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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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矮人 Der Zwerg

某天晚上,老说书人切科在码头边是这样开头的:

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的大人们,今天我打算讲一个十分古老的故事,这故事是关于一位美丽的小姐、一个矮人和一剂爱情灵药的,是关于忠诚与不忠、爱情与死亡——一切古老抑或崭新的冒险和故事都会涉及的这些东西的。

玛格丽塔·卡多林小姐,贵族巴蒂斯塔·卡多林的女儿,在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她是威尼斯城所有美人当中最美丽的,以她为主题创作出来的诗句和歌曲比大运河沿岸大小宫殿的拱窗还要多,比春天夜晚里在葡萄和海关大楼之间来往的贡多拉还要多。上百名年轻或年老的贵族男士,有威尼斯本地的,比如来自穆拉诺的,也有那些来自帕多瓦的,如果夜里做梦没有梦到她,连眼睛都不会合上;如果没有好好思慕一番她的音容笑貌,就一直挨到清晨都还醒着。在这整个城市里,年轻的贵族女士当中,几乎没有哪位从来不曾忌妒过玛格丽塔·卡多林。凭我的身份,是不适合去详细描述她的,能够说她金发,高挑又苗条,仿若一棵新长成的柏树;能够说空气会奉承她的头发,大地会讨好她的鞋底;能够说当提香[1]亲眼见到她时,应该很想去表达这样一个愿望:整整一年时间里,除了这个女人之外,他不会再去画其他任何东西、其他任何人——能够像这样说说,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位美人从不缺少华贵的礼服、蕾丝装饰、拜占庭式的金丝锦缎以及珠宝和首饰。她的宫殿里更是富丽堂皇:脚踩在小亚细亚进口的彩色厚地毯上,橱柜里收藏了满满的银器,装饰着精美锦缎和豪华瓷器的桌子闪闪发光,客厅的地板是美丽的马赛克拼花,天花板和墙壁一部分由织锦和丝绸材质的哥白林挂画覆盖,一部分则悬挂着画面漂亮、气氛欢快的画作。仆人同样不短缺,贡多拉和船夫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精细华美且使人愉快的东西,别人家的宅邸里当然也有:比她家更大、更富有的宫殿,装得更满的橱柜,更精美的餐具、墙饰和珠宝。要知道,那时的威尼斯可是极为富庶的。但是,年轻的玛格丽塔完全独占着的是这么一样宝贝,一样让许多比她更富裕的人都羡慕不已的宝贝:一个小矮人,名唤菲利波,身高不足三厄尔[2],背后长着两个小罗锅,是个妙不可言的小家伙。

菲利波是土生土长的塞浦路斯人,当他被主人维特多利亚·巴蒂斯塔从旅途中带回家时,只会说希腊语和叙利亚语,不过现在,他已经会说一口纯正的威尼斯方言了,简直就像是在运河的哪处堤岸或者圣约伯教堂所辖的教区里出生的一样。他的女主人有多美丽婀娜,那小矮人就有多么丑陋怪异:在他残疾的身躯的映衬下,她显得身高倍增,宛若王族,就仿佛渔民住的窝棚旁边竖了一座海岛教堂的塔楼似的。小矮人双手满是褶皱,皮肤是棕色的,手指关节扭曲变形。他走路时的步态可笑到难以言说,他的鼻子大到夸张,双脚宽大,脚尖向内。不过,他在穿着打扮上倒像是个贵族——他的衣服全是用真丝面料和烫金布做的。

光凭这副尊容,便足以令这小矮人成为一个活宝。没准儿还不只是在这威尼斯城里,而且是在整个意大利——连米兰都不必排除在外,全国都没有比他更稀罕、更滑稽的人物,倘若有哪位陛下、殿下或阁下打算将这小号男人占为己有,肯定愿意拿大把黄金过来交换。

虽然在各处的宫殿里,或者在那些富有的城市当中,确实也存在着那么几个小矮人,可以在身形矮小及相貌丑陋这两点上与菲利波相提并论,但在心智情商与天赋才能方面,普天之下根本就无人可望其项背。单就聪明这一点来讲,这小矮人完全够资格入选十人委员会[3],或者负责打理一间公使[4]馆的各项事务。他不光是能够说三门语言,而且在历史典故、权谋策略和发明创新上都是手到擒来,讲述古老传说就跟现编全新故事一样棒,出起正经计策来也完全不输鬼点子。而且,他还有办法将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愿意——轻而易举地逗得哈哈大笑,或者折磨得垂头丧气。

每逢天气晴好,作为那个时代的风尚,小姐会端坐在自家阳台上,让太阳将满头秀发慢慢晒褪色。每当这时候,她那两名随侍女仆、她那只来自非洲的鹦鹉,还有小矮人菲利波都会陪伴着她。女仆们会将她长长的头发浸湿,梳得根根散开,然后摊开来平铺在巨大的遮阳帽上,以便晾晒,与此同时,还会在头发上喷洒玫瑰香露与希腊香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们会给她讲威尼斯城里刚刚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讣讯、庆典、婚礼、降生、遭窃,以及种种奇闻趣事。那只鹦鹉则拍打着它那双五彩斑斓的翅膀,展示自己的三项技艺:用口哨声吹出一首歌,像山羊一样咩咩叫,以及高喊“晚安”。小矮人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在阳光下蜷缩起身体,阅读古书和古卷轴,对女仆们的闲谈几乎毫不关心,就跟他几乎毫不在意四下飞舞的蚊群一样。不过,随后每次都会发生这样一种情况:过了一小段时间,那只五彩斑斓的鸟儿便垂下了头,打起哈欠,昏昏欲睡起来;女仆们闲聊的语速越来越慢,最后终于住了嘴,神情疲惫,无声地忙活着她们该做的事情。毕竟,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找到比这威尼斯宫殿的阳台上还要炽烈些的正午阳光?能够比晒着这里的正午阳光更令人犯困?一旦女仆将女主人的头发晒得太干,或者仅仅是不太小心扯到了她的头发,她都会情绪失控,大声责难。如此这般,也就来到了她喊出这样一句话的时间点:“把他的那本书给拿走!”

