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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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影子游戏 Schattenspiel

由花岗岩砌成的宏伟宫殿,透过巨大的窗户望向莱茵河,望向河边的芦苇丛,然后再望远些,可以看到那些由河水、芦苇和柳树组成的明媚又清新的室外风景。远眺,流动的白云底下,天青色的林海构成了一道微微颤动的弧线,唯有焚风[12]刮过时,才能看到其间点缀着许多细小的白色光点——亮闪闪的宫殿与农庄。倒映在潺潺流动的莱茵河水中的是宫殿的正立面,那倒影自负浮夸又满怀喜悦,如同一位年轻的女士;隶属于宫殿的园林灌木垂下浅绿色的枝条,一直垂到莱茵河的水面上;沿着宫殿的围墙,漆成白色的仿制贡多拉游船随着河流荡漾前行。宫殿的这一侧是向阳面,没有人住在这边。自从男爵夫人消失不见了,房间就一直空着,唯独最小的那间房还有人住:在那最小的房间里,一如既往地住着诗人弗洛里博特。此处女主人的所作所为给自己的丈夫以及属于他的这座宫殿带来了耻辱,曾经跟随着她的那帮热热闹闹、人数众多的侍从,如今除了那些白色游船以及这不声不响的作诗者之外,就再没有留下来的了。

至于这座宫殿的男主人,自从发生了那件大不幸的事情,便搬到了宫殿建筑的后面居住。在那狭窄的后院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始建于罗马时期的阴森塔楼。塔楼的墙壁灰暗又潮湿,窗子低矮且狭小。紧邻这座阴凉后院的是一座黑乎乎的林苑,林苑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老枫树、老杨树和老榉树。

诗人眼下正以完全不会被任何人打扰到的状态独居在宫殿的向阳面。因为一日三餐直接从宫殿的厨房里拿取,所以经常好几天都见不到男爵的身影。

“我们就像影子一样居住在这座宫殿里。”有一次,一位诗人年轻时的好友过来探访,诗人对他这样说道。结果,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之下,这位好友只住了一天便告退了。弗洛里博特曾经的职责是为男爵夫人举办的庆典活动创作寓言故事,还有以无事献殷勤为主题的押韵诗歌。在那帮搞笑逗乐为主的侍臣一哄而散之后,他却自觉自愿地留了下来,因为他天性单纯,相对于这悲伤宫殿里的孤独感,在外面闯世界谋生活反而要令他害怕得多了。如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诗了。西风吹起的时候,当他的目光越过流动不停的莱茵河水以及金黄色的芦苇丛,注视远方天青色的山峦和连绵不断的云朵时,当他傍晚步入那古老的林苑,聆听参天大树摇曳树枝的声音时,都能够想出颇长的诗歌来。但是这些诗歌并非由言语构成,因此也就绝无书写记录下来的可能。这些诗歌当中的一首名为《神之吐息》,是关于温暖的南风的;另有一首名为《灵魂的慰藉》,则是对春天里五彩缤纷的草坪的思考。弗洛里博特没办法将这些诗歌说出口,也没办法将它们咏唱出来,因为它们是无字诗,但是他能够时不时地梦到、感受到它们,尤其是在入夜之后。除此之外,他将自己白天的时光消磨在附近的各个村子里,要么跟那些长着满头金发的小孩子玩耍,要么就在年轻女人和少女们面前脱帽致敬,以这种将她们视作贵族夫人的方式逗得她们哈哈大笑。倘若哪天能够偶遇艾格尼丝夫人——那位美丽的艾格尼丝夫人,远近闻名的艾格尼丝夫人,长着一张如同少女的鹅蛋小脸——那就是他运气最好的时候了。他会朝着艾格尼丝夫人深深鞠上一躬,美丽的夫人则向他颔首示意,笑上两声,盯着他难为情的双眼看一看,然后便微笑着走远,如同一缕行走的阳光一般。

那座简直像是蛮荒之地的宫殿林苑,周围仅有的一栋宅邸,艾格尼丝夫人就住在里面。至于那栋宅邸本身,过去是男爵的家族提供给骑士们居住的客房。她的父亲曾经是林苑的护林员,当年为如今这位男爵的父亲办过一些特殊的差事,结果便获赠了这栋宅邸。艾格尼丝夫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嫁了,然后变成了一个年轻寡妇归来。父亲去世后,她便跟一名女仆以及一位瞎了眼的婶婶一道居住在这栋孤独的宅邸里。

艾格尼丝夫人经常身穿样式简朴但极为美观并且看上去永远崭新的浅色衣裳。她如同少女般年轻,脸型小巧好看。她深褐色的头发扎成粗粗的辫子,绕在容貌精致的脑袋上。男爵将蒙羞的妻子从自己身边推开之前,就已经深深爱上了艾格尼丝夫人,而现在,他又一次爱上了她。每天早上,他都会跟她在林苑的森林里碰面,晚上则一同乘着小舟横渡莱茵河,来到在里搭建的一座茅草屋里。在那里,她微笑着的少女面颊会贴在他那过早变得花白的胡子上,她柔嫩的手指会去抚摸他粗野而坚硬的猎人之手。

