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袁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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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二士相论

“戚县官,信我已发出了,你且放心,公子自然不会对您卸磨杀驴的。”袁涣强压心中厌恶,神色严肃地看着此时冷笑着的戚奇。

他相信袁燿应该能看懂他信中的意思。

而戚奇听后也点了点头,“我自然相信以袁公子之仁义自然不会背信弃义,可特使你也知道我为人谨慎,万一袁公子听了小人谗言那该如何?而且现下流民作乱,有危及屯田之意,于情于理都是要让公子知晓的嘛。”

“您说的不错。”袁涣也点了点头,“不过如今流民的阵势看起来却是冲着您来的啊——北坡的粮仓至民变之后我便重修,并派了人去看守,如今这群乱民的矛头直指县中粮仓啊。”袁涣这时又故作沉重地说道。

“嗯?”戚奇听袁涣这么一说心中一紧,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这是什么意思?我与那群乱民素无恩怨,他们胆敢犯我东城地界?”

袁涣见戚奇此时神情大变,不由得温和一笑道:“县官这是什么话,我袁涣与乱民们也无有矛盾,他们那时不照样要劫仓取种?这人快要饿死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戚奇听出了袁涣在隐约挖苦自己不肯赈济粮食,但同时又在心里埋怨若不是袁涣优柔寡断,不肯实行自己的计谋,哪里会导致今日之事?

“那以您之意见……您以为调动县兵平乱如何?”

“不可。”袁涣摆了摆手,这县中吏民在袁燿整顿吏治后离戚奇便越来越远,且不说他能不能调动县中兵士,就算能他也不能让他调动,“若仓促调军,会引起百姓恐慌,郡府问责,县官也不想此事闹大吧。”

“可如今坐视不管就不会让他们做大了吗!”戚奇有些生气道。“对付这等刁民,我县历来都不会姑息的。”

“那自然不可,不过涣还是那个意见:以粮赈民。”

“特使啊。”戚奇听他这么一说五官又皱在了一起,“县仓本就承负兼济屯田营的重任,哪还有余粮来抚慰这群乱民。”

“那把他们编入屯田营不就可以了?”袁涣突然笑着对戚奇说道,而戚奇听后神色陡然一转,当初戚奇建议由他来收留那帮流民,如今换成他袁涣来建议了。

“这,这万万不可啊!那群乱民叛逆跋扈,若将他们编为屯民,必生祸患!”

可他话音刚落,袁涣就在内心里耻笑他居然认为这群人如此可恶,为何当初提议由自己来接收他们,编为戚氏家丁呢?而现在他们真的造反闹事了戚奇为何又对比闭口不谈了呢?

但袁涣没有当场揭露戚奇的丑态,反而笑着对他说道:“戚县官说的是,是我疏忽了,岂能与虎谋皮呢!?我袁涣与这等乱民势不两立!”

戚奇听后也强笑了一声,“所以,咱们还是得等袁公子的信来了再做决断嘛。”

袁涣口头上不置可否,但是肉体上却以微微点头来回复了戚奇。

“嘿嘿,那既然……特使也这么以为,那本官就先行告辞了,毕竟流民生乱,还有不少棘手事等着我处理了。”

“嗯,那在下就不送县官了,这几日您定要保重好身体啊。”

言罢,他就目送着戚奇这么走远,过了片刻,门外便又走进来一个身材消瘦的年轻文士,正是那日为他献计的刘晔。

“袁君为人处世当真是满怀温情啊,只是你如此对戚奇,戚奇怕还是会阴奉阳违啊。”

“无所谓,反正他这是自掘坟墓,迟早有一日会在这东城成为孤家寡人——又或者说,他早就是了。”袁涣叹了一口气,当时袁燿进行利益分配时能能把郭家家主踢出去,那再踢掉一个戚奇又有什么出奇的呢?

“东城?”刘晔当即听明白了袁涣的话外之意,“您不会还想任由他蒙袁氏开恩,得以逍遥吧。”

而袁涣听后只是冷哼一声,“你年纪尚轻,哪里懂什么为人处世之道?戚奇死了他的族人就死了吗?他多年的经营就结束了吗?他戚氏的根就拔除了吗?他是袁公子肃清吏治的马前卒,如今袁公子要是行兔死狗烹之事,世人该如何看待他?东城县的百姓又会如何作想?”

