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临刑前,他的唯一要求是穿上那条裙子
我们刑警队在深夜12点35分到达现场,开始进行第一轮查验。茶庄老板高语堂一家五口全部被害,其中最小的儿子年仅六个月。现场遍布血迹,地上散落着一些小额钞票,还撒着一些大米,部分米粒有被烧焦的痕迹。
一
许万金的案子过去快一年了,由于此案犯罪方式的特殊性,我对《极端犯罪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吸引我的是书中第九章的内容,这一章介绍了灭门案的基本特点:“属于极端暴力犯罪,犯罪方式激烈,突发性强……”没想到,我的“乌鸦体质”很快应验了。
2012年4月9日深夜12点,我睡得正香,手机骤然响起。我立刻惊醒,拿起来一看,是刘队打来的。刘队只说了一句:“马上出警,灭门案。”
……
接警中心在晚上11点零5分接到高家的报警电话,打电话的人是受害人高语堂十二岁的大儿子高新:“我是新康小区66栋,赶紧来救命,有两个歹徒闯进我们家了。”
回放报警电话的录音,可以听到报警环境非常嘈杂,有砸门和打斗的声音。从孩子的用词特点看,应该是在重复父母教的话。
情况极其危急,接警中心接警后,指调距离案发地最近的良安派出所出警。派出所的两名民警开车一路狂奔,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便赶到案发地点。当时天色已晚,新康小区属于北山新开发的小区,住户稀少,周围全是农田和建筑垃圾,路灯设施还没有全部安装到位,小区内一片漆黑。两位民警开始对案发别墅展开侦查:楼体正在装修,外墙还搭建着脚手架。
出警速度如此快,歹徒此时很可能还没跑远,甚至仍然藏匿在报警人家中。两位民警分工,一位负责在高家的院墙外进行警戒,另外一位顺着外墙的脚手架翻墙爬到了二楼窗外。
民警敲窗询问是否有人在家,此时房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音。
负责勘查外围的民警发现,西窗有人为破窗的痕迹,意识到可能有大案发生,于是马上向指挥中心申请支援。
两位民警重新调整了行动方案,一位做后援,继续在外警戒,防止歹徒翻墙逃跑;另外一位掏出手枪,果断破窗,从东窗进入一楼。楼道里一片漆黑。
那位破窗的民警姓王,他后来回忆说自己很快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摸索着上楼,随时准备和歹徒正面相遇。到达二楼后,血腥味越发浓重。随着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环境,王警官借着窗外月亮的微光看到地面上有大片血迹,此刻他担心的是报案的小孩子是否还安全。
终于到达二楼卧室附近,那里有两扇门,都关着。当他准备打开其中一扇房门时,感觉里面的门被反锁着。难道歹徒此时正在房间里?王警官一脚破门,发现屋里没有动静,打开屋灯后,他发现卫生间窗户敞开着。歹徒很可能是从那里逃走的。
直到王警官打开二楼的另外一扇房门,才看到地面上躺着三具尸体。户主高语堂夫妻和十几岁的孩子全部倒在血泊中。母亲趴在孩子的尸体上,父亲倒在母子俩的脚边,床底下有一部摔碎的手机。
之后,王警官又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发现已经死亡的高语堂的母亲和高语堂的小儿子。一家五口,无人生还。
二
我们刑警队在深夜12点35分到达现场,开始进行第一轮查验。
茶庄老板高语堂一家五口全部被害,其中最小的儿子年仅六个月。现场遍布血迹,地上散落着一些小额钞票,还撒着一些大米,部分米粒有被烧焦的痕迹。
李时发现,最小的死者面部有青紫色尸斑,结膜和口腔黏膜存在出血点,应该是被人捂住口鼻引起的窒息死亡。其他受害人均为刀伤致死,其中高语堂身中28刀,高语堂的妻子万蓉身中16刀。
