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一博案：越是高智商的人，说谎越容易暴露

作为测谎师，确实要有超过普通人的地方：敏感性和预知力。因为测谎师要测的不是“谎言”本身，而是案件背后的真相和动机。将测谎仪数据和被测试者的微表情、语言动作、现场反应结合起来，观察偏离基线的身体指征和行为特征，才是我工作的实质。

一

你好，我是刘一。

当你读到这段话，意味着，你即将进入我的测谎室，完成一场真实的谎言测试。

正式测谎之前，请你熟读并默记以下内容：

你有一个女朋友，你很爱她，但是察觉出她对你不忠。

你借着旅行的名义，开车带她去爬山。趁她在车上睡觉时，你解锁了她的手机。

手机里的暧昧信息让你怒火中烧。

她果然出轨了！

于是，你在带她爬山的时候，找机会把她推了下去，并用火在沙石地里焚烧了她的尸体。

不久后，你因为“女友失踪”接到了警方的传唤。

记住你的身份了吧？

好的，现在，让我们开始。

二

你好，我是测谎师。

你的女友失踪了，你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我们将进入测谎实验室，对你进行测谎。

现在已确定，你的心理、身体状况良好，无心脏病、癫痫等特殊病史，当日无感冒、发烧等症状，无吸毒、酗酒史。

请你在测谎协议书上签字确认。

我会在你的食指、无名指、腹部连接一些传感器，同时启用表情抓拍仪。

放心，这些仪器对你的身体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仪器就绪，现在，我会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你的姓名？”

“你的年龄？”

“你的爱好？”

“性格特征？”

“这里面有四组动态模拟图，分明标注了A、B、C、D四个选项，请你在心中默选一个。”

A.海水

B.沙漠

C.火焰

D.水果刀

现在，我要猜你选中了哪个。

你选择的是“C.火焰”，对吗？

在我说到“C.火焰”时，用仪器读取到你的脉搏和血压起伏明显，“皮电”也有类似反应。

我想……你失踪的女友，已经被你放火焚尸了。

不承认？

别急，别急。

你看仪器上的这条绿色线条，它代表皮电反应。皮电反应可以反馈人体汗腺分泌的情况。

你说谎时，这个峰值很高，图谱很明显。同时，“心电”也有伴随性变化，说谎时人的生理反应是控制不了的。

根据综合测评系统的结论和微表情定位，我认定你对本案知情。

你在说谎。

三

人为什么会说谎？

有些人是为了融入周围环境，有些人是顾及他人感受，有些人是为了避免伤害，有些人是为了化解冲突。

而有些人是为了逃脱法律制裁。

我是刘一，某地刑警队女刑警，也是一名测谎师。

测谎经常被大家神化成“读心术”，其实这个工作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神秘。

作为测谎师，确实要有超过普通人的地方：敏感性和预知力。

因为测谎师要测的不是“谎言”本身，而是案件背后的真相和动机。将测谎仪数据与被测试者的微表情、语言动作等现场反应结合起来，观察偏离基线的身体指征和行为特征，才是我工作的实质。

作为一名有十二年从业经验的测谎刑警，我深知只有将专业技能、心理素质与应急机制相结合，才能确保测谎过程中的公正性和准确性，这也是理性分析和敏锐洞察的基础。

我工作的测谎室是特别定制的。

测谎室采用封闭设计，没有窗子，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单反”玻璃。从测谎室内部看，这就是一块玻璃隔断；而对于隔壁的刑警组来说，测谎室里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这种设计可以保证测谎过程的无干扰和私密性，同时也能保证测谎室内人员的安全，提高联合办公的效率。