女仆便将书从菲利波的膝盖上取走。小矮人会愤怒地抬头瞧上一眼,但他会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礼貌地询问自己的女主人有何贵干。

于是她便下令道:“给我讲个故事!”

对此,小矮人的回答是:“我要想一想。”然后就开始想了起来。

有时,这一过程持续太久,让她等待得不耐烦了,她就会冲着他大喊大叫,责骂又批评。不过他会镇定自若地摇摇那颗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显得太过沉重的脑袋瓜,坦然自若地回答道:“您必须再耐心等待一小会儿。好的故事就好比高贵的野兽,它们蛰伏在隐蔽处,人们必须经常在山谷和密林的入口处伫立良久,窥伺着它们。让我再想想!”

当他思虑得足够了,开始讲述了,那么直到故事全部讲完,他不会停顿下来。他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如同从山涧流出的一整条溪流,能够映出周遭一切的倒影,从青青的小草,到蓝天上的白云,无一遗漏。鹦鹉睡着了,睡梦之中,那弯曲的喙子时不时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威尼斯的那些小小运河,水面平静如镜,倒映出岸边的房屋,就如同真实存在的城墙一般坚不可摧。太阳照耀在平平的屋顶上,女仆们绝望地对抗着睡意。但小矮人一点儿都不困,一旦他开始施展起自己的特长,就变成了魔法师和国王。他熄灭了太阳,转眼便将自己那位静静聆听的女主人带入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森密林里,转眼又将她带入蔚蓝而清爽的海底,转眼又穿梭在一系列陌生而奇妙的城市街巷之中。他的说书人技艺是在东方学会的,在那里,说书人掌握着很多本事,个个都是巫师,可以轻易玩弄听众的灵魂,就跟小孩子玩皮球一样简单。

他讲的故事几乎从来不会在某个陌生的国度开始,因为如果是从那样的地方开始,聆听者的灵魂就不容易凭借自己想象的力量去自由翱翔。相对应地,他总是以人们能够亲眼所见的某样事物来开始,有时以一枚黄金制成的发夹开始,有时则以一块丝绸制的方巾开始——永远都是以近在眼前、当下存在的东西来开始。比如,通过描述某样奇珍异宝先前的拥有者,或者其制造者,要么就是其卖家来作为引子,不知不觉之间,便将女主人的思绪牵引到了任何他想要前往的地方,故事娓娓道来,如溪流般自然而缓慢地流淌,从宫殿的阳台上,一路流向商人所乘的小舟,又从小舟飘向码头,到了大船上,一路去到世间每个最遥远的地方。无论是谁,只要是在听他讲故事,都会以为自己真的踏上了旅程,可实际上依旧好端端地坐在威尼斯城里;恍然间,仿佛自己的灵魂真在某片遥远的海域上,在哪个神仙幻境里,或快活或恐惧地神游呢。菲利波所讲的,便是这样一类故事。

除了这类神奇的大多源自东方的童话,他也会讲一些古往今来真实发生过的冒险事件:埃涅阿斯王的远行和苦难、塞浦路斯王国、约翰内斯国王、魔法师维吉留斯[5]以及亚美瑞格·韦斯普奇[6]颠沛流离的冒险旅程。除此之外,他也懂得该如何去创作并讲述最为离奇有趣的故事。比如曾经有一天,他的女主人看到那只鹦鹉沉沉入睡的样子,便向他发问道:“你这无所不知的家伙,现在我的这只鸟儿梦见了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他仅仅沉思了一小会儿,便马上开始讲述起一段漫长的梦境,瞧他那样子,仿佛他就是那只鹦鹉似的。他刚刚讲完,鸟儿就醒了过来,如山羊一般咩咩叫了一声,拍了两下翅膀。也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位女士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过阳台的栏杆,投进外面运河的水里,石子入水,发出“咕咚”的一声响。她便发问道:“那么,菲利波,我的那颗小石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小矮人马上滔滔不绝起来,讲到那颗小石子是怎样在水里遇到水母、鱼类、螃蟹和牡蛎的经历,讲到它遇见溺水身亡的船员和水鬼、地精和美人鱼的过程——菲利波对它们的生活和经历了若指掌,能够准确且流利地将这些给描述出来。

尽管玛格丽塔跟其他许多富有又美丽的小姐一样天性高傲又铁石心肠,但她十分喜爱属于自己的这个小矮人,对他也很小心呵护,要求每个人都去善待他、尊重他。不过她本人倒是会时不时地拿他逗笑取乐,稍微折磨他一下,让他明白他不过是她的私人财产罢了:她要么将他的全部藏书一次性取走,要么把他关进自己那只鹦鹉住的笼子里,要么就在某一间大厅的木地板上把他给绊一跤。尽管她做上述这一切时并不存有什么恶意,且菲利波对此从不抱怨,可他是个什么都不会忘掉的人,所以便时不时地在自己所讲的寓言和童话故事里插入一些小小的影射、暗示及讽刺,但小姐也并没有为此多说些什么。她将与小矮人相处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不至于过分激怒他,从而可以保全自己,因为每个人都相信小矮人拥有一门秘密的知识,掌握着禁忌的手段。人们确信,他精通与部分动物沟通的绝活,而且在预言天气和暴风雨时从来不会出错。可是,当有人用相关问题来逼问他时,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沉默。然后,只要他耸一耸自己歪向一侧的肩膀,晃一晃那颗沉甸甸、硬邦邦的大脑袋,提问的人便会被逗得哈哈大笑,也就忘掉本打算追问他的事儿了。

