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文本解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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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定义:从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

问题在于,在纷纭的历史过程中,一切事物、社会、思维都在发展变化,初步的、暂时的定义对象是无限的,不同的选择可能产生不同的暂时的定义,选择何种现象作为暂时定义的对象,才能避免可能导致的“聋子的对话”的混乱呢?对于这样的学术困难,马克思早在《资本论》的“初版的序言”中就给出过一种解决途径:“已经发育的身体,比身体的细胞是更容易研究的。”[1]科学的抽象要求对象性态稳定。在事物从低级到高级不稳定的过程中,马克思提出从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的方法;在对待学术史的问题上,马克思更加自觉地强调从成熟的或者“典型”的形态出发:

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2]

在《资本论》的《初版的序》中,他把这种方法引到社会科学研究上来:

直到现在,它(按:资本主义)的主要典型是英国。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所以我在理论的阐述上,总是用英国作为主要的例解。但若德国方面的读者对于英国工农劳动者的状况,伪善地耸一耸肩,或乐观地,用德国情形远不是如此恶劣来安慰自己,我就必须大声告诉他说:“这正是阁下的事情!”[3]

伊格尔顿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但是,他在罗列了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定义和英国文学变幻的内涵之后,就否定统一的文学存在的时候,似乎忘记了马克思的这个重要方法。低级形态的种种不成熟征兆,只有到了高级形态才能得到充分的说明。反过来说,在高级形态形成定义之时,要防止陷入低级形态的纠缠之中。比如说,在为人下定义的时候,避免用猴子不是这样来搅局。等到人的定义清晰了,猴子的属性自然不难说明。这个原则无疑可以成为一种学术原则。研究文学可以放心大胆地从现当代文学的成熟状态出发。为什么要从比较成熟的状况出发?因为在这种状态下,文学的性质比较“纯粹”。这一点马克思也有过考虑:

物理学考察自然的过程,就是要在它表现得最为精密准确并且最少受到扰乱影响的地方进行考察;或是在可能的时候,在种种条件保证过程纯粹进行的地方进行实验。[4]

自然科学的方法不同于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的方法,就在于一方面是让对象处于“纯粹”“最少受到扰乱”的状态,另一方面则对之以人为的手段进行控制,如马克思所说的“用显微镜”或者“化学试剂”,目的就是把物质的内在规律揭示出来。但是,人文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不同,它们不可能把社会生活加以“纯粹化”处理。马克思说:

在经济形态的分析上,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反应剂,那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二者。[5]

一些号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大师,在基本学术方法论上和马克思背道而驰,他们把马克思所说的对于“纯粹状态”的“抽象力”笼统地贬为“形而上学”,因而不能从历史发展的过程的复杂纠缠中把纯粹状态提取出来,而是把当代文学的成熟状态推回到历史发展的复杂状态中去。反总体、反系统的愿望决定了他们拒绝把文学观念的变化看成是历史的进化,看成从低级到高级的过程,而是当作不同历史时代、不同文化传统的任意性选择。其实,只要放眼世界,文学从一般文化的混沌状态中分化出来后,可以说体现了一种普遍的、规律性的、总体性的趋势。

伊格尔顿所不屑的纯文学概念和实践,就是在发展成熟的过程中被世界广泛接受的。欧洲和“五四”以来的中国自不用说,阿拉伯世界又何尝例外呢?起初——

(阿拉伯)语言中“文学”的意思是邀请某人去赴宴会,稍后,意思是高贵的品德,如道德、礼貌、礼尚往来。后来又有了“教育”的和以诗歌等来影响他人的意思,接下来,是“广博的文化”的含义,包括科学知识、艺术、哲学、数学、天文、化学、医学、信息、诗歌。直到现代,才有特指对情感产生影响的各类体裁的诗歌、散文、演讲、格言、寓言、小说故事、戏剧等。——叙利亚初中三年级《语文教科书》[6]

在阿拉伯语中,最初文学一词几乎包含了文化的全部含义,这和英语中literature的本义是印刷品、汉语的“文”泛指一切文字是一致的,如果从历史选择的任意性来看,也许只能看到不同民族文学理论的纷纭;但从马克思的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的视角,却不难看出从泛道德、泛文化理念凝聚为“特指对读者、听者的情感、情结等产生影响的各类体裁的诗歌、散文、演讲、格言、寓言、小说故事、戏剧等”的历史进化。阿拉伯语、英语和汉语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纯文学的方向,绝不是偶然的。审美价值从实用理性中独立出来,正是文学成熟的标志。独立文学的产生,提供了不受纷纭繁杂文化现象干扰的“纯粹”形态,为科学的抽象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理论建构的目标,是对文学这个类别的系统阐发,而不是观点的无序罗列。高级形态的文学纯粹状态,便于直接进行高度的抽象,但这并不能保证理论必然具有体系性。拒绝总体论,学术抽象就不能不是零碎的,就很难在逻辑和历史过程中,揭示文学的内在发展逻辑。这就要求为文学理论寻找一个起点,不过不是任意的起点,不是一个任意的暂时的定义,而是一个具有发展潜能的逻辑起点。为什么叫逻辑起点?这是因为作为总体论,其体系应有内在的、像《资本论》那样有机的逻辑的展开。诚如列宁所指出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首先分析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社会)里最简单、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见、最平凡、碰到过亿万次的关系——商品交换。这一分析从这个最简单的现象中(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个‘细胞’中)揭示出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或一切矛盾的胚芽)。往后的叙述向我们表明这些矛盾和这个社会的发展,在这个社会的各个部分的总和中的,从这个社会的开始到终结的发展(既是生长,又是运动)。”[7]

这就是说,从最普通、最平常的细胞形态形成的暂时范畴(定义),也是其逻辑的开端,它的发展不完全是靠外部力量推动的,动力存在于细胞形态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它按照黑格尔辩证法的模式走向其自身的反面,是一种否定之否定,是向新的层次作螺旋式上升的。这样的逻辑起点和终点,也就成了历史的起点和终点,在马克思的总体论中被称作逻辑和历史的统一。

定义实际上是一种严密的区别,从内涵到外延的界限不管多么严密,与文学实际相比总是免不了狭隘。在中国文学史上,曾经文史哲不分家。史家重在实录,只能记言记事,不能虚构和作评价,只能寓褒贬于叙述之中,即所谓的春秋笔法。但实际上,许多史家实录与文学虚构之间很难区分。如果从定义出发,则论题还没有开始就有被消解的可能。但即使如此,历史与文学的区别也是客观存在的。

下面我们以两个经典文本做些微观的具体分析。

[1] 〔德〕马克思:《资本论·初版的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0页。

[2]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3页。

[3] 〔德〕马克思:《资本论·初版的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0页。

[4] 同上。

[5] 同上。

[6] 洪宗礼等主编:《母语教材研究》第七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657页。

[7] 〔苏〕列宁:《哲学笔记》,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4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