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最后的防线

秋风卷着黄沙,打在襄邑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呼啸。墙砖缝隙里积着经年的血垢,被风沙磨得发亮,像一道道凝固的伤疤。陈锋立于城头,甲胄上的鳞片沾着隔夜的霜花。他望着北方天际线,那里的尘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仿佛大地被撕开一道浑浊的伤口。石虎的铁骑还未完全现身,震耳的马蹄声已先至,像沉闷的惊雷滚过平原,脚下的城墙砖缝里甚至渗出细沙,随着节奏簌簌坠落。“三万铁骑。“韩潜走到他身旁,左手按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们只有八百人,算上伤兵和民夫。“陈锋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够了。““够了?“韩潜扯了扯嘴角,露出半颗虎牙,“你当这是田猎么?我们是断后,不是把骨头扔给狼群。““断后就是把骨头扔给狼群。“陈锋的目光没离开北方,“但狼啃饱了骨头,就不会追咬前面的羊群。“他指向南方天际,那里有几缕青烟若隐若现,“祖约的主力刚过淮水,至少要三日才能扎稳营盘。我们得让石虎在这里耗足三日。“韩潜沉默着,手从剑柄移到城垛上,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劈痕。“你知道我为何带这队人留下?“他忽然问。陈锋转头看他。“去年在寿春,我见着个老婆婆。“韩潜的声音低下去,“她家三间草屋被胡骑烧了,儿子被绑去当马夫,她抱着半袋麦种蹲在灰烬里哭。我说等北伐成功,让她重盖房子。“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城砖上的裂痕,“现在想想,或许该先教她怎么藏麦种。“陈锋心头一震,正要开口,却见韩潜猛地转身,长剑出鞘时带起一道寒光。“诸君!“他的声音撞在城墙上,反弹回来时带着金属般的锐响,“北地父老在盼我们回头!今日我们站在这里,不是要活着见明日的太阳,是要让南边的人能活到收复中原的那天!“他将剑刃高举过顶,阳光在锋刃上流淌,映得八百将士的脸忽明忽暗。“拿酒来!“亲兵递上陶瓮,韩潜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颌线淌进铁甲,他猛地将瓮砸碎在城砖上。“今日,韩潜与诸位同死!““同死!“八百人齐声呐喊,声浪撞得黄沙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一、设伏断后三日后,襄邑西十里的落马坡。陈锋用枯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晨露打湿了他的发梢。“这里是官道必经的隘口,两侧是密林,中间有条干涸的河床。“他敲了敲河床的位置,“石虎的骑兵要过隘口,必须走河床,否则就得绕三里地。“韩潜蹲下身,指尖划过代表密林的弧线:“东侧树林适合藏弓弩手,西侧高地能架投石机。““投石机太笨重,“陈锋摇头,“我们带了三十具连弩,藏在东侧;西侧埋火油罐,用引线串联;第三队带铡刀,去上游砍树,把河床堵一半。“韩潜挑眉:“堵一半?““让他们挤着过。“陈锋眼中闪过冷光,“骑兵最怕挤在一起,马蹄子施展不开,跟步兵没两样。““好计。“韩潜拍了拍他的肩,铁手套相撞发出闷响,“我去西侧埋火油。““不。“陈锋按住他的手腕,“你带连弩手去东侧。“韩潜皱眉:“为何?““河床西侧是阳坡,“陈锋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晨雾,“午时太阳烈,容易被发现。东侧背阴,更隐蔽。“韩潜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你是不是从哪本书上看到韩潜该死在这里?“陈锋的喉结动了动。“别管那些字纸。“韩潜扯开他的手,大步走向西侧高地,“我韩潜的命,是砍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