跟每个普通人类一样,菲利波也有着让某个生灵陪伴自己,向它展示自己爱意的需求。除了他的那些藏书之外,他还拥有一份颇为奇特的友谊,即跟一只黑色小狗之间的亲近关系。这只小狗是属于他的,甚至就跟他睡在一起。它原本是某个没人知道具体是谁的追求者送给玛格丽塔小姐的礼物,又被女主人转送给了小矮人。转送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小狗到来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不幸,被一道沉沉落下的大门给砸了一下。事故之后的小狗原本应该被直接处死,因为那一下子砸断了它的一条腿。全靠小矮人亲自为这畜牲求情,要求将这小动物转送给他,这才保住了它的一条命。在小矮人的悉心照料下,小狗恢复了健康,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极其感激。但它被治好的那条断腿还是直不起来,成了瘸腿,如此一来倒跟它那位本就畸形的主人更相配了——菲利波已经听过好些就此事编撰出来的笑话了。

尽管人们恐怕会认为小矮人与狗之间存在着的这种爱意颇为可笑,但其实它并不欠缺真意和真心,而且照我看来,有些富有的贵族甚至还没办法从他们最好的朋友那里得到菲利波对他的那只瘸腿博洛尼亚犬所付出的那般真挚的爱意。菲利波称呼这只小狗为菲利皮诺,为着简短起见而取的昵称“菲诺”正是来自此名。他对待它就跟对待一个小孩子般温柔,跟它讲话,带美味的小零食给它吃,让它在他那张专供小矮人使用的小床上睡觉,而且经常陪着它玩很长时间。简而言之,他将自己穷苦而无家可归的人生的全部爱意,都倾注到了这只聪明的动物身上,还因为它而受到仆人们和女主人的不少嘲笑。不过,你们不久就会见识到,这份好感其实一点儿都不可笑,因为它不只给狗和小矮人带来了灭顶之灾,甚至给这整栋房子都带来了灭顶之灾。我为一只残疾的小宠物狗浪费了这许多话语,你们可千万不要因此气恼,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

有那么多体面、富有、英俊的男士觊觎着玛格丽塔,将她的美貌铭记于心,但她是如此骄傲且冷淡,仿佛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男人存在。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母亲——众人皆知的玛利亚夫人来自朱斯蒂尼亚尼[7]家族——长期以来对她严加管教,直到去世为止,而且是因为她本质上就是个相当高傲、抗拒爱意的生灵,如此这般,她便名副其实地成了整个威尼斯城里最冷酷无情的美人。由于她,一位来自帕多瓦的年轻贵族跟一名来自米兰的军官决斗。当她知悉此事时,人们刚好来得及将决斗身死者留下的遗言转告给她。即便这样,也无法在她白皙的额头上见到哪怕一丁点儿阴霾。那些以她为主题而谱写的十四行诗,永远只能招来她的耻笑。当两位来自城里最显赫家庭的倾慕者差不多同时向她求婚,希望能够执子之手时,尽管她的父亲极力反对,努力劝说,她还是十分强势地同时拒绝了那两个人,并因此造成了家庭的长期不睦。

然而,那个长了翅膀的小神明[8]偏巧是个捣蛋鬼,不愿意放过任何一只猎物——至少也是不愿意放过如此美丽的一只猎物。即使是那些平日可望而不可及的骄傲女人,在陷入爱情时也是最迅速和最激烈的,人们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了,就好比最冷冽的冬天过去之后,通常便会迎来最温暖又最迷人的春天一般。此事发生在于穆拉诺岛诸多私人花园中举办的一次庆典活动期间,在此次庆典上,玛格丽塔将自己的芳心交给了一名年轻的骑士兼航海家。此人刚刚从“莱凡特”[9]归来,名唤巴尔达萨雷·莫罗西尼。面对眼前这位望向自己的女士,他既没有行贵族礼,也没有将自己那伟岸的身躯稍微弯下哪怕一点儿。她的一切都是那么光辉夺目、轻盈柔美,他却如此黝黑强韧,一眼即知。他在海上航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过很多陌生的国家,是个愿意与冒险结伴同行的人。在他那被阳光炙晒成棕色的额头上,万千思绪如闪电般掠过;在他那高耸、弯曲的鼻头上方,那对黑色的眼珠如火焰般燃烧,目光滚烫又锐利。

他当然也马上注意到了玛格丽塔——除此之外也不再有其他可能——而且,他一打听到她的名字,便立刻设法将自己介绍给了她的父亲以及她本人认识,所讲的除了许多殷勤礼貌的话语,还有大量讨好卖乖的词句。直到庆典结束,即快到午夜时分为止,他都在社交礼仪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徘徊在她的旁侧;她则听着他所讲的那些话,即便那些话本身是讲给其他人而不是给她听的,她聆听起来也比听福音书时还要用心。正如人们所能想到的,巴尔达萨雷先生经常会受邀讲述他的旅行和冒险经历,以及路途中遭遇的种种危险,他讲起这些事情来时极为风度翩翩,妙趣横生,每个人都爱听。但事实上,他眼下所有的话语都只是为他眼中独一无二的那位女听众准备的,而这位女听众连他的哪怕一次呼气声也不愿意错过。他以举重若轻的方式讲述那些最为罕见的冒险,仿佛在场的随便哪个人都确切无疑地亲身经历过那些事情一般,如此一来,便不至于太过凸显他本人的存在感,这种做法跟其他航海者大不相同,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仅有那么一次,当他讲起自己跟非洲海盗们的一次战斗时,提起了自己受过的一次重伤,留下的伤疤横亘他的整个左肩。玛格丽塔屏息静气地聆听着,心驰神往的同时也感到心惊胆战。

最后,巴尔达萨雷陪同她和她的父亲一路走到他们家的贡多拉旁。同他们道过别之后,他还在那里伫立良久,远远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环礁湖湖面上,贡多拉船尾照明用的火柱渐渐远离。直到目光所及之处完全见不到火光了,他才折返回自己的朋友们所在的一座花园洋房里。在这里,年轻的贵族们——同时也包括几名漂亮的娼妓——喝黄色的希腊葡萄酒,还有红色的阿克梅斯甜酒,以此来消磨这个温暖的夜晚尚余下的部分时光。在这群人当中,有个名叫詹巴蒂斯塔·甘塔里尼的,是整个威尼斯城里最富有也最懂得享受生活情趣的年轻男士之一。他刚好遇到了巴尔达萨雷,便拍了两下他的手臂,大笑着说道:“我多么希望你今天晚上能够给我们讲一讲你在旅途中的艳遇啊!不过现在恐怕是没什么可讲的了,因为那个美丽的卡多林家的人已经把你的心给带走了。不过你恐怕也知道,这个美丽的女孩其实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根本没有灵魂可言。她简直就像是乔尔乔内[10]笔下的一幅画,画中的女人们被描绘得极为真实,简直无懈可击,但她们根本没有真正的血肉,只是为了我们的双眼而存在的。实话实说,我建议你离她远点儿。或者说,你有兴趣成为第三个被拒绝的人,然后沦为卡多林家的仆人们的笑柄?”

