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连日的奔波，史成龙感觉很疲倦，躺在炕上，很快就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在旁边酣睡的成虎，坐起身来，见有一个黑影在窗外，轻轻敲打玻璃。他以为是洪钧，连忙披上衣服，下炕，趿拉上一双布鞋，轻轻地推门走了出去。
“成龙，你跟我来。”天上有月光，但那人蒙着脸，看不清相貌，听声音是史广生。
“广生叔，你咋来了？”史成龙小声问。
“我领你去见你爹。”
“我爹？他在哪儿？”
史广生没有回答，转身向大门口走去。史成龙犹豫片刻，跟了出去。村里静悄悄的。史广生步伐轻盈地向西走着，史成龙快步在后面跟着，“广生叔，你身体不好，咋走这么快？”
史广生没有回头，怪笑了两声，“我那是装给他们看的。”
他们来到村西头的坟地边上。一阵风吹来，松枝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好像人的骨骼被折断的声音。史成龙感觉身上发凉，连忙把衣服的纽扣系好。史广生走进了黑黢黢的松林。
“广生叔，你干啥去？”
“你爹在里面等你呢！”
史成龙不想走进那阴森恐怖的松林，但是他的腿脚好像中了魔，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史广生在坟地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什么，终于，他停在一个新的坟堆前面，转过身来。
史成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看不清史广生的脸，但是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广生叔，我爹在哪儿？”
“你爹就在这里，他让你把实话告诉我。”
“啥实话？”
“那龙眼石在啥地方？”史广生的声调变得很怪异。
“我真的不知道！”史成龙的声音在颤抖。
“你小子把龙眼石给藏起来了吧？”
“我哪能干那种事儿呢！”
“我可告诉你，那龙眼石有我一半儿！你小子要是想独吞，肯定得遭报应！”
“广生叔，你这说的是啥话！”
“啥话？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你要是跟我要心眼儿，留神我打折你的胳膊儿！”
“是不是我大爷跟你说啥了？”
“这不关他的事儿！我告诉你，明天晚上10点，你把龙眼石送这儿来。就许你一个人来！”
“广生叔，我真的没有，我都没见过那龙眼石是啥样！”
“你小子甭废话，明天晚上，必须来！”史广生大概是累了，慢慢地坐到地上，“你走吧！”
“广生叔，我送你回去歇着吧。”
“不用了，不用了，嘿嘿嘿……”
史广生的笑声令史成龙毛骨悚然。他转身向外走去。那笑声似乎在追逐他，他小跑起来，一脚踩在水坑中，右脚的鞋也掉了，他顾不上去捡，如逃命般跑出了松树林。
进院门后，史成龙靠在墙边，喘息半天，才定下神来。院里没有声响，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爬到炕上。成虎发出微微的鼾声。史成龙觉得大脑昏沉沉的，便闭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
天亮了，史成龙醒了，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注视他，连忙睁开眼睛，只见成虎站在地上，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他坐起身来，困惑地问：“咋啦？”
“哥，你昨晚儿干啥去啦？”成虎的目光盯着成龙的脚。
成龙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右脚，只见上面沾了很多泥巴。他一骨碌爬到炕边，只见地上只有一只布鞋。他坐在炕沿上，愣愣地回想着昨夜的事情。他本以为那是一个梦，可是……
“哥，你咋啦？你说话呀？”
“我昨晚去见广生叔了。”
成虎的回答令成龙毛骨悚然——“见广生叔？他都死了好几天啦！”
“啥？”成龙有一种遭雷劈的感觉，“广生叔死啦？”
“对呀！我们从法院回来那天，就听说广生叔失踪了。开始大家伙儿也没在意，第二天还没见他，村长就带人去找。有人说看见他头天下晌进山了。村长就带人上了盲龙山，结果在盲龙洞口找到了。”
“咋样了？”
“人早就凉了。”
“他咋死的？”
“怪着哪，谁也说不清他是咋死的，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虽说他身子挺虚弱，眼睛也要不行了，可也说不出得了啥病。人哪，也真是，说没就没了。”
“这么奇怪！那后来咋处理了？”