郑爷在主卧的房门上提取到两枚左脚踹门的脚印,一个长24cm,另外一个长27cm,应该是两名凶手暴力闯入时留下的痕迹。
我们从现场痕迹分析,高语堂夫妻在死前曾拼死抵门,给孩子争取到了报警时间。但最终凶手暴力踹开房门,闯入房间,与夫妻二人发生激烈争斗后,将他们连同孩子一起杀害。
经过勘查,在被害者家中的抽屉里放着五万元现金;房间的正中摆放着一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一件墨绿色的夹克衫,在夹克衫内袋,有三万元现金;此外,警方还在高语堂夫妻卧室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两万元现金。
我们统计之后发现,高家存放的现金总额高达十万元。
家里存放这么多现金,却没有被凶手拿走,凶手似乎不是为了打劫财物而来。再加上下手这么狠辣,我们初步判断,仇杀的可能性很大。
还有一件离奇的事,郑爷在万蓉的包里找到一张印着食指血手印的名片。手印确定是死者万蓉的,检验科也很快证实了这一点,看上去像是万蓉留给警方的线索。
名片上写着“张建立”,是另外一家茶庄的老板。
我们很快找到了名片的主人。张建立声称自己和被害人平常有业务往来,关系非常不错。案发当晚,他的确去过被害人家送业务款,但九点左右就离开了,之后在街边找了一家小酒馆吃饭,还喝了很多酒,回到家很快就上床睡觉了。但没人能佐证案发时他到底在哪里。
张建立被询问时不停搓手,时不时拎一下裤腰,虽然这都属于正常紧张行为,但是目前警方无法排除他的嫌疑。案件陷入胶着状态。
李时根据现场遗留的大量血迹和物品破坏程度,判断当时搏斗过程非常激烈。两名凶手很可能也受了伤,只是凶手的血迹被受害人一家的血迹淹没了。
李时开始一寸一寸地在满墙满地的血液遗留中寻找凶手的痕迹,最终真的找到了。在楼道的墙面上,从两摊被害人的血迹中间,李时提取到一名凶手的血迹,并成功检验出了凶手的DNA。
在万蓉的血衣袖口,李时又提取到另外一名凶手的血迹。
郑爷根据墙面痕迹还原了现场:两名凶手和男主人高语堂激烈打斗,其中一名凶手揪住高语堂的头发向墙上撞去。在高语堂挣扎时,凶手的指骨意外撞击到墙面,因为力度过大受伤出血,血迹留在了墙面上。
万蓉袖口留下的血迹呈条状浸润形,很可能是凶手在行凶过程中割伤了自己的手。将两名凶手的DNA和张建立的进行比对,均不匹配。他不是凶手。
三
至于名片,刑警队所有人观点一致。从现场的大量血迹和刀伤分析,女受害人万蓉应该是当场死亡,不太可能在濒死状态去翻找凶手的名片,将自己的血手印按上去,又再次放回自己包中。留证过程过于复杂,不符合现场态势。
她如果真想留下证据,完全可以直接用血写出凶手的名字。这个离奇出现的手印,大概是凶手为了干扰我们的侦破视线,故意留下的,但这种设计的细节在残暴的犯罪现场又显得过于精致和用心。
我拿着凶案现场的固定照,盯着地板上散落的钞票,又有了新的破案思路。
案发现场遗留的大量现金,很可能是两名凶手没来得及搜索房间造成的。凶手入室后很快被发现,父母为孩子争取到时间报了警。凶手听到孩子打电话报警,狂踹房门。知道警方很快就会赶到,时间紧迫,凶手慌忙逃窜,只找到一些明处的小钱。两个凶手甚至急到连地上的现金都来不及捡起。
刘队认同了我的判断。但地上那些散落的米粒以及被烧焦的米粒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这起案件不是仇杀,那么应该就是劫财杀人。凶手不是随机作案,他们对高家应有一定了解,知道高家存放大量现金,因此有可能是熟人。
我们在案发当天夜里,以高家为圆心,在周围五公里内展开了细致的搜索。
根据案发现场的状况,我认为两名凶手逃跑时全身是血,拿着凶器。从犯罪心理学角度看,他们逃出去之后会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藏匿血衣和凶器,这样便于逃脱,不容易被发现。案发现场虽然偏僻,但北面有未开发的北山阻拦,东边三公里内便是一条大河,按常理他们只能向西南方向逃窜。西南方向不到一公里便是街路,进入市区之前,他们一定会换下衣服。
