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在北方书写的南方故事
1.湿冷的序章与冬日的依偎
南方的冬天,气温计上的数字总带着虚伪的仁慈。它从不跌至零下,却用连绵不绝、细如牛毛的冷雨,将整座小镇浸泡在一种沁入骨髓的阴湿里。空气像浸满了冰水的丝绒,沉重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锋般的寒意。
漫长的寒假,麦迪尔总把自己埋进被褥的深处,仿佛那是抵御整个冰冷世界的最后堡垒。母亲上班的脚步很早便踏碎了清晨的寂静,无人打扰,他便能放任自己沉溺于昏睡,直到日头懒洋洋地爬上正午。他的房间在二楼,一扇窗固执地对着一条狭窄、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巷。巷子的石板路在冬雨中泛着青黑幽冷的光,像一条冻僵的蛇。整个冬天,麦迪尔都吝啬于推开那扇窗,他惧怕那巷子里沉淀了一夜的、带着苔藓和腐朽气息的寒气会瞬间吞噬房间里残存的一丝暖意。
打破这冬眠般沉寂的,是小英清脆的呼唤。每天早晨,她会准时出现在楼下,对着那扇紧闭的窗,一遍遍喊着“麦迪尔”,声音穿透湿冷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那声音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便拧开了麦迪尔赖床的锁链。他不得不挣扎着起身,裹着厚重的棉睡衣冲下楼开门。门外的寒气裹挟着小英一起涌进来。她总是戴着那顶鲜艳的红色毛线帽,脖子上围着入冬时他们一起挑选的经典格纹围巾,羊绒手套是可爱的绵羊造型。她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玻璃暖水壶,像捧着易碎的珍宝,腿上搁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书包。她安静地坐在走道那张旧木椅上,呼出的白汽氤氲了她精致的五官——小巧的鼻尖微微发红,长睫毛上似乎凝着细小的水珠。她目光安静地追随着里屋那个刷牙洗脸的身影,眼神里有种习以为常的温柔,仿佛这每日清晨的等待,已是刻入骨髓的仪式,是寒冷冬日里唯一确定的暖色调。
麦迪尔的动作带着少年特有的急促。他很快收拾停当,走到小英身边,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走吧。”
“你的书包呢?”小英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只有那个玻璃暖水壶被他珍惜地捧着。
“今天书店该有郭敬明的《夏至未至》了,”麦迪尔将脸颊贴在微烫的壶壁上汲取暖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就看书,不背了。”那本还未谋面的书,似乎成了对抗沉闷冬日的一抹亮色。
昨夜那场缠绵的细雨,让地面变成了湿漉漉的镜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寒气从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钻。两个年轻的身影走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短暂交汇又迅速消散。
“迪尔,我昨晚看到你的小说又更新了。”小英的声音轻快,像踩碎了薄冰。
“坐久了,冷气就往骨头缝里钻,”麦迪尔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暖水壶,仿佛这样就能把热量均匀地涂抹在冻得发僵的掌心,“就只写了一点点。”
“高三开始我就没写了,卷子像雪片一样,永远落不完。”小英叹了口气,随即伸出手指拨了拨额前有些挡眼的齐刘海,“诶,你说,我是不是该剪头发了?”她歪着头看他,“你的也是,都快盖住眼睛了。”
麦迪尔也学着她的样子拨弄了一下自己浓密的刘海,语气坚决:“不行。剪了头,脑袋该冻僵了。等春天吧,春天来了再剪。”他想象着剪刀落下时头皮骤然接触冷空气的刺骨感。
“那好吧,”小英妥协了,手指无意识地再次卷起刘海,仿佛在丈量着冬日的长度,计算着春天到来时,这发丝该垂落到何处,“等开春,我们一起去。”
2.书页里的时光与竹林间的火苗
吃过简单的早餐,他们走向小镇那家唯一能买到小说的书店。其他的书店,早已被堆成山的文具和散发着油墨味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占领。麦迪尔轻易地找到了那本崭新的《夏至未至》,封面上青春洋溢的脸庞在灰暗的书店里显得格外耀眼。接着,他们走向小镇的中心小学。为了照顾寒假在家复习的高三生,小镇特意开放了这里的两间教室。然而,在这样湿冷入骨的冬日早晨,空旷的教室里往往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拥有了一个专属的秘密基地。寂静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摩擦声。一个上午,麦迪尔便囫囵吞枣般读完了整本小说,小英则做完了一整套厚厚的模拟卷。窗外的光线无声地移动,将他们孤单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雨丝缠绵的午后,是音乐的时光。小镇那家小小的音像店,成了他们躲避寒冷的港湾。