测谎室面积在十五平方米左右，墙体为乳白色。为了防止被测试者突发自残自伤行为，墙面采用了“软包”。

这个房间给人的第一感觉比较像家里的客厅。舒适的环境可以营造一个轻松的谈话氛围，让被测试者舒缓情绪，进入状态。

房间北面有一把可以调节体位高度的测试椅，侧面有两张办公桌，用来摆放测谎仪、电脑、传感器、打印机等工作设备。

房间南面是以绿植为主的背景墙，可以稳定被测试者的情绪。

四

我做测谎这一行，纯属“逼上梁山”。

十六年前，距离高考还有一百零五天。

公式、试卷、垃圾桶里残留的方便面汤汁、厚得像瓶底一样的眼镜片，这些并没有给我带来很美好的青春回忆。我基本放弃了学习，完全“躺平”，甚至擅自把课桌搬到了教室后门。

班主任在两个星期之后发现了我的这种行为，她得出一个结论：叛逆期来得不是时候。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我从被掰弯的铁围栏的缝隙钻出了学校。

学校后面是一座废弃的公园，里面长满了杂草。公园外面有一排平房，是批发市场用来储存货物的仓库。

我坐在公园的凉亭里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粉刺脸加秃顶。

“小妹妹，我带你去玩呀！”

软糯的口音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笑嘻嘻地向我靠近。

透过凉亭周围高高的杂草，我注意到他的下身：军绿色的裤子已经褪到了脚踝，堆着的裤子里露出一双红色高跟鞋的鞋尖！

红，是那种特别炫目刺眼的血红；尖，是那种非常锐利戳人的尖。

我吓得大叫了一声。他看起来更加兴奋了，继续向我靠近，嘴里说着：“小妹妹，一起玩呀！”

“救命呀！”

我下意识呼救。喊声高昂、尖锐，好像能传得很远，连我自己都觉得很陌生。

他被吓了一跳，赶紧提上裤子。逃跑的时候，他左右手各拎着一双鞋，左手是红色高跟鞋，右手是黑色帆布鞋。

五

纠结了很久，我开始后怕，万一那变态再来纠缠怎么办？最终我选择了报警。

结局很出乎我的意料。

警察通知我去指认嫌疑人。红鞋男人已经变身为穿着工作服的批发部老板，一副敦厚老实的模样，站在他老婆身后，那双红鞋就穿在他老婆脚上。

他没吱声。他老婆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现在的女孩子不学好，年纪不大倒学会勾引男人了，还恶人先告状。”她的嘴里蹦出各种生殖器官，中心思想是我冤枉了她老公。

警察叔叔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问：“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觉得很憋屈，嗓子哽得说不出话来。

警察又说：“李老板在这条街已经做了十几年生意，为人老实，诚信经商，按时纳税，邻里关系很好。你确定是他吗？”

虽然我不清楚警察所说的这些优良品质和他的变态有什么直接关系，还是倔强地点点头：“是他。”

学校组织部部长陪我一起过来认人，听了警察叔叔的话，马上站到敌方阵营，赔着笑说：“可能是个误会。”他还转身批评我，“你要是不逃课，在教室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怎么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我一时哑口无言。

变态老板的胖媳妇看警察和学校老师都站在她这边，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冲过来推搡我，嘴里还骂着：“你看她那副德性，肯定是学校里的小太妹，不是好东西。”

变态老板也开始落井下石，说我埋汰他，要求我赔礼道歉。

有一种恶叫颠倒黑白。我在各方压力下，血液涌上脑袋，愤怒到颤抖，却说不出一句有力的证词。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当时我觉得如果哭了，就是输了。

组织部部长看我宁死不屈的样子，替我妥协：“她平时脑子就不太清楚，看在她还是学生的分上原谅她吧！”

就这样，在所有人都看似正确的对话里，我成了那个说谎的人。

六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好人想证明自己是好人远比坏人让人抓住作恶的证据要难得多。

就在那个夏天，我作了决定，我要当警察。

后来，原本是学渣的我经过最后一百天的拼命努力，终于考上了警官学校。虽然是全校最低分，但我还是成功了。愤怒果然更有力量。

那一年，是警校开设测谎专业的第一年，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个大家都不熟悉的专业。