我们果然在距离案发地不到一公里远的西边玉米地找到一口机井。凶手在机井里面遗弃了大红色胶皮手套、纱手套、丝袜、口罩和一件墨绿色的外套。其中一只胶皮手套上还有一道被利器划过的口子,长约8cm。这和我们的初步判断完全一致,凶手在作案过程中受了伤。
这口机井的位置非常隐蔽,被玉米秆遮挡着,只有本地人才会知道。在只有几千人的郊区,人们大都互相认识,本地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加了。
而那件墨绿色的外套上遍布血迹,我们将外套带回局里,准备进行仔细查验。
那是一件墨绿色夹克,质地为粘胶纤维,样式普通,价格便宜。出乎意料的是,在外套的内衬里面缝着一个小小的布条,上面写着“王一件,欠10”的字样。看到“王一件”这个名字,我马上联想到本市很有名的一个惯犯——王铁江。
王铁江是我们的老熟人了,三十五岁,打架、斗殴、盗窃是家常便饭。他大罪不犯,小错不断。王铁江手下有一群小弟,他在小弟面前声称,只要出门便会随身携带一把管制刀具,所以江湖人送外号“王一件”。
我们开始对“王一件”进行暗查,结果发现他最近和一个叫王宇谦的人来往密切。王宇谦从外地到本市刚一个多月,这两个人一高一矮,和高家灭门案凶手的体貌特征非常吻合。
警方很快将二人逮捕。“双王”到案后,我们对他们进行了审问。
王铁江长相普通,留着一撇小胡子,两只耳朵不对称,一开一合,眼神和常人不同,眼睛的聚焦处永远在左上角。在审问王铁江的过程中,当我问到4月9日晚他在干什么的时候,王铁江笑了。
“谁记得当时在干啥?睡觉、喝酒、打麻将、泡妞呗!”
“你是在持刀抢劫吧!”
王铁江皱了皱鼻子:“你们知道还问我。”说完白了我一眼。
“王铁江,你和警方对着干了这么多年,现在已经牛到抢劫杀人,还在衣服上做标记了吗?你这是在挑衅警方。”
王铁江把身子坐正,眨眨眼睛:“啥意思?”
我把拍到了“王一件”字样的血衣照片拿给他看。
王铁江身体一缩,赶紧否认:“这可不是我的衣服,出去办事的时候我从来不穿墨绿色的衣服。我最讨厌绿色,像绿帽子一样。”
“王铁江,这可是灭门案,你知道不配合的后果。”
“啥灭门案呀?那个老头死了?”他一脸惊讶。
老头?高语堂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不可能被称为老头。我没有急于否认,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王铁江急了:“不可能,那天抢劫的时候,我就拿刀吓唬他,让他把钱和手机交出来。那老头不听话,和我撕巴了几下。我一脚把他踹倒了,之后就跑了。我没砍他。”
王铁江和我说的很明显不是同一个案子。
我和队长对视了一下,继续问他:“你详细说说。”
王铁江咽了一下口水:“我这段时间手头紧,就约了王宇谦,商量着抢几票,解解燃眉之急。我们4月9日那天晚上抢了五六个,在宏安小区那边。有一个老头挺倔的,非常不配合,剩下的都是女的。抢的钱加到一起才三千多。”原来市区周边最近发生的几起抢劫案是“双王”干的,灭门案没破,居然先查出了其他案。
王宇谦的口供和王铁江基本吻合。结合“双王”的口供,我们发现市区十几起抢劫案,包括两起入室抢劫都是“双王”作下的,现金和物品加在一起案值已经超过五万元,但是没有人员伤亡。对于高家五口的灭门案,“双王”矢口否认,坚持说与他们无关。王铁江甚至在审讯室里破口大骂,说警察栽赃陷害,还说要请律师。
我们立刻提取了“双王”的DNA,与高家灭门案凶手的进行比对,结果均不匹配。虽然入室抢劫时的手法非常相似,比如携带匕首、爬窗,体貌特征也很像,甚至两人的鞋码和我们提取到的都一致,但他们还是被排除了嫌疑。
四
我曾经怀疑会不会是“双王”手下的人作案,可是王铁江说,他早把小弟解散了。以王铁江的个性,这么一件大案,他肯定会亲自动手,不可能安排小弟下手。