“迪尔,你听这首《童话》……”小英将一只耳机塞进麦迪尔耳中,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光良的声音,美得让人心碎。”
麦迪尔侧耳倾听,跟着旋律轻轻哼唱了几句,点头:“嗯,像裹着糖衣的玻璃渣,甜得忧伤。”没过几天,这首旋律轻快却情感忧伤的歌便如同病毒般席卷了小镇的大街小巷,从理发店的廉价音响到超市的促销喇叭,无处不在。
寒假的日子,就在这湿冷的石板路上一寸寸走过。细雨仿佛永无休止,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走过一个湿漉漉、转角灌满冷风的街口时,麦迪尔很自然地牵起了小英的手,带着她往小镇外围走。那里有连绵的、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的竹林,有沉默蜿蜒的大河,还有收割后裸露着褐色肌肤、高低起伏的田野。
很快,在竹林背风的一隅,一小堆篝火跳跃着升腾起来。橙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轻响。麦迪尔用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像受惊的萤火虫般四散飞溅。“暖和点没?可惜现在没有红薯,”他望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有些迷离,“小时候,我们一群臭小子最爱偷偷跑来烤红薯了,那香味……”
小英搓着被火烤得暖融融的手,又将它们靠近跳跃的火苗取暖,一脸茫然:“我怎么不记得?我只记得我们来这边烤火。”
麦迪尔眨了眨眼,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这是我们男生的秘密行动,就怕你们女生告密才瞒着的。”他低声笑起来,带着几分少年得意的促狭。
小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秘密呢!肯定是你们偷来的红薯,才不敢让我们知道!”
麦迪尔只是“嘿嘿”笑着,不再辩解。火焰在他们中间跳跃、舞蹈,像无数个热情奔放的小精灵,疯狂地挥洒着光和热,驱散着周遭的严寒。那一瞬间,麦迪尔觉得,如果青春有颜色,那一定就是眼前这篝火的颜色——灿烂、鲜红、不顾一切地燃烧,哪怕下一刻就会化为灰烬。
“迪尔,”小英幽幽的声音响起,跳跃的小火苗清晰地映在她明亮的瞳孔深处,像两簇小小的、燃烧的星辰,“高考后,你想去哪座城市?”
“南方,一直往南。”麦迪尔随手添了几根枯枝,火焰猛地向上窜高,温暖瞬间包裹了四周,连冰冷的空气都似乎柔软了几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可惜,我们已经在这片大陆最南端了。再往南,就是海了。”
“所以呢?”小英睁大了眼睛追问,火光在她脸上跳跃,“你要去南海吗?”
“怎么可能,”麦迪尔失笑,“我是说,我想留在南方。”
“那我们一起考南方的大学吧!”小英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期盼,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上了大学,也不分开。”这些年,一起长大的伙伴像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散在四方,最后只剩下身边的麦迪尔。她害怕,连这最后的一颗种子,也要迷失在汹涌的人潮里,再也寻不回。
“好。”麦迪尔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火堆上,瞬间便被吞噬。对于未来,那沉甸甸的、充满未知的词语,他说不出任何笃定的承诺,连一个“好”字,都显得那么单薄无力。
一阵冷风从侧面狡猾地钻进来,小英下意识地向那堆燃烧的温暖靠得更近了些。“多美的火啊,”她张开双手,做出一个虚捧的姿态,仿佛要将那跳跃的精灵拢在手心,“你越接近它,越感到温暖;可当你真的想融入它时,却会被它烧成灰烬。”
“也许,这就是获得无限温暖的代价吧。”麦迪尔的语气染上了浓重的伤感,像冬日里化不开的雾霭,“当你被这冰冷的世界冻得绝望时,它给你温暖和希望。可这种温暖终究会熄灭。如果你想拥有永不熄灭的温暖,那就只能选择与它融为一体……但那代价,太大了。所以,我们只能不断地,去寻找下一堆升起的火苗。”他的目光投向竹林深处无边的黑暗。
“那么,”小英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几乎被火焰的噼啪声淹没,“你会带给我不会熄灭的温暖吗?”
