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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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佛洛拉、龙和一条鱼

1909年,柏林博物馆的总负责人威廉·冯·博德的一次收购震惊了世人。他以185 000金马克的巨款,从英国艺术交易商的手里买下了一个胸部裸露、头戴花冠的女人的半身蜡像,从脸上的微笑来看,这似乎是列奥纳多的作品(图2)。当这位美人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英国媒体却透露这件作品实际上是赝品。雕塑家理查德·科克尔·卢卡斯声称这是他的作品。德国和英国就这一半身像真伪的新闻宣传铺天盖地,双方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支持和反对的立场上,这也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文化政治战场上的预热。然而,化学分析表明,《佛洛拉》不可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其创作者可能受到了列奥纳多的一幅绘画的启发。又或许创作者以18世纪一件蜡像的部件为基础创作了这尊雕像。

图2:理查德·科克尔·卢卡斯(?),《佛洛拉》(约1845),蜡像,颜料,高67.5厘米,柏林,博德博物馆

一尊出自列奥纳多之手的半身雕像,这样的假设或许过于美好,似乎不可能是真的。迄今为止并没有人发现过经证实出自列奥纳多之手的雕塑。但无论如何,瓦萨里宣称,列奥纳多在青年时期曾经用陶土制作过面带微笑的女性半身像。就像他精心制作的孩童头像一样,这些都是用石膏重现的作品。列奥纳多自己也在1492年左右写道,他对雕塑的兴趣丝毫不亚于绘画。

年轻的芬奇大概也从韦罗基奥的工作中分得一杯羹:或许因为他设计了“痛风者”皮耶罗(1416—1469,也就是老美第奇的接班人)坟墓上的一些装饰,比如说,极其逼真的龟背石棺的底座,还有花环、莨菪藤蔓和丰裕之角等。也许,环绕着棺材和棺盖上的绳索网也是他设计的。绘制此类物品是他的爱好之一。此外,他可能还为圣洛伦佐教堂的一个洗脸盆设计了装饰品:龙、海豚,还有一个狮子的头。用琴尼尼的话来说,上面的龙“明明并不是真的存在,但看起来却像真的一样”。这都是些奇怪的物种:长着狗头的长尾爬行动物,虽然部分符合“自然生长规律”,但整体而言则是纯粹的幻想产物。如果想让这样的怪物看起来很自然,就必须以真实的动物为原型来塑造身体的各个部分,列奥纳多后来这样建议:“寻血猎犬或者勃拉克猎犬的头,猫的眼睛,豪猪的耳朵,意大利灰狗的鼻子,狮子的眉毛,老山羊的太阳穴,还有乌龟的脖子。”

据瓦萨里说,当列奥纳多的父亲请他在一个无花果木制成的圆盘上创作一幅画时,列奥纳多的依据正是自己的以上建议。列奥纳多构思出了一个恐怖的主题,恐怖的效果甚至类似于美杜莎蛇头给人的感受。作为设计参考样本,他收集了蜥蜴、蝗虫、蛇、蝙蝠等各种小型动物。他对艺术充满热情,以至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在怪物的身体上涂抹绘画时,他甚至忽略了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他让这个怪物从一块黝黑嶙峋的悬崖峭壁里钻出来,它张开的喉咙里吐着毒气,眼睛里喷出火焰,鼻子里喷出烟雾——如此诡异,以至于确实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去取这幅画的时候,瑟·皮耶罗一开始被吓了一大跳,仿佛眼前的怪物真实存在。

我们不该把瓦萨里描述的这段趣事当真。事实上,瓦萨里在此运用了一个古典意象。他想传达的意思是,伟大的艺术家不必因循自然。老普林尼(23或24—79)在《自然史》中讲述了画家宙克西斯和帕拉西乌斯之间的竞争:宙克西斯曾如此逼真地再现了葡萄的样子,以至于画布引来了一群鸽子的啄食。随后,宙克西斯自信满满地要求他的竞争者帕拉西乌斯拉开“幕布”让自己看一看他的画。这时帕拉西乌斯以胜利的姿态指出,这块“幕布”其实是他自己的画作。他成功骗过的可不是一群愚蠢的鸟类,而是一位有经验的艺术家。就这样,他成了胜利者。列奥纳多自己则给出了这件逸事的一个最佳的改写版。他曾经看到一只狗在看到自己主人的画像时热情洋溢——“简直就像是在举办大型庆祝活动一样开心”。他还讲道,狗会对着画面上的狗狂吠,而且想要发动攻击。养狗的人能证明列奥纳多其实是在吹牛:狗看到一幅画的时候闻到的是油的味道,而不是其他狗或者主人的气味,所以只会保持冷静而不是过于激动。

