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牛血迷图
七月十三的清晨,奉天市郊的雾气像浸了铁锈的棉絮,粘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吴陵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紧,掌心还残留着昨夜在屠宰场接牛血时的滑腻感。帆布包里的青铜尊裹着红绸,牛血抹过的尊口在晨雾中泛着暗褐,像道未愈的伤口。
屠宰场的铁门挂着半块生锈的铜牌,“兴盛肉联厂”五个字缺了“兴”字旁的三点水。吴陵刚踏过门槛,脚下的水泥地就传来“吱呀”声——那是被血水浸泡三十年的木板才有的呻吟。穿蓝布衫的老张蹲在褪毛机旁刮骨刀,刀刃在晨光里映出冷光:“吴先生,您要的颈静脉血,我特意挑了头刚宰的秦川牛。”
“劳烦您了。”吴陵递过玻璃瓶,刻意避开老张袖口翻出的纹身——那是条扭曲的青铜蛇,蛇头正对着“黄泉引”三字。昨晚在爷爷笔记里见过相似的图腾,旁边注着“秦地葬俗,以血饲器,可通幽冥”。
老张往瓶里倒血时,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您收的那尊,原主人死在洛河捞尸巷?”他的指甲缝里嵌着肉末,“巷口的老槐树,上个月半夜自己断了枝,正巧砸在停灵的棺材上。”
吴陵的手指在玻璃瓶上顿了顿:“您还知道什么?”
“没啥,就是老辈人说,断了的青铜器补全不得。”老张抹了把额头的汗,刀疤从眉骨斜到下颌,“三年前,隔壁村的李老二收了个缺角的青铜鼎,补完当夜,他媳妇梦见有个戴面具的人趴在鼎上啃血,第二早,鼎里真凝着半块带牙印的血块。”
玻璃瓶在掌心发烫。吴陵想起昨夜在工作室,青铜尊的兽首饕餮纹在牛血抹过后果然不再盯着他——或者说,是那些凝在纹路里的血珠,让饕餮的眼睛有了活物的光泽。他匆匆告辞,帆布包在胯骨上撞出闷响,像尊彝在低声催促。
回到工作室时已近正午。吴陵戴上棉质手套,用软毛刷蘸着蒸馏水清理尊口。牛血渗进云雷纹的缝隙,竟将那些原本模糊的线条衬得格外清晰——饕餮的眼睛里,隐约有极小的箭头,指向尊腹内侧。
他屏住呼吸,将青铜尊倒扣在白瓷盘上。强光手电的冷光扫过内壁,那些藏在铜锈下的刻痕终于显形:先是扭曲的山脉轮廓,山腰处刻着“秦岭”二字,笔锋里填满朱砂;再往下,是密密麻麻的点状符号,像星图又像墓葬分布图,某个红点旁刻着“夏后氏葬器坑”,旁边用小楷补着“人蛹”“青铜子宫”——正是爷爷笔记里反复出现的词汇。
“夏后氏……夏朝王室。”吴陵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青铜子宫”四字。记忆回到美院选修课,教授曾提到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青铜爵,内壁刻有类似的子宫状纹路,当时认为是生殖崇拜,此刻看来,却像某种葬制的示意图。
他翻出爷爷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老人用红笔圈着“人蛹”二字,旁边画着个蜷缩的人形,腹部隆起如怀胎:“赵老四之子描述,梦见的百人抬棺,棺中皆为‘人蛹’,青铜裹身,腹中有光。”吴陵的后背贴上椅背,冷汗浸透衬衫——青铜尊内壁的图案,分明是张墓葬地图,而“青铜子宫”,正是地图的核心。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故宫的师兄发来的消息:“查了西周燕国葬制,‘黄泉引’三字多见于陪葬灯台,学者推测与‘引魂归墓’有关。你说的‘人蛹’,在秦陵陪葬坑曾出土过类似器物,青铜裹尸,腹内中空,专家判断是盛放墓主魂魄的容器。”
吴陵盯着屏幕,忽然注意到青铜尊的兽首方向,正对着地图上的“夏后氏葬器坑”。他取出拓片对比,发现尊口的云雷纹与地图边缘的护界纹完全一致——这尊彝,根本就是件陪葬品,用来指引亡魂前往“青铜子宫”的引魂器。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吴陵站起身,不小心碰倒了工作台上的蒸馏水,水流在桌面上蜿蜒,竟与地图上的秦岭山脉走向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老张的纹身,那条青铜蛇的七寸处,正有个红点——与地图上“夏后氏葬器坑”的位置一模一样。
“七月十五,黄泉引开。”他对着青铜尊轻声念道,尊腹的铭文在阳光下泛着血光。爷爷笔记里赵老四的案例,陈胖子提到的原主人坠井,此刻像拼图般在脑海里成型:所有补全断器的人,都收到了来自“黄泉引”的邀约,而目的地,正是秦岭深处的“夏后氏葬器坑”。
工作室的座机突然响起,听筒里传来陈胖子的喘息声:“吴、吴先生!刚接到消息,洛阳又有人死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收过青铜残片的老孙头,今早被发现死在祖宅,手里攥着片铜锈,胸口印着‘黄泉引’的血字!”
