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巡骨僧
方休还没适应身体的回归，突然一个骨骼惊奇的老僧从森林中一个奇怪的角度走了出来，深陷眼窝中的两颗眼珠子谨慎地盯着方休。
方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
这不是以前遇到任何病人的感觉。
这甚至超越了他在停尸间面对最诡异尸体时的感受。眼前的“僧人”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生命的漠然。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寒冷，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方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这不是装的，是真实的生理反应。
“娃娃？”老僧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僧袍下摆扫过枯叶，发出窸窣的声响，腰间悬挂的一串由细小、打磨光滑的灰白色指骨穿成的骨铃，随之发出令人牙酸的“叮铃”轻响。“这荒山野岭的破庙，就你一个人？”
方休的脑子在恐惧中高速运转。罗修的警告在耳边轰鸣。不能承认认识他！要装！装得像一个真正迷路的、吓坏的孩子！
“哇——！”方休猛地放声大哭，眼泪说来就来。这不是纯粹依靠演技，而是将内心真实的恐惧放大并引导出来。他一边哭，一边踉跄着后退一步，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你……你是谁？好可怕！我……我要娘！我要回家！呜呜呜……”
他哭得撕心裂肺，试图用孩童最本能的反应掩盖一切。同时，他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透过朦胧的水光，死死锁住老僧那张枯槁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老僧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那冰冷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瞬，被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耐烦取代。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了一下腰间的一颗指骨铃铛。
‘哭得太假！用力过猛！他嫌吵！’罗修的声音像根针扎进方休脑海，尖锐而急促。‘他更烦了！你眼泪是真的，但害怕得不够‘纯粹’！他这种人，见多了真哭假哭！收敛点，要那种吓懵了、反应不过来的呆滞感！’
方休心中一惊，瞬间调整策略。哭嚎声猛地一收，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眼泪依旧大颗大颗往下掉，但眼神却变得有些茫然和呆滞，小嘴微张，像是被巨大的惊吓夺走了所有思考能力，只剩下本能的眼泪。他微微缩着脖子，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仿佛一只被猛兽吓傻了的小动物。
老僧捻动指骨的手指停顿了。他歪了歪头，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目光在方休呆滞含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惊吓的真实性。那丝不耐烦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探究的冰冷。他向前又挪了一步，那股混合着尘土、铁锈和淡淡腐殖质的气味更浓了。
“家？”老僧的声音依旧干涩，“娃娃，你家在何处？怎会跑到这‘万骨林’深处来？这可不是娃娃该来的地方。”他的目光像刷子一样扫过方休身上破烂的僧衣，“穿成这样，庙里的？”
‘万骨林？’方休心中一凛，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不祥。他继续维持着那副被吓懵的、反应迟钝的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茫然：“不……不知道……好多树……好黑……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路了……呜呜……好饿……”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背抹着眼泪，脏兮兮的小手在脸上留下几道污痕，显得更加可怜无助。他的眼神空洞地扫过周围的密林，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对“路”的彻底迷失感。
老僧沉默着，那双浑浊的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方休。方休感觉自己的皮肤都在那目光下微微刺痛。他强迫自己保持呆滞和恐惧，甚至让身体因为长时间站立和恐惧而微微摇晃，显得更加虚弱无力。他能“感觉”到老僧意识中翻涌的冰冷计算。
突然，老僧毫无征兆地伸出了手！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紧贴着指骨，指甲灰黄变形，径直抓向方休的手腕！
方休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想尖叫后退，但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住了！他不能躲！一躲就前功尽弃！他只能在对方抓住自己手腕的瞬间，让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眼神里的恐惧瞬间飙升到极致，泪水汹涌而出，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老僧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寒铁，紧紧箍住方休纤细的手腕。他没有用力拉扯，只是像把脉一样，枯瘦的指尖在方休手腕的皮肤和骨头上轻轻按压、摩挲，甚至微微闭起了眼睛，似乎在感知着什么。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试图钻入方休体内。
‘戮绝骨！他在探查戮绝骨的气息！千万守住心神！别让我的煞气泄露一丝一毫！’罗修的声音紧张到了极点，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群剃肉刮骨的秃驴！对外说什么戮绝骨是不祥之物，得之天下大乱，呸！他们就是一群贪婪的鬣狗！为了抢这东西，他们追杀了老子几十次！每一次……每一次老子都只能自爆一部分魂魄，像壁虎断尾巴一样，舍弃掉被他们锁定的那部分，才能借着一缕残魂在别处重新凝聚……痛啊！比抽筋拔骨还痛一万倍！’
罗修的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恐惧。
方休心中剧震！几十次被杀？自爆残魂逃生？这信息太过骇人！他瞬间明白了罗修为何对巡骨僧如此恐惧，也明白了“戮绝骨”的价值——远超那些僧人口中的“不祥之物”！这绝对是能引来无数腥风血雨的至宝！
他立刻收敛心神，将所有杂念强行压下。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他对精神专注和情绪控制有着超乎常人的能力。
他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一个迷路、饥饿、恐惧到极致的孩童角色里，将所有的意念都用来对抗那试图侵入的阴冷气息，死死锁住身体深处属于罗修的那一丝躁动。
时间仿佛凝固。方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在自己手腕处徘徊、试探，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他维持着身体的颤抖和僵直，泪水无声流淌，小脸煞白。
终于，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僧的手指停止了摩挲，那股阴冷的气息如潮水般退去。他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失望。
他松开了手。
“根骨尚可，灵性……浑浊。”老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最后瞥了一眼方休呆滞恐惧的小脸，“倒像个真走丢的。”
方休心中巨石落地，但丝毫不敢松懈，依旧保持着那副魂不附体的模样。
“哭也没用，”老僧的声音依旧冰冷，“这万骨林，你个小娃娃走不出去。跟我走。”
他不再看方休，僵硬地转过身，径直朝着密林深处某个方向走去。腰间悬挂的骨铃随着他的步伐，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叮铃……叮铃……”声，在这死寂的林间显得格外瘆人。
方休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踉跄跄地赶紧跟上，小小的身影努力追着老僧枯瘦的背影，抽噎声仍未停止，但眼神深处，那属于方休的冷静光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锐利地一闪而过。
出森林？他心中非但没有喜悦，反而因为罗修那番关于“戮绝骨”和巡骨僧真面目的警告，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
‘嘿嘿……’罗修的声音再次在他脑中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幸灾乐祸的邪气，‘恭喜你啊…额…方休是吧，演技不错，成功混进狼窝了。这群秃驴的老巢‘骨集’，可比这林子‘热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