麦迪尔沉默地站起身,走向竹林旁收割后空旷的稻田。他弯腰,用力拔起几根带着湿冷泥土的稻茬,走回火堆旁,将它们沉重地、决绝地覆盖在仍在燃烧的火焰上。橙红的火苗挣扎了几下,在腾起的浓烟和白灰中,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残留的余温,还在固执地证明着它曾经存在过。
3.滂沱的夏至与断裂的诺言
寒假像指缝里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流尽了。他们回到山城一中,一头扎进高三最后那个充斥着油墨、粉笔灰和汗水味道的学期。小英的小说彻底搁笔,沉没在题海的深处。只有麦迪尔,固执地坚持着每周一章的更新。他的文字世界,依旧门可罗雀,唯一的读者,只有身边的小英。
夏天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降临。如同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滂沱的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山城的每一寸土地。知了在骤雨初歇的间隙,用尽生命的力量嘶鸣,占领了所有绿荫覆盖的街道。阳光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大片大片、炽热滚烫地倾倒下来,砸在路旁浓密的树叶上,又被切割成无数晃动的、斑驳的光影,在滚烫的地面流淌。台风裹挟着南海丰沛的水汽如期而至,滋养着南岭以南这片广袤的丘陵。而随着每年第一场台风暴雨一同冲刷山城大街小巷的,还有那场名为“高考”的盛大仪式。当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落叶奔向低洼处时,高考也如同被风吹散的试卷,飘向了远方。
没有复习任务的暑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空旷感。麦迪尔和小英回到了小镇。没有高楼阻隔的阳光,在这里显得更加肆无忌惮,从清晨到日暮,无遮无拦地游走在坑洼不平的柏油马路和灰白的石板街上,灼烧着一切。街上空空荡荡,行人稀少,人们都躲进了有空调的室内,像逃避一场无声的炙烤。
麦迪尔每天骑着一辆轰鸣的摩托车,载着小英穿梭在小镇的每个角落。他们爬上林木葱郁的山腰,寻找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瀑布。站在轰鸣的水潭边,飞溅的水雾带来短暂的清凉。麦迪尔紧紧牵着小英的手,对着震耳欲聋的水声大喊:“You jump, I jump!”然后两个人像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鸟儿,尖叫着跳进了冰凉刺骨的潭水中,水花四溅,短暂的失重感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自由。
他们去石山边拍照留念。巨大的、形态奇异的岩石在烈日下沉默矗立,投下深邃的阴影。小英抚摸着粗糙冰冷的石壁,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感:“你知道吗?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座石山就要消失了。”
“为什么?”麦迪尔举起相机的手顿住了。
“这里曾经有十三座这样的石山,被人叫做‘花石十三峰’,”小英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只剩下几个光秃秃的土丘和一个混黄浑浊的巨大湖泊,“当年拍《西游记》还在这里取过景呢。可是……人们为了盖房子,把山炸了,把石头运走了。”她指着那个浑浊的大湖,“你看那个湖,就是炸山后留下的坑。连上百米高的石头都能被粉碎、消失……”她的声音哽咽了,“迪尔,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呢?”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在滚烫的岩石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麦迪尔放下相机,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指尖感受到她皮肤的温热和泪水的微凉。“如果它不能一直在这里,”他举起相机,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我们就用照片,把它的样子留住吧。多拍一些,拍得仔细些。如果真有一天,我们再也找不到它了,至少这些照片,还能帮我们记住……记住今天我们在这里,它还在。”快门声一次次响起,定格下岩石的棱角,小英带着泪痕的笑脸,还有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他们还曾趟过清澈见底、却凉得刺骨的小溪,在荒草丛生的深处,找寻那些被时光和落叶掩埋的古老墓碑。青苔覆盖了碑文,模糊了生卒年月。
“如果有一天,我们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小英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墓碑上的枯叶,一边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刻痕,一边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记录着,“会有人为我们写下墓志铭吗?”
