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新米糍粑
石莲寨最多的时候有六十多户人,有两家买的柴油打米机,只要背稻谷去那里,打米都没有问题。后来不少人家买了用电的打米机,两家柴油机就开不下去了,石牛要打米就把稻谷背在家附近的人家去用电动打米打。现在寨子里在家的人不超过二十人,会用电动机的年轻人时常都不在家,要打米,大部分时间都只得把稻谷背上街去。街上安装的是大型打米机,打出来的米一颗一颗,不像小打米机打出来的那样碎米很多。石牛觉得大机子打出来的米煮饭好吃些,也很愿意把稻谷背街上去打,只是每一次去打米,都很难为情,从家到街上五六公里的路,只能背六十来斤,这么少的稻谷,在大的打米机上,老板觉得很麻烦,每次都问为啥不开钱请人多拉点稻谷去。石牛解释说家里只有一个人吃饭,米打多了担心长虫,加上又没钱请人,就只得自己背点稻谷来打。新的稻谷晒干后,即便去年的稻谷还有四五袋,打的米也还够吃十来天,石牛也还是要背五十来斤去街上打新米回来煮新米饭,吃新米饭的那一顿,还会多煮几个菜,和栽秧一样,也要供饭。
稻谷打进家,除了新米饭就是打糍粑了。进入九月以来,下雨时间多,外边要干的活也少,石牛也就有时间慢慢的在家舂米打糍粑。吃糍粑和吃汤粑,石莲寨的人都当成是一件大事,可能是因为过去田少,没有多少人家愿意拿田种糯米的原因。石牛的父亲在世时,每到收稻谷的时候,就要提醒该打糍粑了,全家人都知道石牛的爷爷有个“石糍粑“的绰号。石牛爷爷为人忠厚老实,寨上人喊这个绰号,是因为有一回寨上一户人家里办酒,石牛爷爷喝醉酒后爬桌子上胡言乱语,旁边的人耍猴一般逗着玩,问什么最好吃,石牛爷爷就一个劲的讲糍粑最好吃。从那以后大家就叫他石糍粑,也编了一个顺口溜:石莲寨里石莲花,石莲花下住石家,石家男儿力气小,睡觉都要吃糍粑。石牛记事时爷爷虽然还是爱吃糍粑,可已经不再是那个传说脖子上挽一坨糍粑,挑一担粪边走边吃的石糍粑爷爷了。爷爷去世的那一年遇着天大旱,稻谷收成不好,糯米还是秧子时就全部干死了,离世的前两天想吃糍粑,都是用饭米捏了个饭粑团给爷爷,哄他说那是糍粑。爷爷把饭团放嘴边,没有吃下去,可能是爷爷也知道不是糯米打的糍粑的原因,每年打新米糍粑,石牛都会想到爷爷临终想吃糍粑但没有吃成的往事来,那也是全家人的遗憾。
在灶台前的火堆中,石牛烤着一个糍粑准备吃了睡觉。屋外下着雨,灶房屋檐滴下来的水,滴滴的打在门口的盆里,秋风过了,一下雨就像过冬一样冷。糍粑一面烤好了,石牛拿火钳夹起来准备烤第二面时,突然屋外嘎嘎的两声,接着又是几声翅膀扑腾的声音。石牛反应过来,是从房子后边的鸡棚里传出来的,打开电筒赶紧打开灶房后门看看情况。在门口,一只大母鸡躺在地上,头上全是血,脚还在不停的蹬着,是黄鼠狼来偷鸡了。大吼了几声后,石牛去看鸡棚里其他的鸡,受到了惊吓的鸡全部都躲在鸡棚里,好在除了被咬死的那一只外,其他的都在。担心黄鼠狼夜里再来,石牛把四只鸡全部捉到灶房里,用背篼倒过来盖住,还加了几块柴把背篼压住。
心里挂着黄鼠狼会再来咬鸡,石牛一个晚上都睡不着。天亮了,雨还在下,石牛打算起床把背篼里的鸡放出来,坐起来准备穿衣服时,头晕乎乎的,感觉房子和床都在转圈圈,坐都坐不稳,又倒床上躺着,虽然感觉床和房顶都还是在转圈,但头没有坐起来晕,摸额头时,渗出了不少虚汗。石牛心想,可能是感冒了,躺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穿衣服时,稍微要好些。不太想吃饭,中午烤了一个糍粑,也只咬了两口,一点胃口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干,动一下就虚汗直冒。这次感冒,似乎和以往的感冒都不太一样,以往感冒呢,头没有这么疼,就流鼻涕,或者咳嗽,挨上四五天,照样干活,不吃药自然就好了,但这次可能不能这样挨了。
