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但求一梦”
明月爬上柳梢的时候,杨嘉烈和傅瑞并肩走出节度使府中堂。
见杨嘉烈满面春风,一直候在门外的韩峰明白事成,立即笑着迎了上来。
当天夜里,杨嘉烈并没有再和傅瑞谈论九鼎,而是在节度使府摆设祭台,祭奠烈阳谷中牺牲的将士。
随后,他又让韩峰摆了一小桌酒席,扬言“今天只谈同袍情谊不谈公事”,硬拉着傅瑞和韩峰把酒言欢。
听到要喝酒,傅瑞竟然一脸惊恐,急忙推脱道:
“老令公、韩节度使,在下天生喝不了酒,还望放过在下……”
却不想,杨嘉烈说什么也不准,硬拉着他喝了三盏西疆特酿的名酒——
“阵前热血”。
喝下第一盏酒,傅瑞就满脸红霞飞;喝下第二盏,他就浑身红得像煮过的大虾,晕晕乎乎地用手托着下巴,嘴里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起来。
见傅瑞就快喝趴下了,韩峰又来趁火打劫:
“傅小将军,从今天起你就是杨令公麾下大将了,真是可喜可贺。来来来,本使也敬你一盏!”
“小将喝了这一盏,剩下的就请二位上官自己解决吧……”
傅瑞含糊不清地嘟哝道,把一盏酒倒进喉咙。
放下酒盏,傅瑞傻兮兮地朝二人笑了笑,嘀咕道:“二位上官,我的任务完成了……”
言罢,他竟然“咚”地一声倒在桌上,睡着了。
见势,杨嘉烈大惊,嘀咕道:
“这小子好像真不能喝……”
韩峰旋即接口道:
“令公,自古名将无不好酒。你说这小将如何能打,但我看来,就他这‘三杯倒’的架势,在战场上恐怕也不能多牛吧。”
“韩节度,这就叫真人不露相啊。”
杨嘉烈坏笑道,又将酒盏斟满:
“你我再来——请!”
“请!”
韩峰头一仰,将一盏酒灌下,又看了看双目紧闭的傅瑞,说道:
“下官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讲。”
杨嘉烈掏出烟斗,点燃。
韩峰道:
“此次朔风侯国被十万西戎兵围困,陛下急令令公驰援。久闻御守所向披靡,令公又策划了从烈阳谷迂回、攻击西戎侧后的计划,下官本以为此次出击定会一击而胜……”
“谁料,前天你们竟会在烈阳谷遭遇埋伏!”
“敢问令公,戎兵怎么知道御守会从烈阳谷经过?他们又是由谁统领,竟一改有勇无谋的作风,变得如此狡猾?”
面对韩峰的疑问,杨嘉烈也皱起了双眉。
他眼前闪过了那些身穿褐黄重甲的敌人,以及那些甲士在慌乱中喊出的话——
“嗣子已派亲兵马队来援!”
“嗣子……”
他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点燃烟斗吸了起来。
吸了三五口烟,杨嘉烈并没有说出心中疑惑,而是顺着韩峰的话往下说:
“也许有通晓兵法的本朝叛将投靠了西戎,才让那帮蛮子学会了打伏击。”
“叛将?”
韩峰很认真地考虑起这种可能性,嘟哝道:
“近期,并没听说有本朝将校叛逃啊?”
“这个嘛……也许是以前叛逃到境外的逆贼所为吧。”
杨嘉烈敷衍了一句,旋即就岔开了话题:
“和西戎由谁统兵比起来,老夫更关心的,是下一步我们要如何给朔风侯解围。”
韩峰也紧张起来:
“如今令公初战不利,下一步又要怎么办?是否需要下官调动本镇兵马助战?”
“不!镇卒乃军镇主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擅动。”
杨嘉烈摇头道:
“此次老夫虽遇大败,但西宁镇内还有我之前留下的三千御守预备队,再加上朔风侯麾下的两万镇卒和三千牙军,击破十万戎兵问题不大。再说了,我手里不是还有八百佣兵吗?”