本以为已经接近真相,没想到案件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们只能再次从物证下手。我泡了杯咖啡,盯着证物袋里的血衣。我发现衣服左右口袋的拉链不一致,看来被更换过,而且在衣袋被撕破的地方有缝补的痕迹。从缝补的方式上判断,缝补人很专业,用了织补技术。再翻过来,看看缝的布条,“王一件,欠10”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长3cm左右的小布条应该是干洗店经常使用的东西,他们为了分辨客户衣物会在上面做这样的标记,而且干洗店也能修补服装。
“王一件”指的是姓王的顾客,十元是干洗一件衣服的费用。根据这个推测,我们开始大量排查高家周围的干洗店,结果很快就找到了清洗这件衣服的店铺。干洗店距离被害者家只有十分钟路程,但是店里没有监控,而且服务员也记不清这件衣服是谁送去干洗的。警方考虑有一种可能,嫌疑人送衣服干洗时,随口报出了一个姓氏,并不一定是他的真实姓名,所以这条线只能暂时搁置。
案子又不动了。
我有点心急,去做了一次案件模拟重现。我走到藏衣服的机井边,蹲下身,盯着这口机井。机井是干旱时用来灌溉庄稼的,普通机井在建造时都会高出地面,用石头砌好后,再用水泥浇筑外围,防止有人跌落。这座机井非常隐蔽,明显低于地面,不是本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到,难道真凶就来自附近的村庄?
我把自己的想法和局里一反映,领导马上安排了大范围摸排。我们将凶手的DNA与事发地周边三个村庄接近一千五百户的村民进行核对,最终却一无所获。我们还对刚刚回乡的打工人群进行登记核实,可是也没有找到线索。
不过,在比对DNA采血走访的过程中,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似乎总在跟踪关注我们。我打听了一下,老头是村口小超市的老板,叫贺广发,此前他已经完成了DNA比对。
如果单纯是凑热闹,贺广发不会放下自己的生意,跟踪我们到邻村。这个老头难道和凶手有关?
我推测,他可能是想打听情况,然后给凶手通风报信。
我很快拿到了贺广发的资料。贺广发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他还有一个儿子叫贺铭,已经外出打工,巧合的是贺铭曾经给被灭门的高家送过货。
贺铭,大专文化,长相端正,三十三岁,未婚。据村民反映,凭贺铭的条件找个媳妇并不难。贺广发一直托媒婆给他介绍女朋友,可是都被他拒绝了,理由是不想结婚。还有村民反映贺铭性取向有问题,说他喜欢男人,还说贺铭和下口村的“缝脸儿子”关系特别好,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通过村委会的人,我们了解到下口村的“缝脸儿子”叫余来酉,他在七八岁的时候脸部长过一个肿瘤,做了切除手术之后在脸上留下一条特别长的缝合疤痕,几乎贯穿整个右脸。他平常不和任何人来往,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打家具、织网、编手工,拼命干活儿攒钱,据说是想去整容。
我们找余来酉了解情况时,余来酉的家人告诉我们,他去外地咨询整容医院的事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警方随后拨打了余来酉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贺铭不光对高家的情况有一定了解,还对案发地周边的环境很熟悉,具备作案条件。我们再次提取了贺广发的DNA,检验之后确认他与凶手的DNA不匹配。
贺广发的隔壁住着村里的“小喇叭”——五十多岁的寡妇何绣芸,村里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每次去贺广发家了解情况,她都在门前看热闹。
我想再从周边多了解一下贺广发家的情况,于是找到何绣芸,问她:“你知道贺广发家的情况吗?”
