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鉴录:残阳断案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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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权谋隐仓廪 利字断人肠

“草上飞”的名号如同水底暗藏的毒刺,在沈墨心头扎下。这群专干销赃勾当、行踪诡秘的亡命之徒,是眼下最直接的线索。然而,要在鱼龙混杂、危机四伏的天京黑市里揪出他们的尾巴,无异于大海捞针。沈墨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引蛇出洞的饵。

契机,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典刑衙的临时签押房内,气氛压抑。周昌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沈墨垂手肃立在下首。桌上摊着几份卷宗和沈墨初步勘查火场的记录。

“沈墨!”周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三日!整整三日了!你除了在废墟里扒拉出几块烂木头、一点松脂油,还有什么像样的进展?王宗大人宽限时日,不是让你在此虚耗光阴!李魁被杀,圣库被焚,粮秣尽毁,天京城人心惶惶!这滔天大案,你查来查去,就查出了个‘草上飞’?几个蟊贼,能有这等胆量和手段焚毁圣库?!”

沈墨面色平静:“回典刑官,火场勘查确已发现多处人为纵火痕迹,集中火点、助燃松脂,皆非意外所能解释。李魁系扼杀,更证明此乃蓄谋凶案。‘草上飞’团伙虽为蟊贼,然其专司销赃匿物,手法诡秘,或为凶手销赃之渠道。循此线追查,或可……”

“够了!”周昌猛地一拍桌子,打断沈墨,“或可?或可?本官要的是铁证!是凶手!不是你的推测!圣库被焚,干系重大,岂容你在此捕风捉影?依本官看,此案脉络已然清晰!”

沈墨心中微沉:“典刑官的意思是……?”

周昌站起身,踱到窗边,背对着沈墨,声音冷硬如铁:“守卫旅帅黄彪,玩忽职守,驭下无方,致圣库重地守备松懈,贼人得以潜入!卒长李魁,定是发现贼踪,欲行阻拦,惨遭杀害!贼人为掩盖行迹,仓惶间纵火焚仓!此乃合情合理之推断!至于那什么‘草上飞’,不过是趁火打劫、偷摸些残羹冷炙的下三滥,与此惊天大案何干?”

沈墨猛地抬头:“典刑官!此推断过于草率!李魁扼杀之手法,绝非仓惶贼人所能为!现场布置纵火痕迹老练,松脂等物亦需事先准备!更有那兽首铜环……”

“住口!”周昌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死死钉在沈墨脸上,带着赤裸裸的警告,“沈墨!本官念你有几分薄才,才允你参与此案。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一介旧朝刑名,蒙恩收录,当知进退!此案牵涉圣库,关乎天国脸面!若任由你捕风捉影,牵连过广,引得流言四起,人心动荡,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压:“黄彪失职之罪,铁证如山!李魁因公殉职,亦算忠烈!至于纵火贼人……哼,本官自有雷霆手段,悬赏缉拿,定将其碎尸万段!此案,到此为止!你即刻将勘查文书整理清楚,签字画押,移交典刑衙归档!余下之事,无需你再多问!”

到此为止?沈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周昌这分明是要强行结案!将滔天巨案定性为一次因守卫疏忽引发的盗窃纵火,以黄彪为替罪羊,迅速平息事态!至于真正的凶手和背后的阴谋,则被彻底掩盖!

“典刑官!”沈墨上前一步,语气带着罕见的急迫,“此案疑点重重,仓促结案,恐放走真凶,后患无穷!那兽首铜环……”

“什么兽首铜环?!”周昌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直刺沈墨,“本官从未见过此物!你勘查文书之中,也并未提及!沈墨,莫要为了些许捕风捉影的‘功劳’,自误误人!记住本官的话,到此为止!”

沈墨僵在原地。周昌最后那句“从未见过”、“文书未提及”,是赤裸裸的威胁和封口!他不仅要结案,更要彻底抹去沈墨发现的、指向更深层阴谋的线索!那枚作为关键物证的兽首铜环,此刻正静静躺在沈墨怀中,却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催命符!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在沈墨胸中翻腾。权谋之下,人命如草芥,真相如敝履。李魁枉死,圣库被焚,千万人濒临饿毙,竟都抵不过某些人“稳定大局”的需要?这“大局”,究竟是谁的大局?

他紧抿着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他明白了。圣库这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粮食,更烧出了太平天国内部盘根错节的利益网和不可触碰的禁区。周昌急于结案,未必是主谋,但绝对是某个庞大势力推出来平息事态、掩盖真相的马前卒!

“沈墨,本官的话,你可听清楚了?”周昌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的通牒。

沈墨缓缓抬起头,迎向周昌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他眼中的愤怒和锐利已然隐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他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下官……听清楚了。”

典刑衙签押房内那场充斥着威压与封口令的谈话,如同一盆冰水,将沈墨浇了个透心凉。周昌急于结案、抹除线索的姿态,非但没有掐灭沈墨心中的疑焰,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裂开来,让他更加确信圣库焚毁案背后隐藏着足以动摇某些人根基的滔天秘密。

明路已断,只能行险。

沈墨没有回自己的临时居所,而是在雨中七拐八绕,确认无人尾随后,闪身钻进了一条靠近北王府(韦昌辉府邸,天京事变后虽被诛杀,但其府邸区域依旧权贵云集)后墙的僻静小巷。巷子尽头,有一家不起眼的成衣铺子,铺面狭小,挂着半旧的蓝布帘子。这里是他在天京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地方之一,店主老秦,曾是他江南旧识,为人忠厚,口风极紧。

“老秦,烦劳照看。”沈墨将怀中那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内含兽首铜环的小布包递给老秦,没有多余的解释。