巴尔达萨雷笑而不语,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为此辩白些什么。他一连喝光了几杯香甜的有着橄榄油般光泽的塞浦路斯葡萄酒,比在场的其他人都更早地回家去了。

刚过了一天,他就已经挑选了一个好时辰,前往卡多林家那座小而精致的宫殿,去拜见那位年事已高的家主,想尽一切办法去讨他的欢心,赢得他的喜爱。傍晚时分,他带领着好些歌手和吟游诗人,去为那位年轻又美丽的女士献上了一首小夜曲,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她站在窗边聆听,甚至在阳台上短暂露了露面。消息自然马上传遍了全城,人们议论纷纷,游手好闲者和饶舌妇们已经对两人的订婚一清二楚,眼下正在吹嘘臆想中的那个婚礼日期呢。而实际上,莫罗西尼此时尚未换上他那件华贵的礼服,还没来得及向玛格丽塔的父亲说明自己求婚的意愿:根据当时的风俗,其实并不应该由他本人亲自前往求亲,而应该托付他的某一位或者两位朋友代为前往,但他对这种陋俗嗤之以鼻。不过话说回来,过不了多久,那些能说会道的包打听就会很高兴地见证到,他们此时的预言竟然真的成真了。

当巴尔达萨雷先生向卡多林家的父亲说出自己的心愿,说自己愿意成为他的女婿时,这位父亲陷入了不小的窘迫当中。

“我最尊贵的年轻绅士,”他诚恳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完全没有低估您的求婚对于我的家族所能带来的荣耀。尽管如此,在此我还是要诚挚地请求您收回这份打算,因为这样可以为您和我省去许多痛苦和辛劳。您恐怕是因为长期在海外旅行,距离威尼斯城实在太过遥远,所以才会对此并不知情。您不知道,那多灾多难的姑娘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她之前已经拒绝了两次足以光宗耀祖的求婚,而且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她完全不想跟爱情和男人扯上任何关系。我承认,我对她有些娇纵,态度上也不够强硬,没办法下狠心严加管教,让她放弃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

巴尔达萨雷很礼貌地听他说完了这些,但并不愿意收回自己的求婚,反而竭尽全力地给忐忑不安的老家主打气,想方设法让他的心情变好。最后,家主终于许诺,要跟自己的女儿就此事好好谈一谈。

大家可以自行想象,那位小姐会给出怎样的一番回答。虽然为了维护自己一直以来的高傲态度,她还是在言语上表达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异议,尤其是还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装出了一点点淑女的样子来,可是在她的心中,早在父亲过来询问她之前,就已经说了“我愿意”。于是,在得到了她的答复后,巴尔达萨雷便马上现身在她的面前,随身带着一件精巧又贵重的礼物——在他未婚妻的手指上,戴上一枚黄金制的订婚戒指,并且第一次吻到了她美丽又骄傲的双唇。

如今威尼斯城的居民是既有热闹可看,又有话题可聊,还有对象可以去羡慕的了。没有任何人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对璧人。两个人都生得又高又大,小姐在身高上不输给他分毫。她生得一头金发,他则是满头黑发。两个人的头都昂得高高的,性格上无拘无束,而且在贵族品阶和孤傲本质上也是彼此匹敌,不遑多让。

唯有一点让那华贵的未婚妻不满——那位未婚夫先生向她解释说,他很快就必须再到塞浦路斯远行一趟,是为了要了结那边的几项重要事务。只有他从那里回来之后,才能够正式举办婚礼——要知道,现在整个威尼斯城已经将这场婚礼视作一次公众庆典,翘首以盼了。尽管如此,这对准新人还是暂且不受此事干扰,享受着他们眼下的幸福时光:巴尔达萨雷先生举办了各种形式的庆典,送了她很多礼物,请乐队来为她奏乐,大大小小的惊喜不断。他只要一逮到什么机会,就跟玛格丽塔腻在一起。而且,他们还无视严格的礼数,乘着早就藏好的贡多拉,一起悄悄出行了好几次。

如果说玛格丽塔的高傲性格,以及那稍微有些冷酷残忍的个性,对于一位恃宠而骄的年轻贵族小姐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话,那么她的这位未婚夫在贵族家庭中养成的盛气凌人的态度,以及几乎从来不为他人着想的脾气,也并没能通过他多年的航海生涯和年少有为的经历缓和半分。他在求婚时越是努力装出讨好他人、循规蹈矩的模样,如今达成目的之后也就越是要变本加厉地宣泄自己的本性,越是要恣意妄为一番。至于他作为贵族的放荡不羁和专横霸道,自从当上了航海家和富有的贸易商,就更是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平日里过的是穷奢极欲的生活,完全不顾其他人死活。奇怪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未婚妻生活中的一切有着诸多不满,最反感的恰恰是那只鹦鹉、小狗菲诺以及小矮人菲利波。他每次看到他们都会感到十分气恼,都会做尽坏事来折磨他们,要么就让他们去遭受女主人的折磨。于是,每当他进到卡多林家的宫殿时,每当他那雄浑有力的声音在旋转楼梯下方响起,小狗便会哀嚎着逃走,那只鸟儿也开始不停尖叫,不停拍打翅膀。凡此种种之后,小矮人也只好噘起嘴来,倔强地保持着沉默。为着公道起见,有件事我不得不说:玛格丽塔虽然没有为她的那些动物说情,但为了菲利波,她多少还是讲了些维护的话,时不时地会想办法替这可怜的小矮人辩护两句。不过话说回来,她当然不敢太过刺激自己的爱人,因此也不能或者不想去制止一些小小的折磨和残忍。