测谎技术兴起于20世纪初，它以生理学等各类学科为基础，逐渐被应用到刑事司法领域，统称“刑事心理技术”。目前的测谎技术仪器有测谎仪、声析测谎器和表情抓拍仪三种。

当时测谎在欧美国家比较盛行，主要用来辅助侦查、运用于军事等方面。这门技术在国内刚刚起步，最早只作为反贪的辅助工具。但近年来，我们在刑事诉讼中已经开始广泛应用测谎技术，旨在通过捕捉、分析被测试者在测试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生理反应，确定对方是否说谎。

我当时的心态很单纯：如果我拥有一种特异功能，能识破谎言，对犯罪嫌疑人一剑封喉，那有多牛。

可是当我真正进入这个行业，才发现想要掌握这门技术并没那么容易，因为很多专业知识完全是挑战常识的。比如高智商的人更容易暴露，反而是那些看起来平平常常、遵纪守法的普通人更难识别。谎言如同生长在他们身体上的一个隐形器官，甚至成为一种本能的保护色。

高智商的人会有计划地说谎，考虑的细节比较多，反而会出现“破绽群组动作”，在动作、语言、声调、微表情上都会有一定表现。这些密集的暴露点或许能骗过普通人，却会成为测谎师眼中的突破点。

而普通人来不及计划，会应激性地说谎，出现的“破绽群组动作”较少，通常是一两个动作，比如颤抖或者吞口水，紧张也会造成这种情况，因此是不足以证明这个人在说谎的。谎言对于这类人来说是本能，本能比计划更难识破。

测谎师实际上就是另一种“心理医生”：我们要看到器官背后的病变，了解病因，最好能亲手切除它们。

这些年，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案件：为了一个亿，豪门赘婿被人残忍杀害；整了八次容的杀人犯在逃亡期间，上大学、创业、经营企业、谈恋爱，甚至生孩子；凶手凭空消失，在死者背后刻上“情书”……

这样惊悚、怪异，却又发生在真实世界里的故事，我见识了太多太多。

于是，我选择写下它们。

我会把自己经历的案件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你展开，以测谎仪为放大镜，让你看到谎言背后的世界。

那里的天空黑暗且诡谲，地面是晃动的，充斥着各种生物，有的天真无邪，有的残暴血腥。

那是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是另一种暗网般的存在。

七

2011年4月26日，受我处刑警中队委托授权，经嫌疑人陈一博自愿同意，我准备对陈一博进行测谎。

陈一博涉嫌在母亲刘瑜珍服用过量巴比妥（安眠镇静类药物）后，没有实施救援，导致其呼吸衰竭、循环衰竭，造成不可逆的损害，继而死亡。

陈一博在警方讯问过程中称对母亲的死亡不知情，更没有见死不救。他坚称是母亲自主服药不慎造成的。

经警方核实，刘瑜珍的确长期失眠，经常购买那种药物。

本案最大的疑点是陈一博在母亲去世后第三天才选择报警，其间刘瑜珍的尸体一直仰卧在自己房中。

警方怀疑陈一博是为了让药物挥发，因此拖延报警时间。但巴比妥属于缓慢散发药物，在尸检中还是被检测了出来。

开始测谎之前需要进行许多相应的准备工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首先，要听取刑侦队员及邻居、亲友等周边人员对案情的详细介绍，之后调阅、分析案卷材料，最后还要到案发现场实地勘查。

我在调阅案卷时发现陈一博家是单亲家庭。他十岁时，父亲有了外遇，和刘瑜珍离婚。家庭关系破裂使母子二人的感情更为紧密。

刘瑜珍是小学教师，据同事和邻居反映，她对儿子照顾得特别周到。

陈一博从小体弱多病，刘瑜珍不让他做任何家务，甚至连陈一博的内衣、内裤都由刘瑜珍来洗。陈一博初中时，刘瑜珍还在给他喂饭。

同时，刘瑜珍对儿子要求非常严格，如果学习成绩不好，就会惩罚——让陈一博高举考卷在家门口罚站是常态。好在陈一博很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刘瑜珍的死亡时间在4月20日晚上10点左右，身体没有任何外伤和暴力侵害的痕迹。我和办案刑警小李决定先回到案发现场进行实地勘查。