即便列奥纳多真的完成了前文提到的怪物作品,原稿最终也遗失了。他最早的涂绘痕迹可以在韦罗基奥的作品中找到,韦罗基奥以雕塑家的身份而闻名,但就绘画而言只能算得上二流。瓦萨里认为,韦罗基奥的艺术形态是“一种相当费力且粗犷的风格,仿佛只能通过无止境的学习来掌握,而不能得自天赋造化”。换句话来说,在这位内行传记作家看来,韦罗基奥虽勤奋,却无才华可言。

即使是那些抱着合理的怀疑态度试图通过画面来区分不同的手的人也会发现,韦罗基奥的《耶稣受洗》(彩图2)实则由一位更有天赋的画家所作。瓦萨里也记录了我们双眼所证实的这种想法:其中一个手持神之子[1]衣服的天使,其实出自列奥纳多之手。就绘画的精彩程度而言,这一形象似乎已远远超过了他老师的作品。同样,这幅画上似薄雾般的油画山水背景显然也出自列奥纳多之手。相比之下,这幅画的其他部分大多是用蛋彩画法完成的,从这一点来看,这位画家本质上是一位雕塑家,很容易让人想起韦罗基奥。比如画面左侧边缘的棕榈树,看起来就像是用染过的金属板制成的。

我们的第二个例子是一条鱼,同样能说明问题,这便是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同样被认为出自韦罗基奥之手的《托比亚斯和天使拉斐尔》(彩图4)。精湛的技艺让画面中的部分细节脱颖而出:一只白色的小卷毛犬和托比亚斯手中提着的鱼。这条鱼的原型可能是欧鲢,看起来仿佛还在阿诺河[2]中游来游去,是技艺精湛的杰作(图3)。这位画家目标明确地让光投射到这条鱼身上,它的眼睛闪闪发亮,全身富有光泽,甚至连鳃鳍下面都投上了淡淡的阴影。不会有比这更逼真的呈现了。和传说一样,托比亚斯在用从鱼身上提取的胆汁奇迹般地治好了父亲的眼疾后,就剖开了这条鱼的肚子。伤口中滴出了黏稠的血液。我们从鱼和小狗略显半透明这点就可以知道,二者是在画的大部分已经完成后才被加进去的。不仅如此,托比亚斯的鬈发和一只抬起的袖子都是用黄赭色——而非仿金铜箔——绘制的,这都表明绘制此二者的应该另有其人。一个相当明显的假设就是:这个人是列奥纳多。

图3:彩图4局部

有了列奥纳多在韦罗基奥的《托比亚斯和天使拉斐尔》和《耶稣受洗》中的神来之笔,我们得以在同一画面中欣赏到非同一时期的两种艺术风格:艺术史上的两个时代的特点,一是文艺复兴早期锐利的轮廓和鲜艳的色彩,一是文艺复兴鼎盛时期光与色之间的柔顺过渡。列奥纳多是帮助新风格取得突破的最重要的革命者,他对稍早一点的风格并不感冒,这一点能从他对波提切利的风景画的评价看出来——那简直“可悲”。

教会列奥纳多画出托比亚斯手中那栩栩如生的鱼和《耶稣受洗》背景中美妙风景的人绝不是韦罗基奥。上文提到过的洛伦佐·迪·克雷蒂也许更明白这一点。就如何创作鱼和远景而言,列奥纳多最有可能学习的大师是安东尼奥·德尔·波拉约洛。安东尼奥曾经和自己的弟弟一起画过一幅托比亚斯的画像——很明显与韦罗基奥工作室的作品形成对话关系。

安东尼奥·德尔·波拉约洛的本名是安东尼奥·本奇——他的绰号“德尔·波拉约洛”源自他父亲家禽商人的职业[3]身份,他是列奥纳多前一代人中杰出的大师之一。他因《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这一作品而闻名,这幅画足足有2米宽近3米高(彩图3)。波拉约洛通过画中的多个人物从各个角度展现了人类的躯体,根据透视法的原则,有几个人物的身体缩短了。他或是呈现人物收缩的肌肉,或是刻画主角身上的长袍层次丰富的褶皱。前景中的一个施刑者正在拉动手中的弩箭。他的脸因为使劲而变得通红,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稍远一点,我们可以看到披着盔甲的骑兵和反抗的战马,我们甚至还能看到湍急的河流中浪花拍打产生的白沫。在画面左侧的边缘,我们能看到文艺复兴的印记:象征罗马凯旋门的建筑。在它后面,一幅典型的托斯卡纳风景画铺展开来。我们能看到广阔平原上的柏树和灌木丛,后面是丘陵和群山,上方是一片蔚蓝的天空,退向远方时化为闪闪发亮的银色,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委托创作这幅杰作的是安东尼奥·普奇,他向画家支付了高达300斯库多银币的费用。