何绣芸凑到我跟前,小声说:“警察同志,我们做邻居这么多年了,什么事能瞒得了我?我跟你说,贺广发年轻时在煤矿打过三年工,他媳妇一个人在家照顾婆婆。贺广发出去打工的第二年,贺铭就出生了。”说完撇了撇嘴,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贺铭难道不是贺广发的亲生儿子?
随后,郑爷对贺广发家进行了勘查,终于在贺铭离家打工前留下的一把梳子上找到几根带毛囊的头发。送到实验室,提取DNA之后发现,贺铭的确不是贺广发的亲生儿子,但他的DNA与高家灭门案现场提取到的疑犯之一的DNA相匹配。
我们传唤了贺广发,他一问三不知。
我问他:“为什么一直跟踪我们?”
贺广发说:“我儿子走之前嘱咐过我,如果有警察来,什么也不要说。我觉得他可能在外面惹事了,有点担心。所以,你们来调查时,我一直跟在后面打听,想知道是不是和我儿子有关。”
“你什么时候知道贺铭不是你的亲生儿子的?”我问贺广发。
“老早就知道,养了这么多年,不是亲生也成亲生的了。”贺广发挥挥手,老头虽然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但看上去还挺大度。
我又问:“贺铭知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贺广发说:“我也不确定。”
考虑到贺铭很可能会与贺广发联系,我们在贺家附近安装了监控,布置了两名便衣,以便观察贺广发的动向。
五
警方马上下达了对贺铭的通缉令。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监控贺广发的同事说,贺铭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和贺广发联系过。
郑爷在贺铭的房间里发现桌子上有一处长约38cm、宽约25cm的旧痕,怀疑那里曾经放过一台笔记本电脑。询问贺广发之后,他告诉我们,贺铭走之前,因为电脑坏掉了,所以卖给了村口的一家二手电器铺。我们很快在二手店里找到了贺铭卖掉的电脑,技术科破解了密码,登录了他的微信。
没想到,微信内容已经被清空,没有找到线索,我们只拿到了他的微信号。
我尝试注册了一个新账号,添加贺铭为好友。可是他似乎很警觉,一直没有反应,这条线我们只能暂时搁置。
逃逸犯的心态是有规律可循的,从最初的惊慌、恐惧,到无助、失落、懊悔,最后是适应。逃逸之初,嫌疑人的心理非常脆弱,在这个时期很容易思念家人。
在做社会调查时,周围的邻居都反映贺铭和贺广发的感情很好,贺广发对贺铭几乎是有求必应。贺铭上大学的时候,贺广发还没有承包超市,而是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以种田为生,偶尔出去打零工,所以手头很拮据。为了凑足贺铭的学费,他几乎掏光了家底,怕贺铭被同学瞧不起,又借钱给贺铭买了手机和电脑。
奇怪的是,一个对孩子如此重视的父亲,在警方将贺铭列为第一嫌疑人之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焦虑和担忧。相反,监视贺广发的同事回来说,贺广发每天生活规律,超市准时营业,空闲的时候还经常和邻居们打打麻将。
从贺广发的通信记录来看,他和贺铭并没有联系,会不会他们还有其他的联系方式?