鹦鹉很快就迎来了终结。有一天,因为巴尔达萨雷先生再次折磨了它,用一根小棍子不停捅它,于是,被激怒的鸟儿啄了他的手,并且用它那有力又锐利的鸟喙把他的一根手指撕咬出了血,结果他就让人直接拧断了它的脖子。最后,鹦鹉被扔进了府邸后面又窄又暗的运河里,没有任何人为它的死亡而哀悼。

相比之下,小狗菲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件事过后不久,有一次,未婚夫刚刚踏进小狗的女主人的府邸,它便马上藏到了楼梯下方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这跟它一直以来一见到这位先生靠近,便马上隐匿身形的习惯保持着一致。可是,或许是因为巴尔达萨雷先生将某样东西忘在了自己的贡多拉船上,又不愿意让随便哪个仆人去取,所以就出乎意料地从楼梯上折返了回来。受到惊吓的菲诺吃了一惊,大声吠叫起来,迅速又笨拙地向上跃起,险些将那位先生给扑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跟那只狗一起来到了走廊上。那小动物因为实在太害怕了,还在不停奔跑,一直跑到了大门口,外面有好几级宽大的石头台阶,直接朝下通往正门前的运河。他实在是太气急败坏了,一边咒骂它,一边狠狠地给了它一脚,将小狗直接踹飞,远远地落进了水里。

小矮人刚好在这时候现身了,因为他听到了菲诺的狂吠和哀鸣。他站在门口,站在巴尔达萨雷的身旁。巴尔达萨雷笑个不停,正在观赏那只半跛的小狗是如何在惊恐万分的落水状态下尝试着游泳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很快就令玛格丽塔出现在了二楼的阳台上。

“派一艘贡多拉过去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发发善心吧。”菲利波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她喊道,“把它给救上来,女主人,马上!它要淹死了!噢,菲诺啊,菲诺!”

哪里知道,巴尔达萨雷先生竟然大笑着拦住了已经解开贡多拉缆绳的船夫,并且命令他退后。菲利波只好再次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女主人,希望能够向她求情,但玛格丽塔此时已经离开了阳台,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因此,小矮人只好在这个折磨自己的人面前跪下,恳求他饶了这只狗的性命。那位先生怒气冲冲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态度严厉地对小矮人下令,让他马上回到宅邸里面去,而他自己却一直逗留在停靠贡多拉的台阶处,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气喘吁吁的小菲诺沉下去了才回去。

菲利波一路赶往最上面一层楼,直到头上就是屋顶了才停下来。他坐在顶楼的一个角落里,双手撑住自己的大脑袋,凝望着眼前发呆。这时,有个随侍女仆过来了,要把他唤到女主人那里去,然后又来了一个仆人,也是来喊他的,但他置若罔闻,不为所动。眼见他直到日落西山还一直坐在顶楼的那个位置,女主人只好拿了一盏提灯,亲自上到顶楼来找他。她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起来?”她终于开口问道,但他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你为什么不起来?”她又问了一遍。这位小大人儿这才将目光转向她,轻声说道:“您为什么要谋杀我的狗?”

“做这件事的人并不是我。”她为自己辩护道。

“您本来是可以救它的,却任由着它丧生了。”小矮人控诉道,“噢,我的小宝贝!噢,菲诺,菲诺啊!”

这下子玛格丽塔可生气了,她一边咒骂,一边命令他马上起身,上床睡觉去。他服从了她的命令,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之后他整整三天没有说话,简直像个死人一样,碰也不碰端上来的饭菜,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周围人所讲的话漠不关心。

在这些日子里,有件事搅得年轻的小姐极为心神不宁:她自各种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许多关于她的未婚夫的事情,这些传闻令她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相关人士纷纷表示,这位年轻的莫罗西尼先生在旅途中是个相当糟糕的少女杀手,在塞浦路斯和其他很多地方拥有数目不少的情妇。他们言之凿凿,玛格丽塔心中不觉疑窦丛生,满是担心,尤其是一想到未婚夫即将动身的这段新旅程,便只剩下长吁短叹了。到了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了,于是有一天早上,当巴尔达萨雷抵达卡多林宅邸,跟她在一起时,她对他坦白了心迹,说明了一切,对自己的种种担忧也丝毫没有保留。

他对此报以微笑。“我最亲爱的人儿,我最美丽的人儿,人们跟你说的那些闲话,至少有一部分是在撒谎,不过大多数倒是实话。爱情就跟海上的浪花一样,浪花席卷而来,突然将我们举得很高,转眼又将我们带到很远的地方,仅凭我们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抗拒。但是,我很明白自己面对未婚妻——一个如此尊贵的家族的女儿时,应该负起怎样的责任,所以你根本不需要为此担心。确实,我在各处见识过一些漂亮女人,也跟其中几位相爱过,但她们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跟你相提并论。”

他的气势和魄力仿佛散发出了某种魔力,因此,她的心情恢复了平静,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甚至抚摸起他那只结实的被晒成棕褐色的手来。可是,一旦他离开了她的身边,她之前的一切忧虑就统统折返回来了,搅得她不得安宁,乃至于这个一直以来极为高傲的小姐,现在居然亲身体会到了深陷爱河时的那种隐秘而卑微的痛苦,以及无穷无尽的忌妒。她每晚都躲在自己的真丝被褥里,经常彻夜难眠。