艾格尼丝夫人每个星期五都会去教堂,在那里祈祷,并且向乞丐们布施。她来到村中那些无依无靠的穷苦老妇人身边,送她们鞋子,给她们的孙子梳头,帮她们缝补衣服。当她离开时,会在她们居住的棚屋里留下如同年轻圣女一般的温柔光辉。所有男人都觊觎着艾格尼丝夫人,如果她看谁顺眼,谁刚好在合适的时间来到了她身边的话,那他就不只可以吻一吻手背,还可以一亲芳泽。要是谁运气好,而且长得足够英俊,那么只要他有足够的胆量,甚至可以在入夜之后直接去翻艾格尼丝夫人房间的窗户,登堂入室。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事情的存在,男爵也不例外。即便如此,美丽的夫人还是满脸微笑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行事,瞧那无辜的眼神,简直就像个小女孩,好像成年男人丑陋的愿望根本无法染指她。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个新的求爱者,追她追得十分小心谨慎,仿佛这份美丽是不可触及的一样,然后沉浸在妙不可言的占有欲所带来的如登极乐世界的自豪当中。但是,这里的其他男人居然一点儿也不忌妒这对恋人,甚至还对他们报以微笑,这难免会令求爱者感到大惑不解。她的宅邸静静地矗立在那座昏暗林苑的边缘位置——墙面上爬满了藤本月季——形单影只,如同一则发生在森林里的童话故事。而她就住在这栋宅邸里面,每天从那里走出来,临了又走回到那里去,娇嫩欲滴的模样宛如夏日清晨绽开的一朵玫瑰花,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庞上焕发着光彩,沉沉的发辫在精致的脑袋上盘成圈。那些穷苦的老妇人纷纷为她祈祷祝福,并且亲吻她的双手。男人们向她深深鞠躬致敬,又在背地里暗笑不已。孩子们聚拢在她的身边,向她乞讨,任由她抚摸自己的面颊。

“你啊,你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有时,男爵会一边这样质问,一边用那对阴沉的眼睛逼视着她。

“你难道有权来管我做些什么吗?”每当这时,她都会拨弄着自己深褐色的头发,有些惊讶地反问他。

最爱她的人是弗洛里博特,那个诗人。他只要一看见她,心脏就会狂跳。听到有人讲她的坏话,他就会感到十分沮丧,不停地摇头,不敢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当孩子们说起她时,他整个人的精神便为之一振,躲在旁边偷偷聆听,仿佛是在欣赏一首美妙的歌曲。在他的一切幻想当中,关于艾格尼丝夫人的美梦永远都是最美好的。他会让一切自己喜爱、自己认为美好的事物前来为她助阵,包括西风、蔚蓝色的远方以及明媚闪耀的新春绿地。他会让这些美好的事物统统围绕着她,再将自己全部的渴望、自己百无一用的幼稚生活所带来的百无一用的内心世界,全部注入这副图景之中。

初夏时节的某个傍晚时分,经历了长久的沉寂之后,死气沉沉的宫殿里迎来了几个新的生灵。一声号角响彻宫殿大院,一架马车驶了进来,叮当乱响地停住了。原来是宫殿主人的弟弟到这里来拜访了,只带了一名贴身伺候他的男仆。这弟弟是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男人,蓄着山羊胡子,长着一对不怒自威的军人般的眼睛。莱茵河波涛汹涌的时候,他会在河里游泳。为了寻开心,他会开枪射那些银色的江鸥。他还常常骑马到邻近的城市去,回来的时候总是醉醺醺的,偶尔也会讥讽一下善良的诗人。每隔几天,他都会跟自己的哥哥大闹一场,吵得不可开交。他一股脑地指出这里成百上千种的不足,建议改建宫殿,引进全新的设施,指出各种值得改变的地方。他是个很有钱的人——这得益于他的婚姻——反观宫殿的主人却颇为困顿,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幸和愤懑中度过。

弟弟的来访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结果,在宫殿里住下的第一周,他就已经感到后悔莫及了。尽管如此,他依旧选择住在这里,对再次启程的事情只字不提。实际上,即使他真的走了,对于他的哥哥而言,也一点儿都不会感到难过。因为,弟弟见到了艾格尼丝夫人,并且正式开始追求她了。

没过多久,那位美丽夫人的女仆便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异乡来的男爵送给她的。没过多久,女仆就守候在林苑的围墙边,等待那个异乡来的贴身男仆将信笺和鲜花送到她的手中。然后,又经过了几日,在某个夏日的正午时分,来自异乡的男爵跟艾格尼丝夫人便在一座林间木屋里相会了。他亲吻了她的纤纤玉手、樱桃小嘴和白皙的脖颈。后来,当她再一次到村子里去,并且碰巧遇见了他时,只见他马上摘下骑士帽,向她行了个深深的礼,而她回礼时的样子跟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没有两样。

