丝和宏观经济学家的好奇心,然而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日本央行的政策越来越难以理解。

货币政策路向何方?在拨开迷雾之前,我们首先需要了解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经济政策——“安倍经济学”的诞生历程。


[1]本书中文版出版时,易纲已卸任。——译者注

[2]日本古代货币单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