袁涣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三十有一,他做事之前总是要经过一番审慎的思考才会下定决心,而且当时他也没有完全答应刘晔等人的提议。

毕竟刘晔也不是一心为他办事,他有什么必要完全贯彻他那作壁上观般的计谋?

刘晔听了袁涣这番话心中一紧,但最后他还是选择说出自己最初的心声。

“袁君,你还是太过仁慈了。”

“仁慈?也是,对于一个十三岁就杀人的人而言仁慈二字不过是大话。”袁涣忽然正色道,他早已对刘晔进行了调查,且他的名声在淮南一带也算颇大,很容易知晓他少年时的故事。

“哼,我母临终前说过那几个家仆会危乱我家,我不是过遵从母愿罢了。”刘晔不以为然地回复道。

“那子扬你当真是‘孝子’啊。”袁涣笑着看向刘晔,“只是你这孝子处心积虑的到底在谋划什么呢?”

“袁君这话,我不明白。晔愿为百姓献计,您这是要怀疑我么?”

“我早听说你与巢湖群盗有故,由又与袁公麾下部将刘勋将军亲近,如今正值汉室颓乱之际,你身为汉室宗亲,并实实在在地接受到了朝廷恩赐,不思报国,反而心术不正、左右逢源你让我如何不怀疑你!”袁涣冷冷道。

刘晔有些愤恨地说道:“桓灵昏庸,为天下首祸,这样的朝廷哪里还值得匡扶?您难道还执迷不悟吗?我不像您的那位举主刘备,如此愚忠!”

“我自然也非为朝廷开脱,你无意避重就轻,我只有一个问题:刘晔,你到底有何野心?你口口声声为了百姓,却又忍心纵民生乱,你说要为了屯田,却又完全不顾及屯田营会受到的波及,你说你不慕名利,可为何许邵散播你佐世之美名时你没有反感,或者嗤之以鼻呢?谁不知道这品评之时不过是运作之结果,我比你入仕得早,我最清楚其间道理……”

“袁曜卿!”刘晔忽然震声道,“你既然知道自己靠的是什么入仕,你又有何资格嘲讽我?你自己也用我计纵民为匪,让官民两相争斗,你又是何居心!”

“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从不掩盖。正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才自惭形愧,才更希望自己能够为百姓做事。”袁涣叹了一口气,“而且——谁说我要让官与民,两败俱伤?从来都只有一方会受伤。”

袁涣小抿一口案前的茶水,不知为何倒是说不出来的苦涩。

而刘晔先是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流民根本没作乱?你是在蒙骗戚奇?”

“非也,当然作乱了!不然戚奇怎么会闻之变色呢?不过是有规矩的作乱,是有计划的作乱。”袁涣笑了笑,“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你收买了那群流民?”

“为何说话如此难听,我这是以仁义聚之。”

“你好狠毒的心肠,你不怕县兵刀剑相加,百姓惨死么!”

“噗——”袁涣原本肃穆的神情在这一刻也维持不住了,他无法控制地笑着看向刘晔,“子扬竟然说我用心歹毒,能得到你的认可实乃我之荣幸。不过你且放心,戚奇没这个胆子的,就像你说的:他是庸人,是蠹虫,而且,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因为这几年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流民生乱,劫仓放粮,结果最后心内斗而败亡……”

他这几日一直在攻读那本由袁燿组织人编写的《东城县志》,与后来的诸多县志不同,《东城县志》少了许多为了光耀地方而编就的神话故事,多的是对于当地民风、县治的观察。

刘晔在等袁涣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落地后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原来如此,没想到袁君有如此本领呢。”

“这便是子扬你与袁公子最大的不同,或许你们都不择手段,都以为无事不可为,可他为的终究不是简单的一己私利。”

“你以为我为的是一己私利?”刘晔皱眉道。

“不只你,也包括我。”袁涣忽然苦笑道,“你我都注重那一个‘名’字,我看重的是君子之德,而你看重的则是不世之功。”

“这……”刘晔忽然说不出话来,的确,所谓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借口,比起那些他的确更看重个人功名和野心的实现,“那袁公子可以免俗乎?”

