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天石
一箇孩童的新年
在動地的爆竹聲裏。他悠悠地醒了。他今年剛是十一歲。幼稚而簡單的思想。使他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這種感覺。也許是別的孩子所沒有的。他是一箇孤兒。七歲那年。父母因染疫而死。多虧母舅將他撫養。送他進了一間國民學校。不致失學。他這天早上醒後。心想。今天又加上一歲了。但是。他總不明白。這一歲究竟是誰加給他的。他還記得六歲那年的除夕。臨睡時候帳外紅燭結了一對燭花。光線狠微弱。他媽媽拿了兩箇紅紙封包。和幾箇橘子。放在他枕邊。含笑道。這兩箇金錢是你爸爸和我賜給你壓歲的。但願你無災無病快快長大。說著。伊便俯吻他蘋果之頰。表示無限的愛情。他父親一手搭在母親肩上。瞧著他笑道。阿民。明天又加上一歲了。我却不願意你長大。小孩子大了便有許多苦喫。但願你時常這麼大。豈不有趣。他雖不知道父親話中的意思。但覺得這些話狠奇怪。為什麼一箇人大了便會喫苦。因此牢牢記著。他狠愛父親。並不懼怕。吵著要爸爸和他接吻。父親便照他母親這樣吻了他幾下。他快樂極了。在被中伸出他嫰白的小手來。玩弄著他父親的鬍子。母親怕他受寒。忙替他穿上一件小絨線衫。他轉身又和母親玩了一會。漸覺疲倦。便闔眼睡去。他夢中還深深留著父母慈愛的印象哩。
好容易過了幾年。他囘憶六歲那年的除夕。還像是昨天的事哩。他糢模糊糊伸手到枕邊取壓歲錢。果然摸出兩個紅紙包來。但並不是他父母所手封的金錢。他還記得昨夜臨睡時。他舅母的隨身小丫頭。拿了這紅紙包擲在他枕邊負氣道。這是你舅舅和舅母給你的。說罷。飛奔而去。他囘想去年的除夕。這般冷淡。正自難過。忽見帳外一箇小孩子的影子。躡手躡脚的走進來。他一眼望去。却是他的小表兄阿鍾。比他大兩歲。生性頑皮。平日時常欺侮他。他恐怕阿鍾又來搗鬼。便將被蒙頭裝著睡熟一般。這時阿鍾正走近床前。一手揭起被。輕輕的在他頰上打了兩箇巴掌。他仍舊詐睡不理。阿鍾嗤嗤的笑了兩聲。接著耳畔忽起了一箇鉅大的聲浪。頰上熱辣辣的覺得疼痛起來。他再不能安睡了。纔張開眼。猛覺一粒火星剌入他眼裏。這一陣劇痛是他自出娘胎以來第一次所受的痛苦。他一手按著眼。滿面流淚。阿鍾站在一旁拍手大笑。引得滿屋子的婢僕都笑得前仰後合。幸虧有一箇慈悲的老媽子。趕過來替他敷了些藥粉。方纔止痛。阿鍾還笑嘻嘻拾起燒殘的爆竹說道。你詐睡嗎。只能瞞過我可瞞不過他呢。可憐的他那裏敢得罪他殘酷而强暴的表兄。
他盥洗過了。穿了一件比較的新的紅緞綿袍。這是他舅舅去年做給他的。祇准在新歲穿著。他今年穿起來。已嫌短窄。心裏雖不喜歡。但不敢違拗他舅母的命令。並且除了這件外。只好穿那上課著的滿幅山水的愛國布袍子了。他穿好衣服。便跟小丫頭到上房道賀請安。室中陳設一新。在黃金色的陽光裏。都像帶金銀色彩。桌椅滿鋪繡花的大紅緞子。銀瓶的蠟梅和磁盆裏的水仙花。好像有了笑容。放出撲鼻的清香媚主人。他舅舅不過四十多歲。圓胖的臉子疎疎留著兩撇黑鬍子。穿著黃緞滾花的狐皮袍。還擁著熱水壺暖手。嫌天氣冷哩。舅母和幾位姨太都圍爐而坐。阿鍾蹲在爐邊烘橘子吃。他表妹娟兒。比他小一歲。扭股兒糖似的。坐在舅母膝上。手撫老貓出神。室中人見他進來。眼光統集中在他的臉上。他狠怯弱。漲紅著臉和室中人一一拜年。叩頭和作揖的代價。便得到許多紅紙包為酬報。舅母握著他手問道。你眼兒怎麼弄傷的。是不是燒爆竹給火星剌傷呵。他望著阿鍾。正揚拳向他扮鬼臉。不敢直說。吞聲答了一箇是字。舅父瞧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太頑皮了。年假期內也不温温書。說還未了。忽見一箇僕人。遞進一張名片。說有客拜年。舅父忙穿了一件馬褂出去。他受了兩句教訓。急得幾乎要哭。娟兒暗中已瞧見阿鍾的神氣。狠替他不直。便放了貓兒。挽著他臂兒道。民哥。我們出去頑罷。舅母也道。你們幾兄妹自去頑耍。省却我們招呼。又笑向三姨太道。我們開檯罷。識趣的丫頭們。便將那副麻雀牌嘩喇喇倒將出來。