说着,他一脸深意地瞄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傅瑞。
“令公神勇。”
韩峰不失时机地巴结了一句,又嗫嚅了一下,说道:
“前天令公出城后,朔风侯又三次派人送来加急军报,说西戎兵重围之下,封城内箭矢粮草将尽,恐怕不能久守。令公刚经血战急需休养,要不就由下官率领御守出城救援?”
“韩节度使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杨嘉烈喷出一口烟,拱手笑道:
“救援朔风乃是老夫的御命,虽万死不敢推辞。因此,还是老夫来领军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城!”
韩峰不禁有些感动,起身拱手道:
“老令公夙夜为公,真是我朝将官楷模!”
“韩节度使过誉啦。”杨嘉烈急忙起身,扶着韩峰重新入座:
“来,咱老哥俩再斟一盏!”
“请!”
……
子时一刻,二人方才放下酒盏。
见已经到了午夜,韩峰本想让杨嘉烈在节度使府留宿,老令公却执意要回驻营和部下共寝。
无奈,韩峰只得派镇卒八人,护送杨嘉烈和睡得正香的傅瑞回营。
来到御守和黑衣佣兵就寝的驻营门口,杨嘉烈把镇卒们打发回去,自己扶着傅瑞走进营房。
此时,营房里依旧通火通明,狂笑叫骂之声不绝。
“这些小子还在喝呐?”
杨嘉烈嘟哝了一句,扶着傅瑞朝营房里走。
果然,营房里酒壶杯盏狼藉,一群喝得浑身通红的佣兵正袒胸赤膊,一边嬉笑怒骂,一边行着酒令;
另有一大群佣兵则双目紧闭,或倚靠房柱或四仰八叉躺卧在地……
见杨嘉烈扶傅瑞进来,一个满头卷发的佣兵头目嚷嚷起来:
“哟,老令公亲自送小校回来啦!”
之前在烈阳谷外,杨嘉烈见过这小头目——他好像叫“乌环陀”。
于是,杨嘉烈对头目说道:
“乌环陀,快来帮老夫一把!傅小校看着不胖,扶起来却沉得很啊。”
乌环陀急忙跑过来扶住傅瑞,又叫来三个同袍,把他送入主帐歇息。
见众人扶着傅瑞渐行渐远,乌环陀发出一阵憨笑,又转过身屈膝跪地,向杨嘉烈深施一礼:
“多谢老令公亲自护送小校。”
“兄弟请起。”
杨嘉烈将他扶起,又眯着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
“老夫观兄弟面相,想必和傅小校一样,是归附我朝的‘新人’吧?”
“正是。”
乌环陀拱拱手道:
“大赤金鲸吞南风已逾三百年,我们南人早已习惯了大赤金的语言和习俗,更喜欢赤金的美女和金银,已经成了和令公一样的赤金族人。因此,请勿以相貌歧视我们。”
见乌环陀说话耿直,杨嘉烈爽朗地笑了:
“那是当然!你们既已经是赤金族人,你我就是兄弟同袍,自当生死并肩、手足不弃!”
“令公果然是深明大义的帝京上官啊。”
乌环陀顺口巴结道,转身向狼藉的酒桌一指:
“令公若不弃,与我们共饮一盏如何?”
见又要饮酒,才和韩峰喝过一场的杨嘉烈有些犹豫,但看见乌环陀的笑容,还是很耿直地点了头。
乌环陀大喜,朝众佣兵大呼道:
“弟兄们,老令公亲自来陪我们喝酒啦!可不要辜负他老人家一片真心啊!”
还没睡着的佣兵们纷纷举起酒盏,齐声道:“敬老令公!”
“今天这阵仗……是准备让老夫喝死的节奏么?”
杨嘉烈心中叫着苦,面子上却豪迈依旧,把青铜酒盏一举,朗声道:
“众将士,先干为敬!”