通过其他作品也可以看出,安东尼奥确实是一位风景画和人物画的大师。他所绘的关于大力士事迹的三个画板曾经装饰了美第奇宫的大殿。除此之外,他所画的一些女性人物肖像也是文艺复兴早期作品中最优美的。也许他和后来的列奥纳多一样,曾经解剖尸体来研究肌肉和肌腱。他的一幅巨型铜版画描绘了十名赤身裸体战斗的青年男子——这一题材在当时非常新颖,但是寓意不明,这幅画当时传遍了整个欧洲。[4]另一幅同样独特的作品则展现了安东尼奥在人体解剖学方面的知识。这幅位于佛罗伦萨近郊城镇阿切特里山丘上伽利略别墅里的壁画创作于1471年至1475年,呈现了赤身裸体的人酒后放荡不羁的舞姿。其中一人的原型可能是古代羊男。[5]

我们可以非常确定地说,列奥纳多对这幅壁画也赞叹不已。伽利略别墅为兰弗雷迪尼家族所有,也就是列奥纳多的父亲在1466年新婚的妻子的家族。直至1897年,人们才在白色的涂料下重新发现了这幅画作,而这一幅有那么点不正经的圆圈舞画作的委托者,是雅各伯和乔瓦尼·奥尔西诺·兰弗雷迪尼兄弟,他们是安东尼奥·德尔·波拉约洛热情的赞助者。雅各伯是哥哥,他当时对“自己”的这位画家极尽赞美之词。“他是这个城市的第一位大师,”他评价道,“并且也许是这里有史以来最好的画家。更重要的是,所有对绘画稍有点了解的人也持有这样的看法。”

列奥纳多能够顺利进入安东尼奥的工作室,很可能是通过自己家族与兰弗雷迪尼家族的关系实现的。此外,二者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极其微妙的证据:在列奥纳多著名的、第一幅标注了创作日期的风景全景图《阿诺河谷风景》(图4)上,他用镜像体写下“1473年8月5日,雪地圣母日”。至今还没有人找到和这幅画所描绘的一模一样的地方。也许这位画家展示的是芬奇镇以北的蒙苏马诺那座圆锥形的山、富切基奥的草沼地、瓦尔迪尼沃莱地区周围的山丘,他也可能是把自己在韦罗基奥工作室研究的成果与自己的所见结合在了一起。列奥纳多还在这幅全景画中加入了陡峭的山坡和奔涌的瀑布,以及画面左边高耸的城墙以及中景展示的河流。在纸的背面有一句话:“我,莫兰多·德·安东尼奥,很满意。”这是列奥纳多与一位名叫莫兰多的客户签订的一份合同中的第一句话吗?

图4:列奥纳多·达·芬奇,《阿诺河谷风景》(1473),羽毛笔和棕色墨水,19厘米×28.5厘米,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

还是说,这句话不应该这么翻译,而是应该像其他一些人建议的这样解释:“我,和安东尼奥在一起,很幸福?”如果按照第二种解释来看,这段文字应该和推测的一样,指的是列奥纳多和自己的继父安东尼奥·布蒂在芬奇镇度过的一段夏日时光。第三种可能性至今还没有人考虑过:也就是“安东尼奥”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安东尼奥·德尔·波拉约洛。那时,他正在创作那幅《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列奥纳多的素描画中所描绘的风景与波拉约洛的这幅重要作品的背景之间的相似性惊人,很容易就能引起人的注意。我们可以想象列奥纳多和安东尼奥在八月的托斯卡纳丝绒般的天空下漫步,画风景画,虽然我们无法证明这一切,但是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注释

[1]神之子,即上帝之子耶稣。

[2]阿诺河,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河流,佛罗伦萨就在阿诺河河畔。

[3]波拉约洛(Pollaiuolo),意大利语中pollaio一词是鸡舍的意思。

[4]这里指的是藏于德国汉堡美术馆的铜版画《裸体男子战斗像》(1460—1475)。

[5]羊男,即萨蒂尔,又译萨提儿、萨提洛斯,被视为森林之神,是希腊神话中的精灵,同时拥有人的身体和山羊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