他和娟兒出到馬路上。見所有商店。統通緊關著門。五色國旗在空中隨風招展。娟兒便想起國文教科書中。曾有一課講國旗的。伊有些不明白。問他為什麼各國的國旗式樣都不〔同〕。我國國〔旗〕用五色。又是什麼緣故。他將他所知道的。一一告訴伊。伊似懂非懂的笑道。我不知道世界上為什麼要分出這許多國。我最喜歡的是紅色。假使全世界這許多國。統揷著紅旗。豈不有趣。我記得前幾天隔隣做喜事。新娘頭上披的那幅紅巾。美麗得狠。說著。在懷裏掏一方紅絲巾。笑披在頭上。學那新娘模樣。强牽著他拜堂。他只得依伊。正頑得起勁。他腦後忽聞。拍的一聲。原來中了一箇金錢砲兒。一羣孩子圍著他們倆。笑道。你們拜堂狠有趣呀。且吃我一箇炸彈。接著劈劈拍拍的金錢砲兒。像連珠般向他們倆身上擲來。兩人圍在垓心。無處躲避。他緊緊的擁著娟兒。將自己後背當盾牌。直等孩子們擲完。笑拍著空手散去。他纔慰問娟兒。可曾受創。娟兒驚定。淚眼汪汪。撫著亂髮說道。多謝民哥保護我。並沒受傷。只是你那件袍兒弄污了。倘若媽媽問時。你只推是我弄污的便沒事了。他很感激伊人代人受過。握著伊的手兒。沒話可說。一會。娟兒頓足道。他們有金錢炮兒。我們難道沒錢買嗎。民哥。我們非報仇不可。他笑道。我為什麼同他們一樣見識。把金錢這般蹧蹋。今年我所得的利市錢。總有五六元。我想儲蓄起來買箇手琴送給妹妹。自從我寄居在你家後。只有妹妹是真愛我的。娟兒謝道。你有東西送給我。我總常常寶藏著。我的利市錢比較你多。民哥。你不是很歡喜做文學家的嗎。我預備買一支墨水筆送給你。將來寫字時候。不要忘了我。
他們在馬路上逛了一囘。覺得沒趣。汽車和馬車是平日見慣了的。爆竹聲也聽得厭了。便手挽著手兒囘去。見闔家人都聚精會神的在那裏抹牌。阿鍾爬在檯上。一壁看竹。一壁嗑瓜子。他和娟兒也只得坐在一旁呆瞧。舅母恐孩子饑餓。命丫頭煎年糕給他們吃。好容易又叉了四圈麻雀。直到上燈時分。牌聲纔止。他們在大廳的百枝光電燈底下用了晚餐。舅父喝得半醉。高興起來。便提倡去看夜戲。婦人們自然贊成。各自囘房裝飾。敷粉的敷粉。施脂的施脂。換衣服灑香水。便娟兒也扮得一箇小美人一般千嬌百媚。他雖沒有鮮衣華服。可幸舅父允許著帶他同去。一會兒兩輛摩托車便把一簇人送到戲院。這夜的戲不外乎些吉利的喜劇。人人都眉飛色舞。他看到闔家大團圓那一幕。不知那裏提起的一陣傷心。撲弔了兩行眼淚。幸虧舅舅等都注著戲臺上出神。並不注意他的神色。只有娟兒已瞧見了。便遞了一箇眼色。伏在案上瞌睡。他領會著伊的意思。忙依樣伏案。悄悄地將淚痕拭乾了。却不敢抬起頭來。凡是小孩子們。神經都很薄弱。在鑼鼓喧鬧的當兒。他和娟兒伏案稍久。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他醒時。此身已不在戲院裏。却臥在自己床上。帳外的燈兒沉沉如死。壁鐘正敲著十二響。接著悉悉率率的一分一杪。把光陰在靜默的黑夜裏送去了。他默默的想。去年眼巴巴的盼望新年。到了新年。又何嘗得著什麼歡娛。歡娛的背影。反引起許多愁悶來。只有一事稍足以破他沉悶的。便是娟兒待他的情形。他永遠不會忘掉伊送墨水筆的話。他欹枕暗暗的禱告。祝他表妹今夜得到温柔愉快的夢。像新年的歡娛一般。
署名惜珠生,選自一九二二年一月香港《雙聲》第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