距刘瑜珍死亡已经过去四天了，警戒线还没有撤。房内物品摆放整齐，可以说整齐到严苛的程度，堪比纪律部队。洗手间里，母子二人的毛巾都折叠成正三角形，牙刷头朝一个方向放。

刘瑜珍的房间没有异常。翻看相册时，我发现刘瑜珍保留着陈一博从小到大的所有照片。

在一家三口的老照片中，陈一博父亲的部分已被剪去，照片中只留下一只手。

来到陈一博的房间，我看到他的房门后挂着一个很旧的背包。打开背包，里面空无一物，却散发出一种类似于过期糕点的奇怪味道。

我把背包倒过来，轻轻抖动，一些碎屑洒落在提前摆好的取证袋上，像饼干残渣。我和小李准备拿回鉴证科化验。

4月25日，鉴证科出具报告，从陈一博包里抖搂出来的残渣是狗粮。

八

测谎通常分为背景了解、测前谈话、激励测试、正式测试和测后谈话五个环节。其中激励测试是知情测试法的一种，是测谎前的预演。测谎师会在正式测谎前给被测试者讲解测谎题，对于被测试者不理解的地方作出解释。

有些被测试者文化程度不高，不容易理解题目，在这种情况下，测谎师就需要将题目的内容解释清楚；有些被测试者在回答问题时会使用方言，而某些词汇在不同地域表达的含义可能不同。比如“窝心”在北方表示难受，在南方却表示贴心，意思截然相反，很可能让被测试者产生误解，在这种情况下，测谎师就需要将这些词汇做注解。此外，一些语音上的差别也要做标记。

预演讲解的前三组题目被称为“基线问题”，是衡量被测试者是否说谎的标尺。基线问题包括一些常识问题或已知问题，如姓名、年龄、职业等，有确定答案。

测谎师还会准备一份应急预案，也就是另外一套测谎题，在突发情况下使用，以应对被测试者撕毁测试题，或者看到部分题目受到刺激突发精神障碍等情况。

在激励测试中，测谎师还需要复核被测试者的生理反应（这里的生理反应指健康状态）是否正常，合理调整仪器参数，为后审工作做好铺垫，这也是为了提高测谎的准确率。

测谎师要经过系统的学习和严格的训练才具有出题资格。测谎师会通过采集被测试者在回答问题时的现场反应和生理反应来判断被测试者的心理活动。测谎本身是为了协助刑侦，为精准讯问做铺垫，全方位核实嫌疑人的涉案系数，所以也叫“多参量心理测试”。

测谎题通常是有针对性的，针对被测试者的成长背景、经历以及涉案细节，可分为两大部分，包括准绳问题测试和涉案问题测试。题目会以小组的形式出现，最多为六组，每组十题。前两组被称为依据题，即准绳问题测试，是对被测试者已知问题的了解，比如姓名、年龄等；后面是与案件相关问题的测试，即涉案问题测试。根据被测试者对两类问题的反应，可以清晰判断其是否有说谎行为。

我根据掌握的资料，针对陈一博编辑出了六组问题。

测谎开始前，我和陈一博做了一次沟通，告诉他公安部门使用测谎仪时非常慎重，不会以其结果定案，更不会以测谎仪替代刑侦工作，请他不要紧张。

另外，我需要了解他对案件的知情程度，还要确定几个案件细节，最重要的是向他解释清楚测谎的整个过程，包括全部测谎题目的内容，以防因理解不同造成误解。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陈一博一直低着头，表情漠然，最后自愿在测谎协议书上签了字，主动接受了测谎。