……
一个时辰后,面对从小被酒泡大的南人们的围攻,在帝京酒场里素有“鲸吞令公”之称的杨嘉烈,也终于抵挡不住、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
轮番上前劝酒的佣兵军官们,也已喝得七七八八,或趴或倒睡了过去。
宽大的营房里,很快响起了一片连绵的鼾声。
四更天以后,杨嘉烈一阵口干舌燥,独自醒来。
睁开惺忪的睡眼,他在桌上的果盘里找到了一颗蟠桃,正想拿起来吃,忽听背后有人说话:
“令公酒醒啦?”
一转头,就见乌环陀正斜靠在房柱上,嘴里很随意地叼着一只铁木烟斗。
“醒啦。”
杨嘉烈挤出一个笑容,拿起蟠桃咬了一口。
盯着杨嘉烈看了片刻,乌环陀突然一阵坏笑:
“昨天,傅小校已经答应帮令公了吧?”
杨嘉烈一愣:“你怎么知道?”
乌环陀喷出一口烟,拱手笑道:
“前天,令公在烈阳谷遇伏时,我就知道他对令公有好感;褐黄甲士被击退后,令公又邀请我们为皇庭效力——当时,我看傅小校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决心要投靠令公了。”
“哦?何以见得?”
杨嘉烈一听来了兴趣,把装烟丝的金缕红锦囊递到乌环陀面前。
“谢令公。”
乌环陀也不客气,在房柱上磕了嗑烟斗,取了些烟丝放进去,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真是好烟啊!”
他赞了一句,又笑道:
“在我们南人中,很少有通晓文史又能征善战的全才,傅小校却是其中之一。
他为继承父亲遗愿,毅然投了军,带领我们一众同乡转战南风,只为寻一个好上司,圆一个梦想。
怎奈何,北图暂停后,我朝世风日下、庸才遍地,他一直郁郁不得志——一直到老令公出现……”
“哦?”
杨嘉烈强掩住内心激动,吸了一口烟,又问道:
“傅小校有什么梦想?”
乌环陀耸了耸肩:
“这个我并不清楚。只是有一次他喝高了,含含糊糊地跟我说过,‘我从戎只为求一梦——立心、立命、继什么绝学,还有什么太平……’,当时他絮絮叨叨说得很模糊,我又没读过什么书,因此没记全也没听懂。”
听到这话,杨嘉烈脸色陡然一紧,急忙问道:
“莫非他说的……是我祖上神国圣人留下的‘初心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乌环陀笑道:
“对对对,还是老令公有文化!”
“这傅小校还真是……有趣!”
杨嘉烈强掩心中震惊,默默喷出一口烟,又问道:
“那么,傅小校凭什么就觉得,老夫不是庸才?”
乌环陀的表情立即八卦起来,凑到杨嘉烈面前说:
“前天,令公在谷中遇伏,麾下御守无一人投降,就让小校很是佩服;
而当你们冲到谷口、陷入敌军大阵之际,御守们更是齐声大呼‘生死皆随令公’——
那一刻,我见傅小校的眼睑轻轻跳了一下。
当时我就知道,这货一定是被御守感动了。果然,他立马就让我们部署假猛犸,准备出兵救援令公……”
乌环陀话到这里,身旁传来一声冷笑:
“乌环陀,你小子很多话啊。”
二人齐齐转头,就见满脸冷汗的傅瑞站在营房外,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小校,你酒醒了?不错啊,比以前有进步多了……”
乌环陀打了一个哈哈,起身朝杨嘉烈一作揖:“老令公,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请早些歇息吧。”
说完,他转身就溜了。
轰走了乌环陀,傅瑞也不多言,微微欠身朝杨嘉烈拱手道:
“时辰不早了。明天我就将随令公出兵朔风,还请令公早歇。”
说完,他也转身回房去了。
被一群佣兵晾在营房里,杨嘉烈倒也不生气。
“这个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军籍的傅小校,还真是与众不同啊……这小子究竟要怎么‘为万世开太平’呢?”
他回味着乌环陀的话,独自朝御守营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