在如此的困境之下,她转而向自己的小矮人菲利波寻求帮助。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小矮人已经恢复了他往日的状态,假装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那只小狗是如何羞耻地死去的。到了阳台上,当玛格丽塔在太阳底下漂晒自己的头发时,他还是跟以往一样坐在那里,要么就是在读书,要么就是讲故事。唯独有一次,她倒是回想起了这件往事。当时她先是开口询问他,此时此刻到底在沉思些什么事情,为什么想得如此入神。于是,他便用一种很少见的声音回答说:“愿上帝保佑这栋宅邸,我慈悲的女主人啊,我很快就要离开了,无论是死是活。”

“为什么要这样讲?”她回应道。

只见他用自己独有的滑稽方式耸了耸肩膀,说:“我有预感的,女主人。鸟儿走了,小狗走了,小矮人凭什么还留在这里?”她很严肃地命令他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因此他就真的不再说这些了。小姐觉得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些事了,便又对他给予了完全的信任。再看看他,当她向他倾诉自己的担心时,他竟然还为巴尔达萨雷先生说话,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对他还有什么怀恨在心的意思。因此,他也就重新赢回了女主人的友谊,关系甚至更胜以往。

某个夏日的傍晚,海面上吹来些许凉风,玛格丽塔跟小矮人一起,登上了她的那艘贡多拉,让船夫朝着开阔的地方一路划去。当贡多拉来到穆拉诺岛附近时,整个威尼斯城看起来就仿佛是风平浪静、波光粼粼的环礁湖外漂浮着的白色幻梦一般。这时,她向菲利波下了一个命令,让他给自己讲一个故事,她则倚靠在柔软的黑色床榻上,舒展开了身体。小矮人在她的对面蹲坐下来,坐到了甲板上,后背靠在贡多拉高高的船头上。夕阳悬在远处山峦的轮廓线上,玫瑰色的雾气萦绕山间,几乎已经看不清山峦的模样。穆拉诺岛上传来了好几下钟声。贡多拉船夫为此处的暖意所迷醉,懒洋洋、半梦半醒地划动着他手中的长浆,他佝偻的身形与贡多拉一起辉映在长满海草的水中。间或驶过一艘运送货物的小舟,或者一艘撑着拉丁帆的渔船,尖锐的三角形船帆一时遮住了远处威尼斯城众多的塔楼。

“给我讲个故事!”玛格丽塔下令道。于是菲利波便垂下他那沉重的脑袋,把玩着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真丝大礼服的金流苏,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起了如下的故事:

“当我的父亲还居住在拜占庭的那个时代——那时我还远未出生呢——他遭遇了一件匪夷所思、非同寻常的怪事。当年,他靠着当医生以及为疑难怪事出谋划策作为谋生的手段,因为他既识得医学,又知道如何运用巫术,这些都是他从一位住在士麦那城的波斯人那里学来的。而且,父亲的这两项学问都学得炉火纯青。他是个很正直的男人,既不愿意阿谀奉承,也不打算送礼行贿,只懂得一门心思地靠自己的本事来吃饭,结果就受到一些招摇撞骗之人和江湖郎中的忌妒。他们给他找了很多麻烦,让他受了很多苦,他早就想要找个机会回故乡去了。但是,我可怜的父亲始终还是想在做这件事期间,至少在这异国他乡稍微赚得一笔微薄的钱财,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家乡的亲人过的是怎样一种饥寒交迫的生活。因此,当我那善良的父亲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骗子和一无是处之人毫不费力就赚得盆满钵满,当他看到自己在拜占庭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时,他的心里也就越来越感到悲愤难平,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着不依靠小商小贩的手段就能从困境中脱身的可能性。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缺主顾,而且已经帮助了成百上千个身处最困难处境的人。可是这些人大多很贫穷,收入微薄,所以他羞于从他们那里收取太多酬劳——他为他们提供服务,只收很小的一笔费用。”

“在如此没有指望的情况下,我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徒步离开这座城市,不带任何钱财,要么就在哪艘船上谋个差事,远走高飞。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等上一个月再动身,因为他通过占星术的那套规则算出,自己在此期间将会交上好运。哪里知道,一个月时间转眼即逝,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于是,他只好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悲伤地打包好自己的那点儿家当,决定隔天一早就正式启程。”

“最后一天的傍晚时分,他出了城,在城外的海滩上徘徊。你大可以想象看看,他当时的心情是多么绝望又无助。太阳早就下山了,满天星辰发出的白色光芒早已倾泻在那平静的海面上。”

“就在这时候,我的父亲突然听到身旁响起一阵哀怨的叹息声,声音很大,显然近在眼前。他马上朝着四下看了看,却并没有见到任何人。此事令他受到了很大惊吓,因为他将此视作自己即将开始旅程的一个凶兆。这时,哀怨的叹息声又一次响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还大声。他干脆鼓起勇气来,大声喊道:‘谁在那里?’话声未落,他立即听到一连串拍打海岸的声音。他便循着声音转过头去,借助天上群星黯淡的光芒,他看到那边似乎躺着一个身形很庞大的人。起先,他还以为那大概是一名船只遇难的幸存者,或者在海水里游泳的溺水者,于是赶紧跑过去帮忙。直到靠近了,他才惊奇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位美丽到无人可比、身材苗条、肌肤如雪一般洁白的海仙女,她只有上半截身体伸到了水面之外。谁也无法描述出我的父亲当时多么惊讶,因为海仙女居然开口了,她用恳求的语气对父亲说道:‘你难道住在黄色小巷的希腊巫师?’”

“‘正是在下。’他用最友善的声音答道,‘您想要我做些什么?’”