4月26日上午9点整，在确定心理、身体状况良好，无心脏病、癫痫等特殊病史，当日无感冒、发烧等症状，无吸毒、酗酒史之后，陈一博进入测谎实验室。

整个测谎过程由我主持，我分别给陈一博的手指和腹部连接呼吸传感器、脉搏传感器、皮电传感器，以及血压传感器。这些传感器并不奇特，和在医院见到的医疗器械差不多。

传感器连接测谎仪（一个路由器大小的黑色小盒子）后，会有图谱显示在我的手提电脑上，蓝线代表呼吸，绿线代表皮电，红线代表血压，黑线代表脉搏，这四条曲线将会诠释身体密码中隐藏的人性密码，将身体反应转换成可识读图谱，让我可以目测“谎言的样子”。

测谎正式开始。

“我不是来审讯你的，只是作为技术部门的测谎师，来帮助你自证清白。”

“首先，我们要进行的是激励测试，算是个小游戏吧。这种测试可以提高测谎仪对比分析的准确度，同时也能让你了解一下测谎仪的性能。”

我把一个平板电脑放在陈一博面前，屏幕上有四个头像。

“你可以看到屏幕上面有四个人物，分别标注了A、B、C、D四个选项，你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随意选出一个。”

回到工作台后面，我问：“选好了吗？我现在要根据你的反应图谱开始猜你选中了哪个。”

我依次报出头像的名字：“A.执业律师，B.甜美萝莉，C.中年女性，D.高中同学，你选择的是‘B.甜美萝莉’吗？”

陈一博略显惊讶地点了点头。

“我在读B的时候，你的脉搏和血压起伏明显。仪器的准确率很高吧？”

其实，这四个形象背后代表他生活中接触的四类人群。A代表法律，B代表女朋友，C代表母亲，D代表朋友。

“我们要开始正式测试了，准备好了吗？”

陈一博点点头。

“你的名字叫陈一博，是‘博士’的‘博’？”

“是。”

“你今年二十五岁吗？”

“是。”

“你在疾丰电脑公司工作？”

“是。”

“你和母亲的感情很好吗？”

陈一博停顿了一下：“还行。”

听到这个问题时，陈一博左手食指轻轻内扣，颤抖了一下。这表示他对相关问题有所顾忌。

回答以上问题时，嫌疑人思路清晰，语调平和，仪器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母亲对你进行教育时，使用过暴力吗？”

呼吸传感器输出的蓝色曲线突然大幅度波动。

陈一博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语。

“我……十一岁那年，放学回家，发现日记本的锁被撬开了，我妈偷看了我的日记。她把日记撕成一片片的，扔在垃圾桶里。我在日记里写暗恋同班一个女生，写我妈每天逼我吃有腥味的猪脑，还写了以后要考一所离家很远的大学，远到她再也找不到我，等她老了，也不回来看她。”

“你母亲很生气吗？”

“是的，她当时正在剁饺子馅，手里握着菜刀。我记得她突然举起菜刀朝我挥了挥。她当时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好像真的要把我砍死。那天晚上，她罚我不准吃晚饭，跪在地上写一千次‘我错了’。”

“你和母亲经常发生冲突吗？”

“没有经常……她精神有问题，经常会情绪失控。我曾经建议她去看医生，结果她觉得我有病。”

“她情绪失控和你女朋友有关吗？”

陈一博一脸惊诧，身体缩进椅背：“我没有女朋友。”

当事人想隐藏一些想法时，会减少身体的曝光，做出缩身、低头等动作，尽量远离提问者。

我面前的图谱显示：陈一博对相关问题的反应明显大于激励测试时的反应。尤其是在听到与母亲有关的问题时，皮电反应图谱高峰迭起，有冲击极限的趋势，对应率达到了80%以上。皮电反应即皮肤电传导反应，体现的是人体汗腺的分泌情况。人在说谎时，身体能量的改变促使汗液大量分泌，这种变化会通过食指和无名指上的感应器传输到测谎仪上，再通过测谎仪的“翻译”，以图谱的形式呈现，让说谎行为具有可视性。图谱上的峰值越高，说谎的可能性越大。

排除情绪波动因素，我可以判定他在试图隐瞒一些事实。

“你喜欢哪一类书籍？”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有什么个人爱好吗？”

