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红楼梦中人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夜风穿过腐朽的窗隙,呜咽着,吹得烛火忽明忽暗,也吹得贾瑛心头一片萧索。
贾瑛枯坐良久,那股无形的窒息感越来越重,像冰冷的铁索一层层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这沉重的现实榨干了。
目光扫过桌案,那幅未完成的《红楼梦》画作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将它轻轻展开。
昏黄的烛光下,画中的人物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黛玉倚栏的孤影,眉宇间凝结的愁绪似乎要滴落下来;宝玉痴望着落花的眼神,充满了懵懂与宿命的哀伤;凤姐那精明泼辣的笑意背后,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算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猛地抓起桌角的笔,饱蘸浓墨,却悬在画纸边缘迟迟未落。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是悲愤?是苍凉?是彻悟?还是不甘?他无法分辨。最终,那饱含复杂情感的墨迹,化作四行诗句,如泣如诉,题于画侧:
繁华如梦终成空,红尘滚滚几时休?
唯有真情留心底,不负此生一段愁。
他抬眼望向画中人,画中人也仿佛在对他颔首。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床榻。樱桃蜷在厚实的旧棉被里,呼吸均匀绵长,脸颊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暖意,睡得正沉。
推开半扇木窗,清冽的空气涌入,带着深秋特有的霜露气息。
一轮皓月当空,清辉如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整个荒芜的庭院浸染成一片澄澈的银白世界。
断壁残垣、枯藤老树,在月光的洗礼下,竟褪去了白日的颓败狰狞,显露出一种奇异而肃穆的美感。
月光如水,流淌过每一寸土地,也流淌过贾瑛的心田。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他重新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就着这天地间最澄澈的“灯”,拈起笔。
没有刻意构思,笔尖已随着心绪的奔涌,在纸上游走起来。线条先是勾勒出一片宏大的府邸轮廓——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接着,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在府邸的亭台楼阁、花园水榭间跃然纸上:有人在高轩下对月吟哦,衣袂飘飘,神态狂放不羁;有人在花丛中追逐嬉闹,笑声仿佛能穿透纸面;有人在假山后执手相看,泪眼朦胧;有人在深闺独坐,对镜自怜,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更有那管家娘子,手持账簿,眼神凌厉,指挥若定……
府邸的繁华喧嚣与人物的悲欢离合,在笔端交织、碰撞。
贾瑛完全沉浸其中,物我两忘。他画的不是景,不是人,而是那个他魂牵梦萦、也沉重如山的“梦”——那关于烈火烹油、盛极而衰的家族寓言,那关于至情至性、却终归虚妄的爱情挽歌。
时间悄然流逝,月影西斜。贾瑛浑然不觉身后细微的动静。
直到一个带着睡意、柔软如羽毛的声音轻轻响起:
“瑛哥儿,你在画什么呢?”
贾瑛猛地一震,笔尖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这才从那个纸醉金迷又悲情弥漫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有些恍惚地回头。
只见樱桃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双清澈的眸子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浓浓的好奇,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笔下那方寸之间的繁华与哀愁。
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与窗外的银白世界融为一体。
贾瑛定了定神,看着樱桃专注的神情,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他放下笔,唇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声音因长久沉默而略带沙哑:“我在画一个梦,樱桃。一个很长很长,关于兴衰荣辱、关于痴男怨女、关于……‘红楼梦’的梦。”
“‘红楼梦’?”樱桃重复着这个既陌生又仿佛带着奇异魔力的名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子。她向前挪了一步,更靠近桌案,目光依旧胶着在画上那些神态各异的人物身上,“这名字听着就让人心头发颤……瑛哥儿,这是个什么故事?快给我讲讲,好不好?”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渴望,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动人。
贾瑛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烛光与月光,也映着他自己疲惫却温柔的脸庞。他点点头,拉住樱桃微凉的手,引她在桌旁一张铺着软垫的旧椅上坐下。他自己也拖过一把椅子,挨着她坐定。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相依相偎。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清茶,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奇异地让他思绪更加清晰。
“这‘红楼梦’啊……”贾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它诉说的,是一个煊赫百年的大家族的兴衰故事,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后,无可避免的烟消云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梦。”
“这家族,便是贾府。故事的中心,就在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荣国府和宁国府里。”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启这宏大的画卷,“府中有个衔玉而生的公子,名叫贾宝玉。他本是荣国府的嫡孙,老祖宗史太君的心头肉,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被万千宠爱环绕。可这宝玉,却与世间所有追求功名富贵的男子不同。他厌恶八股文章,鄙弃仕途经济,视官场中人如禄蠹。他天性里有一种痴,只愿混迹于女儿堆中,常说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哎呀!”樱桃听到这里,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宝玉……竟和咱们府里那位早夭的宝二爷同名?天下竟真有这般古怪想法的人儿?只爱亲近女儿家?倒真是……真是个妙人!”她的话语里带着惊奇,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正是如此。”贾瑛颔首,眼中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不知是感慨还是追忆,“宝玉的性情,注定了他与这世俗格格不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子,是他的两位表妹。一位是姑苏林家的女儿,名唤黛玉,乃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她父母早亡,孤苦伶仃,便寄居在这贾府之中。黛玉生得‘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真正是倾国倾城之貌,更兼才情冠绝,诗才敏捷,出口成章。只是……”贾瑛的声音低沉下来,“她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更是敏感多疑,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一颗七窍玲珑心,却比那秋日的蛛网还要纤细易碎。”
樱桃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仿佛已能感受到黛玉那脆弱易伤的灵魂。她追问道:“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是金陵薛家的女儿,名唤宝钗。”贾瑛继续道,语气平缓了些,“宝钗与黛玉截然不同。她容貌丰美,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端庄大方。为人处世圆融通达,温柔敦厚,深得府中上下的敬重喜爱。她懂得人情世故,善于持家理事,更难得的是那份‘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的智慧。在众人眼中,她几乎是完美媳妇的典范。”
“那……宝玉呢?他更喜欢谁?”樱桃的心似乎已被这故事牵动,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问道。这是故事最核心的悬念,也是最动人的情殇。
贾瑛的目光更加幽深,仿佛陷入了那场早已注定结局的风花雪月之中。“这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也最是动人。”他轻叹一声,“宝玉与黛玉,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同在贾母跟前长大,耳鬓厮磨,心意相通。宝玉视黛玉为唯一的知己,黛玉更将一颗心完完全全系在了宝玉身上。他们之间,是灵魂的相认,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执着。宝玉曾无数次对黛玉剖白心迹:‘你放心,你只管安心养病,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第四个就是妹妹你了!’甚至更直白地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们共读《西厢》,同葬落花,在无数个花朝月夕,以诗词唱和,以眼泪互证心意。那份情,是浸在骨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