“听到这番话后,那位年轻的海仙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哀怨叹息。她伸直自己那对美丽的手臂,接连叹了好几声气,请我的父亲可怜可怜她的相思之苦,想办法为她配制一剂爱情灵药,因为她一直在徒劳无功地思念着自己的爱人,简直是备受煎熬。为了说服我的父亲,她用美丽的双眸凝视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恳求与哀伤。这样的方式果真令他心软了,他当即决定要帮助她。不过,在动手之前,他还是先问了问海仙女,事成之后,她将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回报自己。海仙女许诺,说会送给他一串珍珠项链,这串珍珠项链特别长,长到可以在一个人类女人的脖子上绕上整整八圈。‘不过呢,这样的一件宝物,’她继续说道,‘在我亲眼见到你的法术真正产生效果之前,不能够给你。’”

“对于这个要求,我的父亲倒是没有什么需要去担心的,因为他对自己的本事很有把握。于是,他赶紧折返回拜占庭城,把自己打包好的行李重新解开,以最快的速度配制海仙女想要的爱情灵药。他的速度是那么快,快到当天晚上刚过午夜时分,他就已经拿着配好的灵药回到了之前在海滩上遇见海仙女的那个位置,她果然还在那里等着他。他亲手将非常非常小的一只细长颈梨形烧瓶递到了她的手中,瓶子里面装满了价值连城的魔法汁液。海仙女非常开心,对我的父亲千恩万谢,并且请求他在接下来的那天晚上再次回到这里来,以便领取事先约定好的丰厚报酬。于是,他就暂时离开了那里,在最强烈的期盼中度过了那天晚上,又挨过了一整个白天。因为虽然他对自己所调配的爱情灵药的威力和效果没有丝毫的怀疑,但那海中妖精所给出的承诺究竟会不会兑现,他心里没有底。尽管如此的想法挥之不去,但第二天傍晚,夜幕刚刚降临,他就来到了之前的那个地方。没有等待多久,那个长在大海里的妇人便又从海浪中出现,此刻就在离他不远处。”

“然而,当看到自己的本事所造成的后果时,我那可怜的父亲是多么震惊啊!只见那海中妖精微笑着游了过来,将一串很沉的珍珠项链放到了他的右手上。而他只看到她怀抱着一具尸体——一具年轻少年的尸体,长得英俊非凡,从身上穿着的衣服来判断,生前应该是一名希腊海员。他的脸庞恰如死人般苍白,他的卷发随着波涛翻滚。海中妖精温柔地环抱着他,并且轻轻摇晃着他,就像一个母亲把小婴儿抱在怀里似的。”

“我的父亲一看到眼前这一幕,便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哀号声,不停咒骂自己,咒骂自己的这个本事。就在这时候,那海女带着自己爱人的尸体一道,突然沉到海底深处,消失不见了。可是,那一大串珍珠项链还留在海岸边的沙滩上。既然不幸已经发生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便将珍珠项链拿了起来,藏在自己的大衣里,带回自己住的地方。在那里,他将整串项链拆散,以便将珍珠逐粒变卖。拿着卖珍珠换来的一大笔钱,他登上了一艘驶往塞浦路斯的海船,自以为如此一来便能够彻底摆脱贫穷困窘的局面。哪里知道,这笔钱是沾染了无辜受害者的鲜血的,仅凭这一点,就已经能够令他陷入接连不断的不幸当中——他在旅途中遭遇了暴风雨和海盗劫掠,他带走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直到两年之后,他才终于得以返回故乡。这时的他已然是一个因为所乘的海船遇难,变得身无分文,只得四处乞讨的乞丐了。”

小矮人讲故事的整个过程中,女主人一直躺在她的床榻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故事讲完了,小矮人变得沉默不语,她也不发一言,陷入了沉思当中。直到船夫把船停了下来,等待她折返回家的命令时,她才如梦方醒,回过神来,示意贡多拉船夫返航,并将座舱的窗帘给放了下来。船夫飞速调头,贡多拉如同一只黑色的鸟儿一般,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威尼斯城飞去。至于那个还蹲坐在原处的小矮人,他安静又严肃地望着逐渐变暗的环礁湖,仿佛已经在思索另一个崭新的故事了。一行人很快便回到了威尼斯城,贡多拉疾速驶过帕纳达运河以及好几条窄小的运河,一路返回了宅邸。

这天晚上,玛格丽塔睡得很不安稳。正如小矮人早就预想到的一样,爱情灵药的故事令她难以释怀,她想用同样的方法牢牢拴住自己未婚夫的心。隔天,她便开始找菲利波商议此事,但并没有直入主题,而是选择旁敲侧击,怯生生地问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相关问题。她说,她对于这样一种爱情灵药感到十分好奇,很想知道一些问题,比如,今时今日,到底在哪里才能搞到这样一种药?是否还有什么人知道它的秘密配方?这种魔法汁液是否确实没有毒性,确实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以及它的味道,当不知情的饮用者喝下去时,会不会起疑心?所有这些问题,菲利波都是以一种并不怎么关心的态度随口回答的,仿佛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位女主人的隐秘心愿。如此这般,这位小姐便不得不将心意逐渐挑明,最后干脆直接问他,是不是能够在威尼斯城里直接找到有本事调制这种爱情灵药的人物。

听到这话,小矮人大笑出声,高声喊道:“我的女主人啊,您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我的能力。我的父亲可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智者,您难道觉得,我连从他那里学会这种最简单的初学者的巫术都不够格?”

“也就是说,你自己就会配制这样的爱情灵药?”小姐喜不自禁地喊道。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菲利波回应道,“我只是不太明白,您要我的这门手艺有什么用?您不是早就已经得偿所愿,跟这里最英俊又最富有的男人之一订婚了吗?”