“我喜欢小动物。”

图谱恢复平稳。

“养过小动物吗？比如，小猫、小狗。”“上初中的时候养过一只小狗。”

“后来为什么不养了？”

听到这个问题，陈一博出现了迟疑。

“我妈说不卫生，她对狗毛过敏。”

“小狗被你母亲送人了？”

“被我妈……摔死了。”

“为什么会摔死？”

“我妈说我要考进百人榜前十名，才可以养。结果那次我失误了，只考到了三十五名。”

我停顿了一下，注意到陈一博在语气用词上和同龄人有所区别：他的表达更加单纯直白，不会刻意掩饰，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通常保持沉默。

我开始进入涉案关键问题组。

“你母亲服药过量那天，你们也发生了争吵吗？”

“没有。”

陈一博在回答这个问题时，低下头，双膝不自主内扣，双手合拢，整个人紧紧贴在椅背上。他的说谎动作是以组的形式出现的，可以分解为三个阶段：低头，是为了尽量减少表情曝光，以防对方找到破绽；双膝内扣，是为了提醒自己保守秘密；双手合拢，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是为了让身体呈现关闭状态，将自己“缩”起来，尽量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以防被识破。

“你熟悉母亲吃药的习惯吗？”

“睡不着的时候才吃。”

表情抓拍仪抓拍到他频繁眨眼，表明他有衍生心理活动，在这个问题上他有所隐瞒。眨眼后出现吞咽动作，表明他有情绪波动——屏幕上的皮电反应值有所上升。

“服药过量那天你母亲失眠的原因和你有关？”

“不清楚。”说这句话时，陈一博鼻孔扩大，头部不自主地晃动了两次，看来他在对我说谎的同时也抱有很大的敌意。我的问题唤醒了他脑海中某些不快的回忆，晃动代表他想要抛开或者甩开，他很讨厌那些回忆。

“记得你母亲的生日吗？”

“应该是7月，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

“还记得她为你做过的最感动的事吗？”

沉默。

“还记得她对你说过的最温暖的话吗？”

沉默。

……

陈一博的第一轮测谎工作基本结束。接下来是针对每组问题开始循环提问，这样做是为了比较相同问题上的图谱的变化，以便更准确地进行测谎评估。这次测谎大约会进行两个半小时。

在第二轮开始之前，陈一博突然提出中断测谎。

陈一博的集中反应说明测试已经击中其心理要害，在测谎中他对主题问题，也就是涉及母亲的问题的反应明显大于回答激励测试问题时的反应。仪器显示说谎概率为78%。

说谎概率是根据被测试者对问题的敏感性反应，由特异性公式在电脑中测算出来的。陈一博在回答与母亲的感情如何、是否有女朋友、母亲的失眠原因这些问题时，出现的躲闪性动作便属于敏感性反应，即他在说谎。在母亲是否服药这一关键问题上，他膝盖内扣，脉搏、血压峰值较高，这些也属于说谎表现。在这些涉案问题上，如果图谱峰值的平均值很高，就会被认定有说谎反应。

陈一博不承认自己说谎，并质疑仪器有问题。

针对他的质疑，我平静地向他解释：“你看这条绿色的线是皮电反应的线条，皮电反应就是人体汗腺分泌的情况。你在回答一些问题时这个峰值很高。峰值越高，表明说谎的可能性越大，说谎时人的生理反应是控制不了的。”

根据计算机评分系统的结论，我认定陈一博对本案知情，即在测谎意见书上认定陈一博“有说谎或隐瞒反应”。

得知结论后，他沉默了十分钟，然后突然双手抱头，哽咽着说道：“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她，也可以说不是。”

随即我们把陈一博带到隔壁的口供室。测谎打开了突破口，在他心理防线最脆弱时很容易拿下口供。

九

口供室内，面对我和两名刑警，陈一博开始讲述他的成长经历。

“我讨厌我妈，甚至可以说是憎恨。她用‘人肉炸弹’来控制我的一切。我曾经想过，要么她死，要么我死，否则谁都无法解脱。”

