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染中原
【序引·残页】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陈锋在博物馆的古籍修复室日光灯下最后一次摩挲这句诗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即将见到的,是比曹孟德笔下更狰狞百倍的实景。
那天是2025年7月28日,星期一,室外38℃,蝉声拉长了时间。空调坏了,修复室里蒸腾着樟木与糨糊混合的气味。他戴着无粉乳胶手套,用狼毫尖细的羊毫蘸着去离子水,试图把《晋书·祖逖传》第三十七页上被霉斑啃噬的“逖”字救回来。
《晋书》是乾隆殿本的影印件,纸脆得像风干的蝶翅。陈锋的硕士论文题目是《东晋边缘人物的政治抉择——以祖逖、苏峻、刘牢之为中心》,他自嘲“跟死人打了三年交道”。
下午15:42,警报突然炸响——
“滴——滴——滴——”
天花板开始震颤,书架像被什么巨物从底部猛推,一排排向前扑倒。陈锋下意识转身,用身体护住案上的书。灰尘与碎玻璃暴雨般落下,他最后看到的,是那页《祖逖传》被白光撕成羽毛状的碎片。
指尖甚至还残留着纸张纤维的触感。
然后,世界安静了。
陈锋是被浓烟呛醒的。
第一口空气像吞了一把锈钉,从鼻腔一直划到肺底。他睁开眼,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被火光映成暗红,像一口倒扣的埚。
身下传来令人作呕的绵软感——半具高度腐败的男尸,脸朝下,背朝上,脊椎骨刺破皮肤,像一段折断的弓弦。蛆虫与苍蝇协同作业,发出黏腻的蠕动声。
“这是……哪儿?”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
他挣扎着爬起来,左脚踩进一滩尚未凝固的血浆,发出“咕叽”一声。远处,村庄在燃烧,茅草屋顶接二连三坍塌,火星被热浪托举,像逆流而上的流星。
陈锋低头,发现自己穿着早上那件浅灰T恤,印着“国家图书馆”五个字,如今被血迹与黑灰糊得只剩“图”字还勉强可见。牛仔裤右腿撕裂到大腿根,皮肤上一道长约十厘米的伤口正在渗血,痛感迟缓地爬上来。
更可怕的是四周的尸体。
老人、孩子、女人……有的被开膛,肠子像劣质毛线拖出数米;有的被钉在焦黑的门板上,双手呈“大”字,手腕处滴下的血已凝成黑褐色的钟乳石;还有一具无头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陶瓮里,仿佛还在躲避战火。
陈锋跪下来,干呕,却只吐出一点酸水。胃酸腐蚀食道,火辣辣地疼。
“救……救我……”
声音像从地底传来。
他循声望去,十步外的草堆里,一个白发老农被长矛贯穿腹部,矛柄斜插进泥土,像一根残忍的稻草人支架。老农的肠子滑出体外,暗红色的肠系膜上还粘着几粒未消化的麦粒。
陈锋爬过去,双膝碾过碎骨与陶片,刺痛钻心。他记得图书馆急救培训课上讲过:腹部开放性伤口,首要压迫止血,防止肠管外露干燥。
他颤抖着撕下T恤下摆,团成布团,按在老农伤口边缘。布团瞬间被血浸透,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水……有干净的水吗?”他喃喃,翻遍牛仔裤口袋——手机不在,钥匙不在,只有那本《晋书》的残页,被他不知何时攥在手心,纸边已磨出毛茬。
老农的眼球浑浊得像蒙了一层油纸,却努力聚焦在他脸上:“你……南人?”
“我……我不知道。”陈锋声音发抖。
老农剧烈咳嗽,黑血从嘴角溢出:“祖……祖豫州……在江淮……募兵……要北伐……”
祖逖?陈锋心头一震。
老农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孩子……若你还活着……替我……看看黄河……看看……洛阳……”
话音未落,那只手像被抽掉骨头的蛇,软软垂下。
陈锋跪在血泥里,久久未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嵌满黑红的血肉残渣。
残页上,一行小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逖将其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他的眼眶突然发热。
原来这就是“中流击楫”的现场版。
没有慷慨激昂的配乐,只有苍蝇的嗡嗡;没有浩荡江水,只有血与火的地狱。
而那句誓言,此刻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刻进他的心脏。
【第二节·羯骑】
马蹄声来得比意识更快。
陈锋抬头,看见一队骑兵破开火光,铁甲反射着夕阳最后的橘红。他们戴着皮帽,帽檐插鹰羽,脸上涂着赭红与靛青交错的战纹,弯刀弧度像死神的微笑。
羯族骑兵。
这个名词在陈锋脑海炸开。史书记载,羯人“高鼻深目,善骑射,以劫掠为乐”。但再详实的史料,也抵不过亲眼目睹一人被长矛挑起,在空中抽搐,然后像破麻袋一样被甩进火堆的冲击力。
他们发现了他。
为首的骑兵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三骑脱队冲来。
陈锋转身就跑,肺里像塞进一团烧红的铁丝。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马鼻喷出的腥热。
“嗖——”
长矛擦着耳廓飞过,带走一小块皮肉。
两百步外那片枯林是他唯一的生路。陈锋把肺里最后一点热气全数吐出,像离弦的箭般蹿出去。刚掠出十余步,耳后两声尖啸撕裂空气——箭矢!他猛地向左一折,羽箭几乎擦着耳垂钉进泥地;第二箭紧随而至,他顺势翻滚,箭头“噗”地没入身边焦黑的尸体。借着余势,他连滚带爬冲进林子,膝盖重重磕在凸起的树根上,钻心的疼像铁锤砸进骨髓,眼前霎时金星乱冒。
骑兵勒马,在林外徘徊,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片刻后,马蹄声远去。
陈锋蜷缩在树洞里,听着自己的心跳。
冷。饿。痛。怕。
但比这些更强烈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要被当成牲畜?凭什么这片土地要被践踏?凭什么祖逖的誓言,千年后仍只是书页上的墨迹?
