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收养
我猛地抬起头,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发出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我……我以后……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问出这句话时,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怕那里面映出的还是怜悯,或者……更深的不情愿。
表姨的眼睛却倏地亮了起来,那亮光甚至驱散了她脸上的疲惫。她用力地点着头,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肯定:“当然!傻孩子,当然不是一个人了!姨来了,以后姨就在这儿陪着你!你再也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她的话语,像是一根坚韧的丝线,将我从万丈悬崖的边缘,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拉了回来。那颗早已破碎成齑粉的心,似乎被一股暖流包裹着,笨拙地、试探性地开始重新粘合。
表姨再次向我伸出手,这次不再犹豫。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她的手并不细腻,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子,有点粗糙,可在这冰冷刺骨的雨夜里,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却是如此真实、如此滚烫,烫得我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我借着力道站起身。说来也奇,就在我站直身体的瞬间,头顶的雨势竟也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昏黄的路灯光晕落在积水的路面上,碎裂成一片片细碎跳动的光斑。张阿姨见气氛缓和,明显松了口气,脸上堆起笑:“哎哟,好了好了,雨小了!那淑芬妹子,洛山就交给你了!明天抽空来居委会,咱们把该办的手续都办了!我就先回去了!”她语速飞快,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湿漉漉的巷口。
我望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一片明镜似的。张阿姨嘴上说得再漂亮,那眼底深处的忌惮和急于脱身的姿态,骗不了人。这一年来,居委会对我这个“瘟神”何曾有过半分实质的关怀?不过是碍于职责,又或是怕担了“见死不救”的名声,才拖到表姨这个“接盘侠”出现罢了。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因为表姨的手,还紧紧地、温暖地握着我的手。
表姨拉着我走进这个曾经冰冷死寂、如今似乎有了点生气的屋子。她利落地从那个半旧的包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温润香甜的热气立刻弥漫开来。
“山儿,”她唤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自然的亲昵,看着我的眼神满是心疼,“瞧这小脸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来,快尝尝,这是姨特意给你熬的红枣小米粥,还热乎着呢。”
她小心地吹着保温杯口升腾的热气,嘴唇微微嘟起,发出轻轻的“呼呼”声。这个动作,这个画面……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眼前表姨的脸庞瞬间和妈妈的脸重叠在一起——小时候每次生病发烧,妈妈也是这样,坐在床边,一勺一勺,仔细地把滚烫的粥吹凉,再温柔地送到我嘴边……
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我像个饿坏了的孩子,顾不得烫,就着表姨递过来的勺子,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温热的粥滑过喉咙,暖意一路蔓延到冰冷的胃里,也一点点渗透进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慢点,慢点喝,山儿,别噎着,还有呢,多的是。”表姨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我喝着粥,泪水混着粥水一起咽下。这不仅仅是因为粥的味道,更是因为这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毫无保留的关怀。它像一束光,穿透了我世界厚重的、绝望的阴霾,让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黑暗的隧道尽头,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微光。
喝完粥,身体里仿佛积蓄起一点点力气。表姨麻利地收拾好,又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去洗了个热水澡。当温热的水流从头淋下,包裹住冰冷的身体时,那刺骨的寒意仿佛一点点被驱散。水流冲刷过皮肤,也像冲刷着蒙尘的灵魂。我闭着眼,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意,感觉自己像一株濒死的植物,在久旱之后,终于等来了一场甘霖,正挣扎着,试图从冻土里重新探出一点生机。
洗完澡,换上表姨准备好的、带着阳光皂荚香气的干净睡衣,整个人都松快了些。表姨又拉着我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
“山儿,”她看着我,眼神专注而认真,“以后有啥事,不管大小,都跟姨说,别憋在心里,听见没?姨现在就是你最亲的人了,啊?”
我看着表姨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决心,心脏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酸胀却又无比熨帖。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还有些发紧:“嗯!表姨……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的一句。
表姨笑了,眼角漾开细细的纹路,那笑容驱散了脸上的疲惫,显得格外温暖:“傻孩子,跟姨还说啥谢不谢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一晚,在表姨轻柔的拍抚和低声哼唱的、不知名的家乡小调中,我竟沉沉睡去。没有噩梦的惊扰,没有半夜惊醒的恐惧,是这一年多来,从未有过的安稳与沉静。梦里,爸妈和外公外婆的身影似乎不再那么悲伤,他们远远地望着我,脸上带着模糊却温柔的笑意,像是在无声地说:好好过下去……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透进来的、久违的明亮阳光唤醒的。金色的光线暖暖地洒在被子上。我揉着眼睛走出房间,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还有阵阵诱人的食物香气——是煎蛋的焦香,是油条在热油里翻滚的独特香气,还有……热豆浆醇厚的甜香。
家的味道。
我怔怔地站在厨房门口。表姨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麻利地翻动着锅里的煎蛋,听到动静,她回过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带着晨光般的暖意:“山儿醒啦?快去洗把脸,精神精神,早餐马上就好!”
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金灿灿、边缘微焦的煎蛋,几根炸得酥脆喷香的油条,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乳白色的豆浆。简单的早餐,却摆得整整齐齐,透着用心。
“快尝尝,看姨做的合不合你口味。”表姨解下围裙,在我对面坐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我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咔嚓”——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里面是柔软的面芯,带着恰到好处的油香和麦香。这熟悉的口感……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我猛地抬头看向表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表姨……这味
道……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太好吃了!”
表姨脸上的紧张瞬间化开,笑容更深了,带着满足:“喜欢吃就好!以后啊,姨天天给你做,变着花样做!”
早餐的暖意仿佛还留在胃里,表姨便拉着我去居委会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一路上,她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怕这好不容易抓住的依靠,会凭空消失。
手续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张阿姨格外热情,跑前跑后,盖章签字。当表姨——陈淑芬——在那份沉甸甸的收养文件上,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时,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笔尖。那一刻,心里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我知道,从法律上,从事实上,我都重新拥有了一个家,一个亲人。表姨,就是我在这个冰冷世界上,新的、唯一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