随后,我们加大了对贺广发的监控力度,在他开的超市附近加装了摄像头。
我反复回看近一个月对贺广发超市的监控视频,忽然发现一周前的中午,贺广发在超市门前有个奇怪的举动。他坐在超市门前的靠椅上,从左衣袋里掏出手机,看样子是来电话了。可是他在接电话之前,出现了一个“巡视”性动作,先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之后,起身走进超市,还关上了超市门。等再从超市走出来的时候,他表情很轻松,出现了一个嘴角上翘的动作,之后还点燃了一支烟,这组动作群意味着解除困扰、放下担忧。
我们马上查了贺广发的通信记录,他提供的手机号码显示,当天中午并没有来电。反复观看监控之后,我发现贺广发在视频中使用的手机和他出示给警方的手机型号相同。难道贺广发有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
我和刘队找到贺广发,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有两部手机。贺广发出现了瞪眼、脸部肌肉瞬间紧绷的表情,还不自觉地用手抓了抓裤子,这是意外和慌乱的表现。
我们又向他出示了监控证据和通话查询记录。贺广发终于承认:“我媳妇活着的时候,贺铭给我们买了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她去世后,贺铭没有把我媳妇的手机停机,他说这是妈妈的遗物,他舍不得,想留个纪念,所以一直照常交话费。贺铭走之前嘱咐过我,他会给我打他妈的那个手机。”
贺广发还告诉我们,贺铭最近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他在电话里曾经对贺广发说:“爸,我就是个废物,一事无成,不想活了。”贺广发还劝了他几句。
贺广发已经构成了包庇罪,贺铭归案后,警方会根据贺广发的犯罪情节轻重量刑。我们暂时将他羁押。
警方根据贺广发提供的线索,通过手机追踪系统定位到了贺铭,发现他就藏在邻县东江宾馆。
六
局里马上开始布控,并于当晚11点25分赶到邻县东江宾馆。
便衣找到宾馆服务员,核查后发现贺铭在登记时使用了假身份证。经服务员仔细辨认,入住506房间的很像贺铭本人,虽然他登记时戴着帽子和口罩。服务员还反映,贺铭的门上一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房间内的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我们在宾馆前厅监控中发现,贺铭早晨背了一个包出去之后,一直未归。
宾馆后门有一外挂悬梯,没有监控,暂时无法确定贺铭是否在房间里。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同事们藏好配枪,埋伏在506房间附近,严阵以待。
侦查员化装成服务员去506房间敲门,里面一直没有人回应。
我们破门之后发现房间里没有人。
难道是警方的行动暴露了?看来情况有变,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贺铭在我们准备抓捕的当天早晨离开,甚至连开房的押金都没有要。
我们马上向局里汇报情况,并让贺广发拨打贺铭的电话。结果无人接听。给他留言,也没有任何回复。
贺广发已经被我们羁押,不可能给贺铭通风报信。警方并没有暴露,也没有任何破绽,为什么贺铭会突然离开呢?
一周过去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猜测会不会是贺铭的同伙发现了贺铭和贺广发有联系,害怕暴露,于是杀人灭口了。
我把想法向队长反映,队长认为有这种可能。我们先联系了当地公安局,对方回复近期没有非正常死亡的报警记录。我想起邻县的殡仪馆制度不严谨,他们的殡仪馆是县医院的医生私人承包的,只要付租金就可以存放尸体,不会严格确认尸体的来源、死因,贺铭会不会被存放到殡仪馆了?我觉得有必要查一下。
于是我们马上联系了邻县殡仪馆,结果他们还真的接收了一具不明身份的尸体,时间是贺铭离开东江宾馆的第二天。
我们火速赶到殡仪馆,等打开尸袋一看,死者还真是贺铭。
李时检验尸体后发现,死者身上没有外伤,贺铭的嘴唇、指甲呈青紫色。后经检验科检验,证明贺铭死于农药中毒。表格里登记的死亡原因是突发心脏病,送尸单位一栏写着玉华宾馆。
玉华宾馆距离贺铭曾经居住过的东江宾馆直线距离不超过1.5千米。玉华宾馆的老板说,事发时他本来打算叫救护车,可是发现贺铭已经死了,他害怕一旦宾馆出了人命被传扬出去,会影响生意。另外,他发现贺铭是喝农药自杀的,怕惹上麻烦,所以没报警,而是直接把尸体拉到了殡仪馆,然后再想办法联系死者家属来认领。在之后的暗访中,警方发现宾馆老板同样隐瞒了真实情况。