“村长跟老人们商量之后，决定这事儿不能张扬，就给埋在了村西头的坟地里。老人们说，这是龙眼石的报应。谁家要是得到龙眼石，一准得有人意外死亡，家里人才能大富大贵。看来，咱爹和广生叔，都是这么死的。”
“这么大的事儿，我咋就不知道呢？”
“你净往北京跑了。上次回来，你就问了咱娘的事儿，也没在家过夜，所以就没跟你讲。再说，这个事儿，大家伙儿都不愿讲。”
成龙沉默了。他在想，那是梦游吗？他昨晚肯定是出去了，但是否去了坟地，他也说不清楚。他想去找找自己那只布鞋，但是一想到昨晚的情景，他就感觉后背发冷。他不相信见到了史广生的鬼魂，但是他究竟有没有见到一个人呢？回想起来，那人的身影和声音都很清楚，很像史广生。如果不是史广生，那人又是谁呢？那人还让他今天晚上去坟地，他该怎么办呢？他正胡思乱想，洪钧他们起来了。他就把洪钧叫进屋来。
史成龙把昨夜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洪钧问他以前有没有梦游的经历。史成龙说有过。听他娘说，他曾经夜游跑到厨房去吃东西，但他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但这次不一样，他走了那么远，还记得一清二楚。他感觉不像梦游。而且，那个人还让他今晚10点再去一趟。他该怎么办？成虎说，应该去，看看那究竟是啥人。洪钧说，还是先看今天的裁判结果再说吧。
早饭后，金彩凤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炕头上。银花跟了进来，问她咋了。她说，没啥，就是感觉身上没劲儿，想歇会儿。银花出去了。彩凤确实需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她想着就要举行的“神判”，心底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对自己说，甭管是什么结果，接受就是了。她活了大半辈子，问心无愧。
金彩凤不知自己的青春是如何逝去的。在心里，特别是和小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但是每当对镜独坐，看到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皱纹，她就感到恐惧和悲伤，又感到无奈和怅惘。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很委屈，总想找谁痛哭一场。然而，她在社会和家庭中扮演的角色都不允许她那样做，她只能在一人独坐时悄悄地让眼泪滚过面颊。
她不喜欢回首往事，但那些往事却总是执着地出现在眼前。她也有过阳光明媚的童年和山花烂漫的青春！去年夏天，两个中学同学找到这个小山村。一个是专门研究社会学和女性问题的大学教授，一个是经常在报刊上撰写文章的著名记者。面对两位同窗，耳听她们讲述其他同学的功名成就，金彩凤的心底升起一种无名的烦恼和怨恨。
同学走后，她一人在家里大哭了一场。眼泪带走了心中的痛苦，使她又恢复心灵的安宁。她对自己说，你的生命本来就属于这个小山村。父母把你带出去看了外面的世界，然后又把你送回来，你有啥可怨恨的呢？与那些最远只到过县城的村民相比，你已经很幸运了！话虽如此，但她的心中总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去年秋天，同学来信请她回去参加校庆和同窗团聚，并表示要为她提供往返车费和在北京的费用。她考虑再三，还是写信谢绝了。她在那封修改了三遍的信中写道——
……你们那热情诚挚的邀请给我带来极大的欣喜和宽慰，使我知道那纯洁的同窗友谊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忘却，也没有因为我们之间的巨大差异而被遗弃。我由衷地感谢你们！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一代人也都在忙碌中以不同方式悄然步入中年。面对这一事实，我们恐怕都会有几分怅惘和几分无奈。尽管我们走过的道路不同，但我们都从不同角度领略了人生中那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也许，随着岁月的沉淀，那段时光留在我们心中的只剩下苦涩。但是那条路上留下的毕竟是我们自己的足迹！而且，只要我们耐心去寻找，就总会在那路旁的草丛中发现几株尚未枯萎的小花……
一个月后，金彩凤收到同学寄来的邮包，里边有一张同学的合影照片，还有一台袖珍录音机和一盘磁带。她把磁带放进录音机中，按下播放键。她听到的竟然是同学们一人一句充满深情朗诵她的那封信！她被深深地感动了，难以抑制的泪水涌出她的眼眶。
金彩凤闭上了眼睛，她的耳边又响起那位同学如同电影演员的声音——只要我们耐心去寻找，就总会在那路旁的草丛中发现几株尚未枯萎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