二、铁骑压境当夜三更,月被乌云吞了大半。陈锋趴在东侧树林的腐叶堆里,连弩的机括抵着掌心,冰凉刺骨。他数着自己的呼吸,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对节奏。一开始是模糊的闷响,像远处打雷,渐渐变得清晰,能听出其中夹杂着铁甲碰撞声、胡语呼喝声,甚至还有马打响鼻的声音。“来了。“身旁的老兵低声说,他的箭囊里只剩五支箭,却把箭羽摩挲得发亮。风沙从隘口灌进来,带着一股马粪和汗臭的味道。第一排骑兵的剪影出现在隘口,头盔上的红缨像鬼火般跳动。他们走得很警惕,前锋散开成扇形,马蹄子小心翼翼地踩在河床的卵石上。“再等等。“陈锋按住想抬弩的士兵,“等中军过一半。“骑兵越来越多,河床里渐渐挤满了人。中间簇拥着一顶黑毡帐,由四匹白马拉着,想必是石虎的指挥帐。陈锋估算着数量,差不多过了一半时,他猛地扬起左臂。“放!“三十具连弩同时发射,铁箭穿透夜色,带着呼啸扎进骑兵堆里。惨叫声此起彼伏,前排的战马受惊直立,把后面的人撞得人仰马翻。“点火!“陈锋高喊。西侧高地忽然亮起一串火光,像流星坠向河床。火油罐在骑兵中间炸开,粘稠的火焰顺着马鞍流淌,受惊的战马疯狂冲撞,河床里顿时乱成一锅粥。“石虎!纳命来!“陈锋从树上跃下,长剑劈向 nearest的胡兵。那胡兵刚从火海里爬出来,半边脸都在冒烟,被剑锋扫过脖颈,鲜血喷了陈锋一脸。混乱中,他看见石虎从毡帐里冲出来,胯下黑马人立而起。老贼挥舞着九环刀,劈翻两个挡路的亲兵,试图冲出河床。“拦住他!“陈锋提剑追上去,脚下踩着滚烫的火油,靴底发出滋滋的响声。石虎的九环刀带着风声劈来,陈锋矮身避开,剑刃贴着对方的手腕划过。石虎吃痛,刀差点脱手,骂骂咧咧地调转马头。“想跑?“陈锋借力跳上一匹无主的战马,“你的粮草在三天前就被我们烧了,现在不退,等着饿死吗?“石虎回头啐了口血沫:“小崽子敢耍我!“他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狼牙箭,反手射向陈锋。箭擦着陈锋的耳畔飞过,钉在后面的树干上。陈锋趁机挺剑直刺,刺穿了黑马的前腿。战马悲鸣着跪倒,石虎摔在沙地上,被赶来的晋兵围住。“杀!“陈锋高喊着挥剑,却见石虎的亲卫组成人墙,把老贼护在中间。“撤!“石虎在人墙后高喊,“回营休整!“胡兵且战且退,留下满地尸体和燃烧的战马。陈锋站在河床中央,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忽然觉得手心发黏——不知何时,连弩的机括在掌心硌出了血痕。

三、韩潜战死五日后,襄邑东门。石虎的骑兵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着城门。城楼已经被投石机砸塌了一半,断木和碎砖堆成了小山,守城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把长矛从垛口捅出去。“油!再给我桶油!“韩潜的甲胄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接过亲兵递来的火油桶,直接从城楼浇下去。火舌舔着城墙向上蔓延,把攀爬的胡兵烧成了火人。“韩将军!北门快守不住了!“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韩潜探头望去,北门的城楼已经塌了一角,胡兵正从缺口往里涌。“陈锋在哪?““陈参议带三百人去抄敌军后路了!“韩潜咬了咬牙,把佩剑扔给亲兵:“你带人守东门,我去北门!“他刚冲下城楼,就见一队胡兵突破了北门防线,为首的独眼将领挥舞着长柄斧,砍得晋兵连连后退。韩潜抓起地上的长矛,大吼着冲过去,矛尖刺穿了独眼将领的咽喉。“杀!“他拔出长矛,滚烫的血溅在脸上。胡兵被这股狠劲震慑,后退了几步。韩潜趁机重整队伍,用断木堵住缺口。“搭人墙!“他高喊着第一个站上缺口,身后的士兵踩着肩膀叠上去,形成一道人肉屏障。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射中了韩潜的右肩。他闷哼一声,长矛差点脱手。“将军!“亲兵想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别管我!“他用左肩顶住长矛,“守住缺口!“胡兵又开始冲锋,长斧劈在人墙上,发出骨肉断裂的脆响。韩潜眼睁睁看着前排的士兵被劈开,却只能把长矛握得更紧。“韩潜!“陈锋的声音从胡兵后方传来。韩潜回头,看见陈锋带着三百人从敌军侧翼杀来,像一把尖刀插进肥肉里。“你怎么回来了?“他大喊。“后路抄完了!“陈锋的声音被兵刃交击声淹没,“撤!去渡口!““你先走!“韩潜把长矛插进地里,支撑着站起来,“我断后!““一起走!“陈锋挥剑劈开挡路的胡兵,向他靠近。“走啊!“韩潜突然大吼,把长矛拔出来掷向陈锋。长矛擦着陈锋的耳边飞过,刺穿了他身后的胡兵。“我要让老贼知道,汉人骨头硬!“陈锋被亲卫拉住,眼睁睁看着韩潜转身,捡起地上的断刀,独自冲向胡兵。他的身影在乱军之中忽隐忽现,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韩潜!“陈锋挣扎着想冲回去,却被柳娘死死抱住。“他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柳娘的指甲掐进他的胳膊,“你想让他白死吗?“陈锋回头望去,韩潜已经倒在地上,却还在用断刀支撑着,面朝北方。胡兵的长矛一次次刺进他的身体,他始终没有倒下。“走!“陈锋猛地转身,泪水混着血从脸上滑落。