但这位美人不肯退让,反复求他,最后他明显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她。小矮人得到了一笔购买必要材料和秘密配料的钱,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之后,他还能够获得一份可观的谢礼。

两天后,爱情灵药便已配制完成,炼制出来的魔法汁液被灌进一只蓝色的小玻璃瓶里,这只小玻璃瓶是小矮人从他的女主人的梳妆台上拿的。巴尔达萨雷先生启程前往塞浦路斯的日期已经近在眼前,所以必须赶快准备好。在此之后的某一天,巴尔达萨雷向自己的未婚妻提议,要在下午一起秘密外出散心。因为炎热,每年的这个时候几乎不会有人坐船出去散心,因此,无论是对于玛格丽塔还是小矮人,这都是个颇为合适的开展行动的机会。

到了约定的时间点,巴尔达萨雷的贡多拉驶过宅邸的后门,玛格丽塔早已站在那里,准备妥当了,而且带了菲利波随行。菲利波则带了一整瓶葡萄酒,还有一小篮桃子。当主人们登上船之后,他马上跟着上了贡多拉,跑到船尾,在船夫的脚边找了个位置。年轻的绅士很不愿意让菲利波随行,但他选择了容忍,没有对此多说些什么,因为他觉得,在启程之前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最好还是不要违背自己这位爱人的心意。

船夫用桨将贡多拉推离岸边。巴尔达萨雷放下了船上的全部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跟他的未婚妻一道,躲到阴凉又遮阳的贡多拉座舱里享受甜蜜时光去了。小矮人坐在贡多拉的船尾,静静地注视着迪巴卡罗利运河两岸那些古老、高耸又阴森的宅邸。船夫驾驶着贡多拉,从这些宅邸之间穿行而过,一直航行至历史悠久的朱斯蒂尼安宫——当年,在朱斯蒂尼安宫旁边还有一座小花园呢——来到大运河的出海口,即环礁湖的所在地。正如每个人都知道的,那里的一角如今矗立着美丽的巴罗奇宫。

遮得严严实实的贡多拉座舱里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轻浅的笑声,不然就是接吻时嘴唇轻轻相碰的声音,或者是听不真切的交谈声。菲利波对里面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到好奇。他的目光盯着水面,间或瞧一瞧洒满阳光的堤岸台阶,要么就是远眺圣乔治马乔雷岛上那座细长细长的钟楼,要么就是转过头去,瞧一瞧圣马可广场上的那根飞狮柱。他偶尔还会冲着辛勤工作的船夫眨一眨眼,也会用一根在甲板上随手捡来的细柳枝划划水。小矮人的那张脸庞看上去就跟往常一样,如此丑陋,如此呆滞木讷,完全不会流露出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实际上,他眼下正想着自己那只溺死的小狗菲诺,想着被活活掐死的鹦鹉,想着他自己,想着世上所有的生灵。大家都一样,动物跟人类也一样,距离腐朽灭亡永远只有一步之遥,在这变幻莫测的世间沉浮,根本没办法预见到未来将会发生些什么,除了绝对无法避免的死亡。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乡以及自己这一生,脸上不觉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神情,因为他心想,几乎所有地方都是如此:充满智慧的人总是在服侍傻瓜,大部分人的整个生命,说白了,就等同于一场三流喜剧。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华贵又气派的真丝大礼服,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当他尚且呆坐在那里发笑时,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只听得贡多拉座舱的顶棚之下,传来了巴尔达萨雷的叫嚷声,紧接着是玛格丽塔的喊声,她喊道:“你的葡萄酒和杯子呢,菲利波?”巴尔达萨雷先生口渴了,现在是将混入药剂的葡萄酒拿进去给他喝的时候了。

菲利波打开了那只蓝色小玻璃瓶,将调配好的汁液倒进一只饮酒杯中,然后再将杯子里倒满红葡萄酒。玛格丽塔打开了帘子,小矮人马上跑去伺候他们,将桃子递到这位小姐的手上,装满酒的杯子则递给了那个未婚夫。玛格丽塔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慌张。

巴尔达萨雷先生端起杯子,刚要送到嘴边,目光却无意间落在了仍旧站在他面前的小矮人身上,这时,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番疑虑。

“等等,”他喊道,“像你这样的捣蛋鬼[11]是绝对信不过的。在我喝下去之前,我要亲眼看着你先尝一口。”

菲利波神色如常。“这葡萄酒很好的。”他很礼貌地说道。

但那个人始终不愿意相信他。“你是不是不敢喝啊,小子?”他恶狠狠地问道。

“请原谅,先生。”小矮人回应道,“我不习惯喝葡萄酒。”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命令你了。如果你不肯喝一口这杯里的酒,那我肯定连一滴也不会沾到自己的嘴唇上。”

“完全不用担心。”菲利波微笑着鞠了一躬,从巴尔达萨雷的手中接过杯子,咽了一口里面的酒,又把它还给了巴尔达萨雷。巴尔达萨雷瞧了一眼菲利波,然后直接喝了一大口,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了。

天很热,环礁湖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的阳光十分耀眼。那对恋人重新回到贡多拉的座舱里,寻求阴影的庇护去了。小矮人却侧身坐在贡多拉的甲板上,伸出手来抚摸自己宽大的额头,抿起自己那张丑陋的嘴巴,表情看起来很痛苦。

他知道,自己在一个小时之内就会离开人世。那药剂其实是毒药。在这如此接近死亡大门的时刻,菲利波的灵魂深处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期盼。他回头瞧了瞧威尼斯城,回味起自己刚刚产生的那一番思绪;然后又沉默地凝望那熠熠生辉的水面,开始回溯自己的一生——乏味又局促的一生,作为一个充满智慧的人,却不得不去伺候傻瓜,好一出无聊的闹剧。当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紊乱,额头上也满是汗水时,他当即发出了一阵苦涩的笑声。

然而,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笑声。船夫站在那里,已是睡眼惺忪。帘子后面,美丽的玛格丽塔眼看着巴尔达萨雷突然生了病,倒在她的怀里,一命呜呼,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她感到十分震惊,一时间手足无措。最终,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哀号,她冲出了座舱。外面的甲板上躺着她的小矮人,身上穿着他那套华贵的真丝大礼服,死得很安详。

以上便是菲利波的复仇,为了自己的小狗。那艘不祥的贡多拉载着这两个死者返航,令整个威尼斯城一片哗然。

玛格丽塔小姐陷入了疯狂,不过倒是还活了几年。有时候,她会坐在自己阳台的围栏后面,冲着每一艘从宅邸前面驶过的贡多拉或者小舟大喊:“救它!救救那只狗!救救小菲诺吧!”可是大家早就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情况了,所以没人当回事。

(19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