麦迪尔也蹲下身,用指尖描摹着冰冷的碑文,同时在本子上记录着。“我不需要墓志铭,”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但愿谁也不记得我来过。就像在我存在之前,谁也不知道我即将到来一样。”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可是如果我不在你的世界上了,”小英猛地抬起头,嘟着嘴,带着一丝委屈和执拗,“我希望你记住我!一定要记住!”
“傻瓜,”麦迪尔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手想捏捏她鼓起的脸颊,“我们的世界,是重叠在一起的啊。”
“起开你的脏手!”小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逗得破涕为笑,伸手去打他沾着泥点的手。
时间在阳光弥漫的夏日里,如同缓慢流淌的蜜糖,粘稠而芬芳。人们几乎忘记了它流动的刻度。然而,当炽烈的阳光如同潮汐般,在清晨淹没大地,又在黄昏时缓缓退向西山那片燃烧着橘红色火焰的云海时,人们才惊觉,整个夏天,已经悄然流逝了大半。
夕阳将麦迪尔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柄黑色的利刃,整个上半身都牢牢钉在身后那面布满裂痕、泥灰剥落的土墙上。小英站在他投下的阴影轮廓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影的瘦削和单薄。她整个人似乎都被这浓重的阴影吞噬了。他身后的天空,是熊熊燃烧的晚霞,金红的光焰刺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几乎看不清他逆光中的表情。
“对不起,小英。”麦迪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一起上大学的那个诺言……我可能……兑现不了了。”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小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像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淹没了一切声响。许久,久到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也沉入了西山模糊的轮廓,她才哽咽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如果……分开了……你会记住我吗?”声音破碎在骤然降临的暮色里。
两个相隔不远的身影,连同那句未及回答的追问,一同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土墙上的裂痕,像一道道无声的伤疤。
4.消失的坐标与褪色的记忆
麦迪尔在小英收到那份印着南方某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留言。直到第二天清晨,小英如同过去的千百个日子一样,习惯性地来到他房间的窗下,仰头呼唤他的名字时,才从邻居口中得知,那个房间,已经空了。他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南方的空气里。
麦迪尔,仿佛真的从这个与小英有关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小英开始一个人走过小镇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白、空旷得有些刺眼的街道。再也没有那辆摩托车的引擎声在她耳边轰鸣,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为她遮挡烈日或风雨。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麦迪尔在,她就能永远避开名为“孤单”的荒原。如今,麦迪尔也转身离去,只留下她独自一人,面对这小镇夏日里灿烂到令人心慌的空旷。从街头到街尾,她仿佛看见童年那群喧闹的伙伴,一路蹦蹦跳跳地走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在时光的路口转弯、挥手、消失。最后只剩下麦迪尔,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她以为他会是那个陪她走到世界尽头的人。然而,在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他也只是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在她奔跑着追赶时,却决绝地转身,跑向了与她期望相反的方向。她拼命地跑啊跑,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远方模糊的、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转角。
暑假的尾声在蝉鸣的渐弱中到来。小英也收拾起行囊,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前往广州——她兑现了当初的承诺,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学。整个第一学期,新环境、新课程、新朋友,生活似乎被填充得很满。只是偶尔,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在宿舍熄灯后的黑暗里,或者在某个似曾相识的潮湿雨天,麦迪尔那张带着点倔强的脸会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她想,没关系,寒假就快来了,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镇,总能再见到他吧?整个学期,心底那份隐秘的期待,如同冬眠的种子,在等待着一个重逢的春天。
然而,当寒假真的来临,她带着满心期待匆匆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小镇时,眼前的景象却给了她当头一棒。麦迪尔的家,那片承载着无数记忆的旧屋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崭新、冰冷、灯火通明的大型商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像一句巨大的嘲讽。小英站在商场门口,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她从未想过,有一天,麦迪尔会以这种方式,如此彻底地从她的物理世界里抹去。她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门牌号,找不到那扇对着冷巷的窗,找不到任何可以触及他的坐标。她终于明白,原来真的有一种消失,是连“忘记”都无从着力的——因为他存在过的痕迹,连同那片土地,都已被连根拔起。