吴陵握着听筒的手青筋暴起,目光落在青铜尊内壁的地图上。秦岭的轮廓线突然显得格外锋利,像把青铜刀划开大地的胸膛。爷爷临终前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可那些刻在尊腹的文字和图案,却像有魔力般吸引着他——作为修复师,还有什么比解开千年葬器的秘密更诱人?
他挂断电话,翻开台历。七月十五,只剩两天。青铜尊的兽首饕餮纹在阴影里咧开嘴,仿佛在笑他的不自量力。吴陵摸出钢笔,在爷爷的笔记本上写下:“七月十三,牛血引纹显,得秦岭地图,核心标记‘夏后氏葬器坑’,旁注‘人蛹’‘青铜子宫’。查资料:秦地传说,青铜子宫为夏王埋骨处,以人蛹为引,可通幽冥。”
笔尖在“通幽冥”三字上晕开墨渍,像滴在青铜器上的血。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工作室里静得能听见青铜尊内壁的刻痕在呼吸。吴陵站起身,从樟木箱里取出爷爷的青铜罗盘——那是老人当年在秦岭考察时带回的,罗盘中央的指针,此刻正疯狂地朝着西南方向旋转,与青铜尊内壁的秦岭山脉指向完全一致。
他忽然想起老张纹身的青铜蛇,想起陈胖子提到的坠井案,想起镜中那个瞬间出现的人影。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秦岭,指向那个藏在青铜器里的千年葬制。作为修复师,他见过无数残破的历史,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某个古老仪式的一环。
“该去准备进山的装备了。”吴陵对着空气说道,声音里带着修复师特有的冷静。他不知道“黄泉引开”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青铜子宫”里藏着什么,但爷爷的笔记本、青铜尊的地图、罗盘的指针,都在催促他踏上旅途。
暮色漫进工作室时,吴陵正在打包行李。青铜尊被小心地放进防潮箱,牛血抹过的尊口在灯光下暗红如旧。他最后看了眼内壁的地图,突然发现“夏后氏葬器坑”旁,不知何时多了行极小的刻痕——“生人勿近,入则为蛹”。
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吹得台历哗哗作响。七月十三的日期被翻过去,露出十四日的页面。吴陵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罗盘,指针还在狂转。他忽然想起老张说的李老二的故事,想起那个凝着牙印的血块。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他补上的那片青铜残片——那个爷爷临终前警告他“千万别轻易补上”的断器。
“爷爷,您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吴陵低声问道,目光落在墙上的《考古学报》封面。1978年那期的青铜鼎照片,鼎腹内侧的铭文,此刻竟与他手中的青铜尊内壁图案隐隐呼应。他忽然明白,爷爷那代人,早就知道“黄泉引”的秘密,知道秦岭深处的“夏后氏葬器坑”,知道补全断器意味着什么。
夜色渐深,工作室的灯光映出吴陵收拾行李的剪影。青铜尊在防潮箱里沉默着,尊腹的铭文和地图,像个古老的谜面,等待着被解开。而他,即将带着这个谜面,踏上前往秦岭的旅途,去揭开那个藏在青铜器里的千年谜题——哪怕,前路是黄泉引开的幽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