四、柳娘中箭去渡口的路上,每一步都踩着尸体。陈锋的剑已经卷了刃,却还是机械地挥舞着。他数着身边的人,从三百到一百,再到现在的不足五十。韩潜用命换来的时间,只够他们冲出城门。“陈参议,柳娘她...“一个伤兵的声音断断续续。陈锋回头,看见柳娘正扶着一个断腿的士兵,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的左肩渗出血迹,把药篮里的草药都染红了。“你中箭了?“陈锋冲过去扶住她。柳娘摇摇头,想把药篮递给他:“还有几包金疮药...“话没说完,她突然晃了晃,靠在陈锋怀里。陈锋解开她的衣襟,看见箭头已经没入肩胛,伤口周围泛着黑紫色。“有毒!“随行的军医惊呼,“是狼毒!““解药!你不是带了解药吗?“陈锋抓住军医的胳膊。军医哆嗦着摇头:“狼毒的解药要新鲜的忘忧草,这里...这里没有...“柳娘轻轻推了推陈锋:“别...别找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麦饼,“给...给伤兵...““你闭嘴!“陈锋把麦饼扔在地上,“我带你去找忘忧草!就算挖遍整个豫州...““没用的。“柳娘笑了笑,指缝里渗出黑血,“我爹是采药人,我知道狼毒的厉害。“她抓住陈锋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有颗种子...“陈锋摸到她怀里有个硬壳,掏出来一看,是颗饱满的麦种。“去年...在寿春...老婆婆给我的...“柳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说...等收复了中原...就种下去...““我帮你种。“陈锋的声音在发抖,“我把整个中原都种满麦子...“柳娘点点头,眼睛慢慢闭上:“告诉...告诉老婆婆...我等不到了...““柳娘!“陈锋把她抱起来,却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冷。“参议!“士兵高喊着指向后方,“胡兵追上来了!“陈锋把柳娘轻轻放在路边的草堆里,用断矛在她身边插了个记号。他捡起地上的卷刃剑,转身面对越来越近的胡兵。“兄弟们,“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们去渡口。活下来的人,记得把这里的麦种,种到中原去。“

五、退守渡口渡口的木桥早就被拆了,只剩下几艘破船在水里漂着。陈锋指挥着士兵把船拉上岸,用斧头修理破损的船板。伤兵们互相搀扶着,把最后几桶火油搬到船上。“快!再快点!“他高喊着,手上的伤口被木屑刺得生疼。马蹄声越来越近,石虎的骑兵已经出现在沙丘后面。为首的老贼举着九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放箭!“陈锋大喊。仅剩的十余名弓弩手齐射,延缓了敌军的速度。士兵们趁机把修好的船推下水,伤兵们互相拉扯着爬上船。“参议!你快上!“亲兵把陈锋往船上推。陈锋回头,看见沙丘上的胡兵已经冲下来了。他突然抓住亲兵的手:“你们先走!““参议!““走!“陈锋把亲兵推上船,自己跳回岸边,捡起地上的火油罐,“我把他们引开!“他点燃油罐,朝着胡兵扔过去,然后转身往上游跑。火油罐在胡兵中间炸开,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抓住那小子!“石虎怒吼着追上来。陈锋在前面跑,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跑到一处弯道,突然转身,把最后一个火油罐扔向追兵。火浪冲天而起,把河道都映红了。“陈参议!“船上的士兵高喊着向他伸出手。陈锋踩着浮冰跳上船,亲兵赶紧砍断缆绳。船顺着水流往下漂,越来越远。他站在船头,看着石虎的骑兵在岸边咆哮,看着襄邑的方向冒出浓烟。“我们...活下来了?“一个伤兵喃喃地问。陈锋没说话,只是望着北方。那里的天空,还和三日前一样,被尘土笼罩着。

六、江南岸边三日后,长江南岸。陈锋坐在江边的石头上,看着江水向东流去。身边的士兵在生火,炊烟像条细线,在风里摇摇晃晃。“参议,“老兵递给他个烤红薯,“还有七个兄弟。“陈锋接过红薯,却没吃。他从怀里掏出那颗麦种,放在手心。阳光照在上面,泛着金黄色的光。“我们赢了吗?“一个年轻的士兵问,他的胳膊还缠着绷带。陈锋看着江水,想起韩潜倒在乱军里的身影,想起柳娘最后闭上的眼睛。他想起那些在城楼上被烧死的士兵,想起在渡口被炸成碎片的亲兵。“嗯。“他轻轻说,把麦种埋进江边的泥土里,“我们赢了。“士兵们围过来,看着他用石头在泥土周围圈了个记号。“这是什么?““麦种。“陈锋拍了拍手上的土,“等明年春天,它会发芽的。“江风吹过,带着水汽打在脸上。远处的战船正在升帆,帆布猎猎作响,像无数面展开的旗帜。陈锋站起身,朝着北方望去。隔着宽阔的江面,他仿佛能看见襄邑城头的断矛,看见落马坡上的火油痕迹,看见那颗埋在泥土里的麦种,正悄悄抽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