麦迪尔的消失,并未对小英的现实生活造成海啸般的崩塌。寒假里,她依然会习惯性地走到那座崭新的商场门前——那个曾经叫做“麦迪尔家”的地方,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独自一人走向那个曾经给高三学生复习的小学。熟悉的教室还在,只是桌椅蒙上了一层薄灰,更加空旷冷清。下午,她会去那家音像馆,戴上耳机,试图在熟悉的旋律里寻找一点慰藉。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音像馆紧闭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刺眼的“旺铺招租”的告示。临近开学,那个承载了他们一整个寒假清晨时光的小学也彻底关闭了。因为生源的集中,小镇在另一片区域新建了规模更大的校区,而这个老旧的校区,即将被改造成一所色彩鲜艳的幼儿园。小英站在落了锁的校门前,看着墙壁上斑驳的旧标语,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物是人非的悲凉席卷了她。关于麦迪尔的痕迹,正在被小镇日新月异的发展一点点擦除、覆盖。而关于麦迪尔的记忆,似乎也随着这些熟悉坐标的消失,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难以清晰地忆起。小英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一个冰冷的事实:麦迪尔,是真的消失了。也许再过几年,他在她的记忆里,也会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名字,一个代表着“青春玩伴”的苍白符号。
5.错轨的重逢与北方的告别
大学的生活像一条平稳的河流。小英将几乎全部的心力都投入了学业,像一艘加足了马力的船,朝着明确的目标驶去。她没有心思,也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触碰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往事。麦迪尔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潮湿的南方小镇记忆,被她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仿佛从未提起。如果还有什么能证明麦迪尔曾真实地存在于她的世界,并且尚未完全消失,或许只有一件事:他写的小说,仍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缓慢而固执地更新着。她依然是他唯一的读者。那不断跳动的更新提示,像一个微弱却持续的心电信号,证明着他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依然活着,依然笨拙地、孤独地坚持着他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
直到大四那个同样湿冷的冬天,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将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搅乱。
麦迪尔。
他就那样突然地站在她面前,仿佛从时间的褶皱里被抖落出来。他似乎长高了一点,头发有些凌乱,像被风吹过的鸟巢。厚厚的眼镜片后,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深陷了下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一件半旧的、颜色暗淡的羽绒服裹着他显得更加单薄的身体,脸上刮过胡子后留下的青灰色胡茬清晰可见。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生活磋磨过的颓废,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固执的、略带文艺的疏离感。时间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印记,一种过早成熟的沧桑感。
“小英,你还好吗?”他先开了口,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与他周身弥漫的颓废气息格格不入,像一幅油彩剥落的旧画上强行添上的新颜料。
小英完全怔住了。大脑仿佛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那些被她深埋的、关于麦迪尔的所有记忆——冬日的暖水壶、竹林的火光、夏日的瀑布、墓碑前的对话——瞬间被剧烈的震荡从厚厚的尘埃中翻搅出来,汹涌地、蛮横地充满了她的整个意识世界。她动弹不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麦迪尔走近一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小英,干嘛呢?傻了?我是麦迪尔啊。”
那熟悉的、带着点宠溺的触碰,像一道电流击穿了凝固的时光。小英眼前瞬间模糊了。那个穿着校服、笑容干净的少年,和眼前这个穿着旧羽绒服、眼神疲惫的青年,两个身影在她迷蒙的视线里疯狂地晃动、重叠、分离……最终,那只放在她头顶的手,仿佛同时来自两个时空。她看着他眼镜镜片后深陷的眼窝和布满胡茬的下巴,嘴唇翕动,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去哪儿了?”话音未落,积蓄已久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决堤般汹涌而出。
麦迪尔手忙脚乱地想为她擦眼泪,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别哭……我没走远。家里拆迁后补偿款只拿到一半,我们家搬去县城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这些年……我一直在这座城市。”
“你一直在这里?”小英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受伤的控诉,“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强忍着不让更多的眼泪掉下来,声音带着颤抖。
“我……”麦迪尔的目光黯淡下去,避开了她的视线,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我违背了我们当初的诺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这次来……是想跟你道别的。我要离开了。”
