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克鲁瓦塞1 星期四晚11点 1846.8.13

人性辩证

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取悦自己

“自私”是人们未必明白其中真正的意义,经常不经思考就随意扣给他人的帽子。试问,谁又不自私呢?不过是程度深浅不同罢了。从连拯救世界都不愿花费一文钱的吝啬鬼,到奋不顾身跳入冰河、只为拯救陌生人的义士,难道我们所有人,不都是在追随各自的本能,寻求自身欲望的满足吗?

圣文森特·德·保罗2服从于施爱的欲望,正如卡利古拉3沉溺于施虐的快感。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取悦自己——一些人通过反思自己的行为,使自己成为万事万物的起源、中心与终点;另一些人则慷慨邀请整个世界来参加他们灵魂的盛宴。这便是挥金如土的豪掷者与一毛不拔的守财奴之间的根本区别:前者乐于给予,后者乐于保留。

至于通常意义上人们所理解的那种“自私”,尽管我本能地厌恶它,但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能得到它,我愿倾尽所有。愚蠢、自私和健康是幸福所必需的三大要素。然而,倘若缺失了第一项——愚蠢,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将如肥皂泡般瞬间破灭。可世上确实还有另一种幸福,我曾有幸瞥见过它的容颜,是你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你曾为我展现它在虚空中熠熠生辉的身影,我甚至看到它衣袂的边缘在眼前飘扬。我伸手去抓……你却轻轻摇起头,怀疑那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我总是改不掉这种愚蠢的毛病,老爱用一些空洞的比喻)。

你知道此刻我在想些什么吗?

我在想你的那个小小闺房。你在那里工作,在那里……(此处无须赘言,省略号已胜过千言万语)。我眼前浮现出你那张苍白而认真的面容,你倚靠在我膝上……还有那盏灯!哦!请别打碎它,务必留着它,每晚都将它点亮,或者,在你内心的某些庄严时刻,在你开始或完成某项伟大的工作时,点亮它。

我突然想起自己珍藏有一瓶密西西比河的河水,那是一位船长赠予我父亲的,说是极为珍贵的礼物。我突发奇想,等你完成一件令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时,就用这河水来净手,或者,我可以将这河水轻轻洒在你的胸前,为你举行一场独一无二的爱之洗礼。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我已经忘了在提起那个瓶子之前,我正说着什么。嗯,是那盏灯,对吧?我喜欢它,喜欢你的房子,喜欢你屋内的家具陈设,除了你卧室里那幅糟糕的油画,我简直爱这里的一切。我还想起晚餐时为我们服务的、那位可敬的凯瑟琳,想起菲狄亚斯那令人忍俊不禁的玩笑,无数琐碎的小事,成千上万个略带傻气却让我感到快乐的细节。

但你知道吗?我印象最深刻的两个画面:一是你在工作室里以优雅的姿态站立,日光从侧面柔和地映照着你,我痴痴地凝视着你,你也脉脉含情地凝视着我;二是在夜晚的旅馆房间里,你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上,秀发如瀑般散落在枕头上,望向天花板,面色苍白,双手交叠,对我倾诉着那些令人心醉的缠绵话语。

你盛装打扮时,清新得像一束刚刚绽放的鲜花,娇艳欲滴,而在我怀中,你温暖而柔软,令人心醉神迷、无法自拔。请你告诉我,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是怎样的?我真是个糟糕的爱人,对吧!但你知道吗?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于我而言是平生第一次。这三天以来,我一直感到心力交瘁,紧绷得如同拉紧到极致的大提琴琴弦。如果我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肯定会为此感到羞恼。事实上,我是因为你而感到一丝恼火,怕你误解,怕你做出错误的猜测。其他人或许会认为我是在侮辱她们,她们会指责我冷淡、厌烦,甚至对她们感到倦怠。我由衷感激你与生俱来的智慧,你对这一切都表现得习以为常,我却惊讶于自己的失控,仿佛面对的是一件闻所未闻的怪事。所以,我一定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了,而且爱得如此之深,因为我体验到了一种与我对其他人——无论是谁——都截然不同的、前所未有的情感。

你想把我变成一个异教徒,内心深处渴望如此,哦,我的缪斯女神!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罗马人的血液,热情奔放、不受拘束。而我纵然竭尽全力,用想象和先入之见来煽动自己,在我灵魂的最深处,依旧弥漫着北方的寒雾,那是我出生时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我身上有蛮族的忧郁,那种根深蒂固的迁徙本能和与生俱来的厌世情绪,驱使他们背井离乡,仿佛要抛弃自己,逃离这无处不在的空虚。所有踏上意大利温暖土地的蛮族,都对阳光抱有无比强烈的热爱。他们如饥似渴地渴望阳光、渴望蓝天,以及渴望一种炽热而喧嚣的存在。他们梦想着充满爱意的幸福时光,那幸福对他们饱受苦寒的心灵而言,像一串熟透的葡萄,轻轻一压,便能榨出甜蜜的汁液。

我一直对这些蛮族抱有深切的同情,仿佛他们是我的祖先。他们喧嚣的历史,不正映照着我无声无息的个人史吗?亚拉里克率领蛮族攻陷罗马城时的欢呼声,在漫长的十四个世纪之后,竟然与一颗弱小心灵深处那隐秘的狂喜,产生了某种奇妙而难以言喻的回响。唉!可惜,我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古人,真正的古人没有我这样的神经质。而你也并非纯粹的希腊或拉丁女子,早已超越了她们的时代局限:浪漫主义早已渗透进你的灵魂,基督教——尽管我们试图抗拒它——更是加剧了这种撕裂,将痛苦嵌入爱中。人的心灵,唯有被锋利的刀刃割裂,才能不断扩张,变得更加深刻而复杂。

你曾略带讽刺地对我说,从《宪政报》刊登的文章来看,我似乎并不十分看重诸如所谓的爱国主义、慷慨和勇气之类的美德。哦,不,我喜爱那些最终失败的悲剧英雄,但我同样也欣赏那些最终取得辉煌胜利的强者。这或许令人费解,但这的确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至于“祖国”这一概念,在冰冷的地图上人为划定一块土地,用刻板的红线或蓝线圈出,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不,对我而言,真正的祖国是我内心所热爱的那片土地,是我在梦境中无数次神游的那片土地,是能让我感到自在安宁、灵魂得以栖息的土地。我既可以是中国人,也可以是法国人,甚至可以是任何地方的人。我们与阿拉伯人在战场上交战得胜,我心中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为他们的最终落败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我深深喜爱这个倔强、坚韧、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伟大民族,他们是人类原始社会的最后遗存,他们在烈日下停歇,悠然自得地躺在阴凉之处,静静地倚靠在骆驼腹边,抽着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卷烟,嘲笑我们令他们深恶痛绝的“开化”文明。

我身在何处?我要去往何方?正如那些德利尔派的悲剧诗人会哀叹的那样,在遥远的东方,魔鬼又要将我无情地掳走了!永别了,我的苏丹娜!在你即将安然进入梦乡、于我的床榻之上安眠时,我竟连一只小鎏金香炉都无法奉上,让缕缕令人心醉的幽香,温柔地萦绕在你的身旁!多么令人遗憾!但我此刻愿意将自己心中所有的芬芳,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

再见,一个漫长而又缱绻、极其漫长的深情之吻,以及更多的、数也数不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