玉华宾馆的监控是假的,老板为了节约成本只装了一个摄像头的壳。虽然贺铭住的房间被打扫过,现场已被破坏,郑爷还是开始按程序进行现场勘查。在勘查的过程中,我发现宾馆的服务员中有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她在看我们搜查现场时,几次站在不远处盯着我们,紧咬下唇,似乎有话要说。
我把她带到一边。她悄悄告诉我,贺铭死的那天晚上,她值夜班,去收拾一个刚退掉的房间,无意中看到贺铭在经过711房间时,在门前站了很久,似乎还敲过门,可是里面没人应答,而贺铭住在716房间。贺铭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没出来,直到被发现死亡。
我们马上找到入住登记表,发现在711住的人叫余来酉,他比贺铭提前一天入住,在贺铭死亡当天,匆匆退房离开。这个余来酉就是贺铭最亲近的朋友,村民口中的“缝脸人”。更巧合的是贺铭出事之后,余来酉以整容的名义也离开了村子,之后警方一直没有联络到他。
这两个人明明很熟悉,住店时却假装不认识,我们判断余来酉可能就是高家灭门案另外一名凶手。两个人杀人后潜逃到这里,为了掩人耳目,先后入住宾馆。从宾馆的登记信息看,他们每周换一家宾馆住宿。巧合的是在我们抓捕当天,他们刚刚更换了宾馆,所以才逃脱了警方的第一次抓捕。
我推测,贺铭的死亡很可能是因为案发后两人没有抢到多少钱,贺铭又被警方列为通缉对象,由于过度压抑和焦虑,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争吵。之后,余来酉无意中发现贺铭竟然与贺广发还保持着联系。他害怕暴露,先下手为强,偷偷潜入贺铭的房间下毒灭口。
李时说:“不可能,贺铭所服下的毒药是一种刺激气味极强的农药,我们在垃圾站找到了装有农药的雪碧瓶。这种药就算放在雪碧里,气味也很大,贺铭饮用之前不可能发现不了。”
正当我们疑惑不解的时候,在外围搜查的那组同事传来了好消息,他们在滨河救起一名跳桥自杀的落水者,此人正是本案的另外一名嫌疑人——余来酉。
余来酉到案之后,终于说出了贺铭的死亡原因:殉情。
余来酉说:“我和贺铭关系很好,他看我每天从早忙到晚,也赚不够整容的钱,就出主意说,不如做一票大的。”
“我一开始很害怕,不同意。但贺铭跟我说,他曾经给一个茶庄老板打过工,那个老板特别有钱,还喜欢把钱放在家里,不如两个人合伙把钱偷出来,成功之后一起远走高飞,神不知,鬼不觉。”
“我动心了。一开始我们只是想偷点钱,带上两把匕首是考虑万一被发现,可以用来吓唬对方。没想到刚爬进房间,就被高语堂的儿子发现了,而且高语堂夫妻的反抗很激烈。贺铭说不能留活口,要不然警察肯定能抓住我们,我俩一狠心就把高语堂一家都杀了。杀人之后,我们特别害怕,一起逃到邻县的宾馆。”
“后来在电视上看到警方发布了通缉令,到处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经常争吵,互相埋怨。我又无意中发现贺铭居然背着我给贺广发打电话,我提醒过他,不要再和贺广发联系。我们是杀人犯,他爸很可能已经被警察监视了。”
“可是,贺铭根本不听我的,还说和他爸联系时,他爸用了另外一部手机,那部手机只有他和他爸知道。我有点儿急了,想了想,和高语堂一家认识的是贺铭,我从来没和高家人见过面,就算警察追查出来,也查不到我身上。我想杀人灭口,这样一来我就安全了。我找到贺铭,对他说:‘你和你爸联系的事被警察发现了,这次我们完了,不如一起喝农药自杀吧。警察说不定现在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贺铭一听说被警察包围,一下就蔫了,想都没想就把农药喝了下去。我瓶子里装的是水,看贺铭没反应了,我就逃走了。”
七
余来酉在说谎,他的证词里漏洞太多,比如,他告诉贺铭,他们被警察包围了,贺铭马上就相信了;他说要自杀,贺铭毫不犹豫地喝下了农药。余来酉说过,抢劫灭口的主意都是贺铭提出的,贺铭才是主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会对一个帮手的话言听计从,没有任何怀疑?我建议队里给余来酉上测谎。
测谎前我作了充足的准备,掌握了很多之前没有掌握的信息,我有信心让余来酉说出真相。
在测谎室里,我问余来酉:“既然贺铭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自杀?”