然而,仅仅是又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之后,某天傍晚时分,来自异乡的男爵独自一人留在宫殿里,突然看到有一艘小舟从莱茵河上驶过,小舟上坐着一个划桨的男人,还有一位光彩照人的夫人。由于天色昏暗,尽管他十分好奇,却无法确切分辨出那位夫人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但是,短短两三天过后,他就已经基本确定了,情况跟他料想的一样:那个每天中午跟他在林间木屋里交换真心,以欲火点燃他的双唇的女人,也正是每天傍晚跟他的哥哥一道在漆黑一片的莱茵河上荡舟,成双入对地消失在对岸芦苇荡里的那个人。

异乡来客的心情黯淡了下去,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他爱艾格尼丝夫人,这种爱并非是给予那种人尽可夫、如玩物一般的女人的,而是像考古学家对待自己辛苦发掘出来的稀世珍宝时的那种爱意。和她的每一次接吻,都令他因为惊喜交织而心头一颤,惊叹于自己所追求的这位可人儿,身体里面居然藏着如此之多的温柔纯真。也正因为如此,他给予她的真心比其他任何女性都要多。这个女人令他回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怀抱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同时怀有感激之情、呵护之意和温柔之心。哪里知道,她恰恰是那个跟他哥哥一道,在夜深人静时暗地里偷情的人。此刻的他满心恨意,撕咬起自己的山羊胡子,气得狂怒的双眼里几乎要迸出火花来。

诗人弗洛里博特完全没有受到上述这一切的影响,正在宫殿里秘密蔓延着的压抑气氛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依旧过着自己的太平日子。唯一令他感到不快的是,那位客人先生总是时不时地捉弄他一番,折磨得他够呛,好在他早年有过类似的经历,对此算是比较习惯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避开这位异乡来客,一整个白天都逗留在村子里,或者在莱茵河的码头上跟渔夫们混在一起;到了晚上,他就在暗香浮动的暖意中恣意遐想,沉迷在自己的幻想当中。有一天早上,他发现宫殿大院外墙上的第一波黄月季盛开了。过去三年的夏天,他都会趁着初开,专程去采摘这种稀有的月季花,放在艾格尼丝夫人家的门槛上。如今有机会第四次为她献上这种质朴的不留姓名的致意,他感到十分高兴。

就在这天中午,异乡来客在榉树林中跟那位美丽的女人相会了。他没有问她昨天和前天夜深的时候都去了哪里,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目光,凝视着她那平静又天真的双眸。分别之前,他说道:“今晚天黑之后,我去找你。留一扇窗户不要关!”

“今天不行。”她温柔地说道,“今天不行。”

“但我偏要,你听清楚了吗?”

“改个时间,行不行?今天不行,我没办法。”

“今天晚上我会过来,今天晚上,否则干脆再也不见。你看着办吧。”

她躲开他,径自离开了。

这天傍晚,异乡来客在莱茵河边埋伏着,一直等到了天黑。但是,并没有小舟过来。他便去了自己爱人的宅邸,躲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在膝盖上架了一把猎枪。

四周安静又温暖,茉莉花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天空中,连绵不断的细碎白云之下,满满地点缀着微小、黯淡的繁星。一只鸟儿在林苑深处歌唱,那是唯一的一只鸟儿。

天几乎完全黑了下来,宅邸的一个角落里传来某个男人蹑手蹑脚走过来时发出的轻微的脚步声。他头上戴着帽子,帽檐压低到额头上。四周实在太昏暗了,完全没有办法辨别出他是谁。他右手拿着一大把苍白的月季,花瓣映射出些微的亮光。埋伏在灌木丛中的那位举起猎枪,瞄准之后,上紧了击锤。

刚刚过来的那个人抬头望了望宅邸,里面连一丝光也没有。于是,他便走到大门前,弯下腰去,在铸铁制的锁把上吻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猎枪发出一声巨响,林苑深处传来些微的回音。带月季来的人应声跪倒在地,仰面朝天地倒在了铺满碎石的地面上,身体时不时地轻轻抽搐。

开枪者在隐藏处等待了好一会儿,确保没有任何人出现,宅邸里同样寂静无声。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弯腰瞧了瞧那个被射杀的人。帽子已经从死者的脑袋上掉了下来。他惶恐且讶异地发现,死者是诗人弗洛里博特。

“竟然也有这个家伙的份!”他悲叹一声,然后离开了那里。

黄月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其中一朵刚好落在死者的鲜血之中。村子里的钟楼敲响了一点整。天空被灰白色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云层笼罩之下,那座巨大的宫殿塔楼简直就像一个站直了身子在那里睡觉的巨人。莱茵河水缓缓流动着,水流声如同舒缓温柔的歌声。此刻,在漆黑林苑的深处,那只孤独的鸟儿开始了鸣唱,一直唱到午夜终结之时。

(19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