“我以为……可以。”袁涣笑了笑,其实他也是出于自己的主管判断,“袁公子此人才干远超常人,心机也极其深沉……他仁慈爱民,却又不似儒者之风范,他洞察俗事,却往往愿意曲意而迎之。不知为何在我看来,他的目光远比任何人都要长远……就好像他已经知晓世事会走向何方。”

袁涣依稀记得袁燿取乐袁术时的情景,还有临走前的模样,以及轻声呵斥百姓的话语,凡此种种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刘晔在等袁涣说完后也苦笑道:“子敬也曾如此谈论过这位袁公子,因而我对他的确有几分好奇……你说得对,我为你献计不只是为了屯田之事,甚至可以说完全无关,只是为了结交这位袁公子。”

“既是如此简单,那你与鲁子敬一说,让他在袁公子面前举荐你不就行了?”

“子敬自己都并非称得上袁燿之宾客吧,而且袁公帐下人才济济,我若不表现一番,如何会引起他的重视?”

袁涣望着刘晔的笑脸有些失神,仿佛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你这种人生来就是为了搅乱这天下的局势,只是如果得不到明主为用,怕一辈子都只能是尘封于鞘中之宝剑。我后来曾听子敬说过,你虽然居于淮南,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甚至还能作出精准预判……”

“唯独,我完全没料到这位袁公子的事情。”刘晔苦笑道,“仿佛他好像是这棋盘外的棋子一般,突然冲进来打乱了原本的大势。”

“你能知时天下,洞时势,乃不世之本领,佐世之才华,可偏偏就这一点而言……你不如袁公子,他甚至可能完全不需要你这种人。”

刘晔在历史上有着“算无遗策”的本事,可计划往往不被其主所采纳,且时而也有一些可谓“空中楼阁”的擘画出现,而对于袁燿这种开了“上帝视角”的人而言他这本事的确算不上什么。

而袁涣自然不知道袁燿的身份,他能这么说,全然是出于对袁燿的观察而得出的。

“那以袁君的看法,我这种阴险歹毒之人仅有的几分才华在他看来也微不足道喽?那看来我只能另投明主了!”刘晔笑了笑,似乎有一两分苦意。

“刘子扬啊刘子扬,你还是不明白啊——你执意要除掉戚奇这等蠹虫蠢人,那为何袁公子却选择了留下呢?不过是戚奇身上有更大的价值尚未能攫取罢了。昔陈平窃嫂贪金,汉高祖能用之,使之攻天下而后再保江山,是何故也?孙伯符残暴好杀,鲁子敬豪放不羁,我袁涣直而难变,他皆能用之,也愿用之,这才能真正地践行他的理念啊。”

“理念,什么理念?民为重,社稷次之。”

袁涣愣了一会儿,然后居然有些鬼迷心窍地回复道:“不许跪。”

“不许跪?”刘晔眉头蹙起,看起来充满疑惑。

“当初他动身前往汝南时百姓曾前来相送,跪于路旁,可他却说:不许跪。而且他在东城数日都不以自己本名示人,不贪图个人名利……”

“你的意思是,他的理念是:礼?”刘晔如是猜测道。

因为汉代本无这样繁琐的礼节,跪礼在正式场合中只有对君王、父母才能这么用,而袁燿出身于汝南袁氏这等经学大家,自然重礼了。

“这样看来,他是想做孔仲尼!”

“我倒觉得,不是‘礼’,而是‘矩’,是给这乱世以规矩,止杀戮。你看那屯田一事,放太平盛世是仁政吗?可在这样的世道却实为善政……袁公子他其实不是个囿于孔孟、困于礼节之人,不过他的确有不可逾越的底线。”

两个人虽然都完全曲解了袁燿当初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话,但却都能对各自的理解说上不少。而在听完袁涣的话后,刘晔的眼中又有精光一闪,他现在真的开始觉得这个袁燿确实是不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