余来酉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技术科的报告里说,贺铭会在每天晚上12点准时把手机关机,是因为你每天12点准时去他的房间吧?你们在谈什么?”
余来酉低下了头,不说话。
“偶尔去是为了看守贺铭,每天都去,还那么准时,难道你们住在一起?”
“没,我们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余来酉显得很慌张,接连吞咽了几次口水。人由于过度紧张,消化系统异常,就会感觉口干舌燥。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会对脸上的疤在意到要杀人抢劫吗?”我质疑。
“在名片上印上万蓉的血手印是你的设计吧?贺铭没有你细心。更重要的是我注意到你没有喉结。我们查过你的经济状况,这些年你赚的钱已经足够整容了,你要做的根本不是整容手术,而是变性手术。你是双性人。”我肯定地说。
余来酉双腿夹紧,屏住呼吸,身体后倾,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一个人的谎言被突然识破后,会有一个抑制性保护反应,双腿夹紧是肌肉突然收缩的保护行为;屏住呼吸是因为紧张造成呼吸中枢出现抑制反应;身体后倾意味着想远离危险。
“你既然已经逃走了,为什么还要自杀?因为贺铭是你的爱人,你在殉情?!”
“我问过服务员,她在整理你的房间时,发现了护垫。你能解释一下是做什么用的吗?”
“你的长相虽然男性化,但是身体是个女人,你把自己和世界隔离,是因为你怕别人发现你的秘密,比如上厕所的时候是蹲着的。”
我的一连串问题,彻底击垮了余来酉。“她”全身颤抖,脸色惨白。
“你告诉贺铭,你看到警察已经去过东江宾馆,他被警察发现了,他听到后万念俱灰。你说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约好在夜里12点一起喝农药自杀。12点整,他去你房间,敲门之后里面没有任何回音。他以为你已经服药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间,义无反顾地喝下了毒药。”
余来酉掩面痛哭。
“她”终于交代了一切。
杀死高家五口的就是他们两个,因为害怕警方火速赶到,抓住他们,在慌乱中他们只找到八百多块钱,甚至连掉在地上的一些钱都没捡,便赶紧逃走了。
我问余来酉:“为什么连六个月大的孩子都没有放过?”
余来酉说:“我发现那个孩子的左脸上有一块青色胎记,长大后肯定会被别人看不起,联想到我自己受的罪,便把他也杀了。”
“地上的米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们曾听说人死之后要烧米,这样鬼魂就不会找来复仇了。”
“你和贺铭是怎么在一起的?”
“贺铭听说邻村有个缝脸人,因为好奇来偷看我,没想到竟然看到我洗澡,发现我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没有嫌弃我,经常来帮我干活儿,熟了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贺铭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很自卑,可能他觉得我不会背叛他,不会看不起他,只属于他一个人,才和我好的。他一直对我很好,还给我买过一条连衣裙。他说等我们凑够了钱做了手术,就能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了,可是手术费用太高,所以我们就想到了抢劫。”
余来酉具有女性的细腻性格,同时也具有男性的肌肉和力量。从实验室传来的报告看,余来酉的染色体为“46,XX”,发育呈男女中间型。法医在核实过程中也发现她的身体上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例如生理期和乳房,腹腔内可见卵巢和子宫,虽然会影响生育,但生理特征应该确定为女性。她属于先天两性畸形患者,和遗传有关,但由于一直被当作男性抚养,因此有一定的心理偏差表现。
案子送交法院后,余来酉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五个月后,她在临刑前的唯一要求是穿上贺铭送给她的那条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