老秦接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默默点头,将布包塞进柜台下最隐秘的暗格里:“沈先生放心,人在东西在。”

沈墨略一点头,迅速在铺子后面的小隔间里换上了一套半新的靛蓝色棉布长衫,质地虽普通,但干净挺括,又戴上一顶普通的瓜皮小帽。他对着水盆略作整理,洗去脸上的灰土,镜中的人影少了几分落魄书生的气息,多了一丝沉稳干练,像一个略有身份但又不甚显眼的账房先生或低级文吏。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去探查那个被周昌极力掩盖的方向——权贵。兽首铜环、老刀把子提到的“压仓底的老物件”、能驱动周昌这等人物出面强行捂盖子的力量……这一切都指向了天京城的顶层。而线索的起点,或许就在那枚小小的铜环所代表的物件上。

沈墨再次踏入雨幕,目标明确——天京最大的古玩铺子“集珍阁”。此阁背景深厚,据说与几位王宗侯爷都有往来,专营金石玉器、古玩字画,非达官显贵或巨贾富商不敢轻易踏入。那兽首衔环铺首的样式古朴,非是寻常民家所用,更非圣库这等实用之所该有之物。它更像某种精致箱匣、妆奁或重要文牍盒上的装饰。集珍阁的掌柜,或许能认出其来历。

集珍阁位于相对繁华的评事街,门面阔气,朱漆大门,鎏金招牌。尽管城中人心惶惶,这里依旧透着一股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矜持与安静。沈墨推门而入,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店内光线柔和,檀香袅袅,博古架上陈列着各色古玩,琳琅满目。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山羊须、眼神精明的中年掌柜正伏在柜台后拨弄算盘。

听到有人进来,掌柜抬起头,目光在沈墨身上一扫,见他穿着普通,既无豪仆跟随,也无富贵气象,眼中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但职业性的笑容还是挂在了脸上:“这位客官,想看点什么?”

沈墨走到柜台前,并未去看那些陈列的珍玩,而是直接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谨慎和请教的口吻:“掌柜的,打扰。在下想请教一件物事的出处,不知掌柜可否指点一二?”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小心地在柜台上展开。纸上是他凭借记忆,用墨线精细勾勒出的那枚兽首衔环铺首的图样,每一个细节都力求还原。

掌柜的目光落在图纸上,初时漫不经心,但当他看清那兽首的造型、衔环的纹路时,眼神陡然一变!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审视和某种了然的复杂神情。他捻着山羊须,凑近图纸仔细看了半晌,又抬头深深看了沈墨一眼,脸上的职业笑容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

“客官……此图从何而来?”掌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探询。

“偶然得见,心甚好奇。此物样式古朴,非比寻常,故特来请教。”沈墨回答得滴水不漏。

掌柜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再次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此乃‘狻猊衔环’铺首。狻猊者,龙生九子之一,性好烟火,常饰于香炉、箱匣之上,取其镇宅辟邪、守财纳福之意。此图所绘之狻猊,其形其韵……颇为独特。”

“独特在何处?”沈墨追问。

“此兽首双目微凸,鬃毛卷曲如云,獠牙外露却不显狰狞,反带一丝……古拙憨态。尤其是这衔环处的云纹,回旋如意,线条流畅中暗藏劲力。”掌柜用手指虚点着图纸,“这种独特的韵味,非是寻常匠作。据老朽所知,天京城内,善制此等古雅狻猊铺首的匠人极少。而用得起这等手艺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据传,只有北府典造衙的大匠‘张驼子’,独得此秘法。他做的东西,多用于……”掌柜用手指,极其隐晦地向上指了指,又向北王府的方向虚点了一下,“……贵人内府订制的妆奁、文匣之类。”

北府典造衙!贵人内府!沈墨的心脏猛地一缩!北王韦昌辉虽已伏诛,但其残余势力盘根错节,其府邸相关的典造衙工匠所制的物件,出现在圣库卒长李魁的耳房里?这其中的联系,令人不寒而栗!

“张驼子此人现在何处?”沈墨强抑住心中的惊涛骇浪。

掌柜摇摇头:“天京事变后,北府倾颓,树倒猢狲散。张驼子是死是活,流落何方,谁人知晓?或许……”他再次隐晦地向上指了指,“……有些贵人,念其手艺,私下收留也未可知。客官,老朽言尽于此。此图,您还是收好吧。”掌柜将图纸推回给沈墨,眼神中充满了送客之意,显然不愿再多谈。

沈墨收起图纸,对着掌柜微微拱手:“多谢掌柜指点。”转身离开了集珍阁。

外面的雨丝依旧冰冷。沈墨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脑海中思绪翻腾。兽首铜环的线索,竟如一根纤细却坚韧的蛛丝,从泥泞的废墟一路延伸,穿过了污浊的黑市,绕过了冰冷的典刑衙,最终,指向了天京城最核心、也最危险的区域——王侯府邸的深闺之内!

狻猊铺首,妆奁文匣,北府匠人张驼子,还有那讳莫如深的“贵人”……这一切,都隐隐指向了一个他之前未曾深入的方向:女性,而且是身份极其尊贵的女性。只有她们,才会使用如此精美且带有特定祥瑞寓意的妆奁箱匣。圣库大火,难道不仅仅是为了掩盖粮食亏空或权力斗争,更与某位深居简出的贵人隐秘的私物有关?李魁的死,是因为他无意中撞破了什么?

权贵的深宅大院,远比刀光剑影的黑市更加凶险莫测。但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退。这根由兽首铜环牵出的蛛丝,无论尽头系着何方神圣,他都必须顺着它,探入那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深闺帷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