“你能解释一下‘人肉炸弹’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通过伤害她自己增加我的内疚感，让我听话，达到控制我人生的目的。”

“我长得非常像我爸，有时候她会把我当成我爸的替身，只要不听她的话，她就会用各种方法来威胁我、折磨我。上初中时，我爸偷偷来学校看过我两次，还接我出去吃过几次饭。她知道了，一连三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非让我答应她以后再也不见我爸。”

“我知道离婚的错主要在我爸，但他对我还是挺好的。我妈一再威胁我，我才答应。那之后，她还给我转了学，彻底断了我和我爸的联系。”

看到陈一博有些激动，我把一杯水放到他面前。

“上高一的时候，我住校。那时候玩心重，我和寝室同学翻墙出去通宵打电子游戏。老师发现后，打电话告诉我妈。她把我领回家，给我办了走读证，每天亲自接送我上下学。她断了家里的网，拆了我房间的门锁，卖了家里的电视，就是为了切断所有干扰，随时监督我学习。那段时间我特别害怕回家，觉得家对于我来说像一座监狱，让人窒息。”

“有一次，我逃课了，在人民公园坐了一整天。晚上回家时，她很平静，还做了一桌子我喜欢吃的菜。奇怪的是，她把家里的存折藏在什么地方、煤气水电怎么缴费之类都很详细地告诉了我。”

“半夜我起来上洗手间，差点儿被吓死。客厅的墙壁上到处是红字，吓死人了。我也不知道是用血写的，还是红色的笔写的——是一封很长的遗书。”

“她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坐在沙发上，还化妆了，右手握着一把手术用的柳叶刀，并架在左手的动脉上。她说，我让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生不如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愿。”

刘瑜珍先用自残的行为对陈一博进行感情绑架，进而开始无节制地进行感情勒索。

此时，陈一博激动起来：“成绩不好，自杀；上课溜号，自杀；偷看课外书，自杀。自杀，自杀，自杀！自杀成了她威胁我的撒手锏，每次都能翻出新花样，上吊、跳楼、过电、跳桥。我快要被她逼疯了。难道我是她用自杀‘定制’出来的儿子？”

“我从来不是我自己，我都不知道我是谁，应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她就会说‘听妈的，妈都是为了你好’……我很想逃离她，又没办法离开她，我真的怕她出事。”

陈一博把手插进头发里，狠狠揪着——嫌疑人的情绪开始不稳定了。

我试着转换话题：“你女朋友的出现缓和了你们母子之间的紧张关系，还是激化了矛盾？”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陈一博显得非常吃惊，身体频繁换了几个姿势。

“你母亲服药过量和你女朋友有关吧？你还记得确定测谎基线的四个选项吗？你选了‘B.甜美萝莉’，代表你正在恋爱或者被异性吸引。我接着问你有没有女朋友，你回答没有，但你的身体大幅度后靠，说明你想隐瞒事实。当我问你母亲为什么失眠，你回答不知道，但测谎仪的数值波动明显。在案卷调查时，周围的人都说你没有朋友，很少外出。把所有线索串起来，可以推测你现在很可能在谈恋爱，而且女朋友应该是在网络上认识的。被你母亲发现之后，她对你女朋友不满意，非常生气，你们俩发生了争执。之后你母亲情绪失控，要服药自杀。这一次，你没有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把药全部吞了下去，对吗？”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陈一博接着说：“一个月前，我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个女主播，叫小雪。她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女孩子，但是很温柔，说话声音很好听。我需要找个地方发泄一下，才找她聊天，时间一长觉得挺投缘，就开始给她打赏，还加了她的微信。”

“她小时候的遭遇居然和我很像，这让我们有了更多共同话题。她后来不再要我的钱，只是每天陪我聊天，我们还约好一起去大城市打工。”

“没想到这件事被我妈发现了。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妈送了我一部苹果手机当生日礼物。我还挺高兴，没想到她在我的手机里安了监控软件。”