“离开?”刚平复一点的心又被狠狠揪起,“你又要到哪里去?”重逢的喜悦还未散尽,离别的阴影已当头罩下。
“北方。”麦迪尔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异常平静,“我也不知道具体去哪里,只是……北方。”他转回头,看着小英,“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这座城市了。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想想,还是来跟你道声别吧。”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漂泊感。
两个曾经在南方小镇形影不离的年轻人,在异乡冰冷的街头再次并肩而行。他们如过去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脚下的路似乎还是小镇那条湿漉漉的石板街。只是谈话的内容,早已从《夏至未至》的结局、新听到的旋律、明天要不要剪刘海,变成了彼此生活的现状。小英告诉他,她保研了,即将去中山大学继续学业。麦迪尔真心为她感到高兴,脸上露出了重逢后最真心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纯粹的祝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而当小英问起他的现状时,那笑容便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阴霾和难堪的沉默。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些年的辗转:送外卖时被风雨浇透的狼狈,发传单时遭遇的无视和白眼,在电脑前机械刷单到眼睛干涩发痛,做文字输入员时指尖的麻木……没有一份工作长久。如果说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的,那就只有写作了。尽管读者,依旧只有她一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街头,听着他平淡却沉重的讲述,小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被一种巨大的难过和无力感攫住。她清晰地看到,曾经并肩行走的两个人,如同被抛向地球两极的星辰,早已走上了截然相反、渐行渐远的轨道。一个向着学术的象牙塔稳步攀升,一个则在生活的泥泞里挣扎沉浮。
6.蜗居的真相与无声的泪雨
小英坚持要去看看麦迪尔的住处。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些年,他是在怎样一种环境里坚持着写作,又是怎样一种生活磋磨掉了他眼中的光。麦迪尔显得十分窘迫,再三推辞,眼神里充满了躲闪和难堪。但终究拗不过小英的坚持,只好带着她,拐进城市深处一条狭窄、潮湿、堆满杂物的巷子。
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门,一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展现在眼前。这就是麦迪尔在城市里的“家”。一张简易的铁架床几乎占据了房间三分之二的空间,一张小小的、边缘掉漆的折叠桌紧挨着床沿。除此之外,再也塞不下任何像样的家具。生活必需品——脸盆、水桶、几双旧鞋、塞满衣物的编织袋——杂乱地堆在唯一的角落里,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灰尘、汗味和泡面的气息。床上,几件分不清颜色的衣服胡乱卷成一团,旁边是一床同样团成一团、颜色泛黄、露出棉絮的被子。房间里唯一看起来有点价值的东西,就是桌上那台屏幕边缘有些磨损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散落着几个杯面,有的撕开了盖子,露出干硬的残渣,有的还密封着。麦迪尔几乎是冲进房间,手忙脚乱地把床上那堆脏衣服囫囵个儿塞到床角,试图在凌乱中清理出一块可以坐人的地方。“坐……坐床上吧,没椅子。”他尴尬地解释着,平时他写作也是盘腿坐在床上。刚想转身找杯子倒水,才猛地想起自己独居已久,从没有客人,哪有多余的杯子?他更加窘迫了:“你……你等一下,我去楼下买瓶水……”
“不用了。”小英已经走了进来,目光扫过这狭窄、混乱、弥漫着颓败气息的空间,眉头紧紧锁着。她没理会麦迪尔的话,径直走到床边,开始动手整理那团乱糟糟的被子。
麦迪尔站在门边,看着她的动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窘迫地用手挠着后脑勺:“别……我自己一会儿弄就行……你坐……”声音越来越低。
小英沉默而麻利地将被子叠好,放在床中央,然后才坐下。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几个未开封的杯面上:“你……平时就吃这个?”声音有些发紧。
“有时候……打字忙,懒得出去,”麦迪尔眼神躲闪,吞吞吐吐地解释,“叫外卖还得跑到巷子口去拿……泡面快。”他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你怎么……不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呢?”小英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眶瞬间红了。
“现在白天……给人家做输入员,晚上……就写点自己的东西。”麦迪尔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像是在自嘲,“我也……只能做这些了。没学历,没背景,连应聘扫大街的都不要……”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而且……我不想工作占掉所有时间。写作……总得留点时间给它。”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回家呢?”小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总比在这里……强吧?”她看着他憔悴的脸,心疼得像被针扎。
“回家……”麦迪尔的声音猛地哽住了,他低下头,不敢看小英的眼睛,肩膀微微耸动,“回家看到我妈……我……我心里难受。她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我却……”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沙哑破碎,“我还要在家啃老……我……我开不了这个口!当初……没好好读书,现在混成这副鬼样子……街坊邻居怎么看?我妈……在别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自厌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还不如……在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做点谁都不知道的事……至少……至少不用看见他们眼里的失望……”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小英心上。