他咬破嘴唇,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如果我能活下来……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我一定要夺回来。”
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像一颗火星,掉进干草堆。
【第三节·夜行】
夜渐深,远处火光渐熄,只剩零星残星。
陈锋爬出树洞,月光照在焦土上,像一层薄霜。
他向北走。
老农临死前说“祖豫州在江淮募兵”,江淮在北。
脚底的水泡破了又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路过一处被焚毁的关公祠堂,他在断壁残垣里找到半块发霉的胡饼,狼吞虎咽,喉咙被划得生疼。
月光下,他看见关公祠堂的匾额还残留半行字:“……忠义千秋”。
忠义?
他想起导师说过:“研究历史的人最怕共情,一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可现在,他出不来了。
后半夜,他遇到第一波流民。
二十余人,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锅碗被褥。领头的是个断臂汉子,用布条吊着空荡荡的袖管。
“小郎君,独个儿?”汉子警惕地握着柴刀。
陈锋举起双手:“我……想去江淮。”
“投祖豫州?”汉子眯眼,“南蛮子?”
陈锋默认。
汉子啐了一口:“南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但队伍里一个老妪递来半瓢水:“喝吧,嘴都裂了。”
水里有泥沙,陈锋却觉得甘甜无比。
老妪用沙哑的嗓音说:“俺家在陈留,羯胡来时,俺儿媳妇刚生下娃。他们把娃挑在矛尖上转圈,儿媳妇疯了,抱着矛尖往自己胸口撞……”
她说这些时,像在讲别人的事。
陈锋胃里一阵绞痛。
黎明前,他们在一处干涸的河床休息。陈锋用树枝在沙地上写“祖逖”二字,问流民:“你们知道这个人吗?”
断臂汉子嗤笑:“知道,听说是个爱做梦的南蛮子。”
老妪却用树枝在旁边写“希望”——她不会写字,只是画了个圆圈,圈里点了个点。
“俺男人说,”老妪解释,“圆是俺们,点是祖豫州。他在外头,俺们才能活。”
陈锋盯着那个简陋的圆,忽然明白:
祖逖的誓言,在这些人眼里不是史书上的豪言,而是活下去的理由。
他伸手把那个圆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磨破。
【第四节·京口风】
七天后,陈锋跟着流民队伍抵达长江北岸。
江水浑浊,浪拍礁石,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撕扯什么。
对岸,京口(今镇江)的城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一面“祖”字大旗猎猎作响。
断臂汉子突然跪下,冲着大旗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血。
“老子这条命,卖给祖豫州了!”
渡船是简陋的木筏,一次只能载十人。陈锋站在筏尾,回望江北——
那里,焦土连着焦土,乌鸦像移动的乌云。
他想起树洞里的誓言。
筏子离岸那刻,他忽然大喊:“我来了!”
声音被江风撕碎,却惊起一群白鹭。
船头的老叟回头看他:“后生,发什么癔症?”
陈锋摇头,指了指对岸的“祖”字旗:“去还债。”
老叟没听懂,但旁边的老妪把那个沙地上的“圆”递给他——她用布缝了个小布袋,里头装了一撮江北的焦土。
“带着,”她说,“别忘了我们从哪儿来。”
陈锋把布袋系在腰间,隔着衣服贴在皮肤上,像一块灼热的炭。
【第五节·誓言的重量】
渡江第三日,陈锋在募兵处登记。
负责登记的文吏毛笔一顿:“名讳?”
“陈锋。”
“籍贯?”
“……豫州颍川,他脱口而出,这地名是当年读《世说新语》时记下的,此刻慌乱中竟成了本能的遮掩。
文吏抬头,第一次正眼看他:“颍川?失陷三年矣。”
陈锋垂眼:“所以来投祖豫州。”
文吏没再追问,在竹简上写下“陈锋,颍川人,年二十四,通文墨”——他露的那手楷书救了命。
领到的第一件装备是一把缺口环首刀,刀背刻着“建武二年”——祖逖任豫州刺史的年号。
第二件是一袭半旧皮甲,腋下有缝补痕迹,前主人大概死于江北。
夜里,新兵营帐。
陈锋躺在稻草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摸出那页《晋书》残页,就着月光又读了一遍。
“逖将其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忽然,他在“大江”二字旁,用指甲刻下一道新痕:
“陈锋不能护此誓而苟活者,有如此页。”
残页被撕成两半,一半塞进怀里,一半埋进军营的泥土。
他闭上眼,听见江涛拍岸,像千万人齐声重复那句誓言。
那一刻,他不再是历史系研究生,而是“祖豫州部曲”里最普通的一名新兵。
一个要用自己的血,把史书上的墨迹重新染红的——
亡命之徒。
【尾声·第一滴血】
建武三年三月初七,祖逖亲率三千步骑渡淮,首战谯城。
陈锋站在方阵第三排,握刀的手心全是汗。
对面羯骑的铁甲反射晨光,像一条冰冷的河。
祖逖策马阵前,高声重复那句誓言——
“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三千人齐声应和,声浪震得陈锋耳膜生疼。
冲锋那刻,他想起老农的“看看黄河”,想起老妪的“圆”,想起自己写在树上的“我来了”。
然后,他看见了第一朵血花——
从自己右臂绽开。
疼痛像电流,他却笑了。
“原来,”他想,“这就是历史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