“她骂小雪是骗子，想骗我的钱，想毁了我，还骂我和我爸一样，都喜欢狐狸精，身体里流着杂种的血，是匹忘恩负义的狼。我说我和小雪是真心相爱的，一定会过得比她和爸爸好。她又哭又喊，撒泼打滚，说我翅膀硬了就要离开她。我当时很生气，就告诉她，这一次绝对不会让步。我要独立的生活和人生，不希望她再囚禁我，我不是她的私有财产。她拉着我求我一辈子留在她身边，说她会帮我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如果不听她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当时我很生气，甩开她的手就走了。没想到三天之后回来，发现她真的自杀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

陈一博开始哭。

“虽然我对她从爱变成恨，但更多的是可怜。她一辈子没走出失去我爸的阴影。我可以原谅她的自私独裁，可她就是不肯放过我。我也不愿意让她死，她毕竟是我妈。”

“你这三天去了哪里？”

“我……我去了南山果园。”

“你去南山果园干什么？”

陈一博踌躇了一下，说：“我去南山果园喂狗。”

我一下想起陈一博包里的狗粮。

十

刘瑜珍的死亡时间大致在晚上10点。按照陈一博的交代，他坐当天下午5点多最后一班车到达梨花洞，上山喂狗再下山，至少要四个小时。

陈一博说，晚上9点多，他还在梨花洞小超市买了方便面，当晚住在一户果农家里，然后待了三天，那么他就不具备作案时间。

讯问结束，我们专案组一行三人赶往南山果园梨花洞。梨花洞距离市区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们在村里核实了情况，与陈一博说的基本一致，还请了一位当地的村民带我们去梨花洞。

这里原来是个旅游区，因为来的人少，渐渐荒废了，路非常难走。

陈一博之前告诉我们，他买了一对母子狗，将它们关在梨花洞里做饥饿实验。

陈一博说，那两只狗代表母亲和他。他妈是感情饥饿，母狗是肚子饿，二者没有本质区别。

一开始，陈一博每隔几天就会去梨花洞给狗喂食，起初给充足的食物，后来渐渐减少食物的量。直到最后三天，他已经不给狗喂食物了，只喂水。

他说：“我相信那只母狗最后一定会把小狗吃掉，而那一天就是我和小雪离开的日子。”

我们直到靠近洞口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从陈一博上次下山到我们上山已经过了三天，同事小李猜小狗很可能已经饿死，或者被自己的母亲吃掉了。

洞口被粗大的梨花木桩封住，当我们三个跟着村民靠近洞口时，都惊呆了。

我们看到奄奄一息的母狗躺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洞口；小狗趴在母亲身边，嘴里叼着母亲的乳头。乳汁早已被吸干，小狗依然不停地吸吮，因此乳房开始滴血……

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木桩移开，此时母狗已经没有力气进食。村民用水把狗粮泡软，慢慢给母狗灌下去。最终母狗和小狗都活了下来，村民把它们带回自己家养了。

十一

回来之后，我们把拍摄的视频拿给陈一博看，他目瞪口呆，突然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陈一博平静之后终于承认，他预料到母亲可能会出事，但是他在喂狗时，看到母狗的目光始终集中在小狗的脖子上，并且用舌头舔舐小狗的脖颈，所以认定母狗早晚会吃了小狗。他狠下心，没有回家。

也就是说，陈一博在预知母亲可能死亡的情况下不作为。

陈一博可能涉嫌不作为故意杀人，也可能会被判定为对死亡风险认知不足，并被无罪释放，一切都要等待法庭最后的判决。

今后，他不再有母亲的指引和约束，但可能会有对母亲的一份愧疚。

相依为命的母子不是不爱，而是太爱。爱到极致比恨更可怕，母亲的“恩重如山”可能会将孩子挤压变形。他是你百依百顺的儿子，却唯独做不了自己。

用生命去滋养孩子是伟大的，用爱去勒索却是一种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