小英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些压抑了太久的难过、心疼、不解和重逢的复杂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她哭得肩膀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和担忧都哭出来。
麦迪尔低着头,沉默地站在门边,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他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些不断扩大的深色泪痕,仿佛那是他失败人生的具象证明。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小英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回荡。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狭窄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刚好落在那些泪痕上,折射出短暂而刺眼的、火红色的光,像一颗颗燃烧殆尽的流星。
7.黑暗中的拥抱
时间在两人沉重的沉默中飞速流逝。夕阳那点可怜的红光彻底被城市的霓虹吞噬,窗外喧嚣的市声模糊地传来,更衬得房间里一片死寂的黑暗。黑暗像有形的实体,从每一个角落挤压过来,充满了这狭小的空间,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知过了多久,麦迪尔沙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几乎凝固的沉默:“天……黑了。我……送你回去吧。”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准备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一个温热的身体猛地撞进了他的怀里。小英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她的脸埋在他旧羽绒服冰凉的、带着灰尘和淡淡烟味(也许是隔壁飘来的)的布料里,肩膀还在微微抽动。这个拥抱突如其来,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一种深沉的悲伤,仿佛想用这最后的温度,留住些什么,或者,填补些什么。麦迪尔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温暖和无力的情绪淹没了他。他迟疑地、最终缓缓地抬起手臂,轻轻地、带着无限的小心,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只有两颗心在沉默地、剧烈地跳动着,诉说着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
8.南北的守望
第二天,麦迪尔背着一个磨损严重的背包,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去向那个模糊而寒冷的“北方”。站台上,只有小英一个送行人。汽笛长鸣,车轮缓缓启动,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麦迪尔朝她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个故作轻松的、灿烂到让人心碎的笑容。小英追着火车跑了几步,直到那绿色的车厢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抹绿色永远刻在眼底。
不久之后,小英也收拾好行李,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踏上了前往中山大学的汽车,继续她的学业征途。
他们的人生,如同两条被强行掰开的铁轨,从此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无限延伸。麦迪尔依然在北方漂泊,在生活的底层挣扎,住着廉价的出租屋,吃着简单的食物,忍受着北方的严寒与风沙。但只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一天,他就不会放下手中的笔。那些故事,那些流淌在他血液里的文字,是他对抗冰冷现实唯一的火种。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南方,总有一个人,会点开他的更新,会一字一句地读完。那是他存在过的证明,是他留给这个世界,也留给她最后的、持续的线索。
在南方那座繁华而忙碌的城市里,在明亮的图书馆或安静的宿舍,小英只要看到那个熟悉的笔名下,故事还在更新,章节还在增加,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便会轻轻落下。她知道,在广袤北方大地的某个角落,麦迪尔还活着,还在坚持。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世界,只是以一种沉默的、文字的方式,存在于她生活的背景音里。
如今,六年光阴如沙漏般流走。
写故事的麦迪尔,依然在北方萧瑟的风中流浪,住址不定,前程未卜。他的文字或许依旧寂寂无名,他的生活或许依旧清贫困顿。
而在南方某座灯火璀璨、学术气息浓厚的城市里,那个名叫小英的女子,在某个深夜,或在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点开那个熟悉的页面,读着那个仿佛只写给她一个人看的故事。当读到某个熟悉的细节——也许是冬日里红色的毛线帽,也许是竹林间跳跃的火光,也许是夏日瀑布下那句“You jump, I jump”的呼喊——积蓄已久的泪水,便会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屏幕。
北方飘落的雪,南方滑落的泪。
一个在书写中对抗遗忘,一个在阅读中铭记时光。
他们用这种方式,在命运错开的轨道上,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山万水的、无声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