去枕头下拿着仅有的二十块钱,石牛打算去另外一个寨上的村卫生室开点感冒药来吃。一路边走边歇到村卫生室,卫生室的女医生不在,她男人就拿了一盒感冒灵给石牛,石牛接了杯热水喝完药就往家里走。来的时候下坡路多,感觉还好些,现在回去,走上坡路就更难了,每到一个坡,石牛都要先坐下来休息会,爬了几步累了又坐下来休息。以往这些坡,几乎都是一口气爬完,这次感冒,确实来的比较猛烈,不晓得要拖几天才好。路过麻孃田时,本来想过去看看谷草盖着的斗被雨淋坏没有,才走一小段路,就不想走了,到田里还要下一个坡才到,背粪时石牛还在那里摔了跟斗,坡上的泥巴被雨淋得很滑,石牛也不准备到田里去了,就坐下来远远的看看。细雨蒙蒙中,小块小块田里的谷草有的还是打稻谷时捆成的样子,有的已经散开了,杂乱的铺在田里;田坎上草长得很密,泛着淡淡的黄色,有的田里水多,淹过割稻谷的茬,有的则还是太阳晒裂开的口子。每一块田,每一条田坎,石牛都走过无数遍,知晓那里的泥土踩上去舒服,哪里的泥土里经常会碰着大块大块的石头,把脚刮的刺痛,有时还会被刮出血来。还是个孩子时,就跟着父亲学打田,学敷田坎,学插秧、学薅秧,学打稻谷,到后来自己打田栽秧,一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这小块小块田里度过的,自己一生大半的时间,也是在这些田里度过的。虽然对田很熟悉,但这样坐下来详细的看着麻孃田,还是第一次,对这秋收后的稻田,石牛也形容不出什么来,只是觉得它们就是自己一辈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坐了许久,石牛还有些不舍,起身要走时,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感,要是自己哪一天离开了,这些田谁会来种呢?谁会扛着锄头来一锄一锄的挖呢?要是没有人挖,两三年时间,田就长满了草,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啊!想到这里,再看小块的麻孃田,一个念头涌了上来,不晓得明年谷雨时,自己还能不能再来挖田了。
回到家石牛煮了点稀饭,强撑着喝了两碗,又喝了一包感冒灵,坐着身上一阵阵的冷得直打哆嗦,摸额头却是发烫的,坐在灶房火堆前觉得难受,就早早的到床上去躺着。尽管把另外一床的被子都拿盖上,可石牛还是觉得冷,躺床上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房子和床都在转圈圈。迷迷糊糊中,石牛光着脚,在院坝边的一棵大梨树下,正捡着从树上掉下来的梨子。梨子很多很大,自己荷包都装不了了,母亲在老房子的门口,微笑着向石牛招手,像是要招呼过去的意思。突然间犁树上掉下来一条蛇,张着大嘴巴正快速的爬过来,石牛哭喊着向母亲跑过去,母亲突然间就不见了。一惊醒过来,原来梦见母亲了,还梦见了已经砍掉很多年的大梨树,只是奇怪,为啥梦中母亲不搭理自己呢,石牛想可能是这次感冒太厉害,母亲要来看看自己。
身上一直发烫,头也很痛,第二天石牛就在床上躺到下午。想到晚上的梦,梦见了母亲,在梦中自己还是个孩子,那颗大的梨子树,虽然觉得没有力气去想很多的事,但大脑里还是断断续续的出现很多场景来。小时候没有饭吃,饿的直淌口水时,在门口的田里找可以吃的蒿菜;二十三岁时,嫁在街上的姑奶带着一个姑娘来家里,姑娘第一次到家,眼里不停的流泪,一句话也不说,那个姑娘就成了自己的媳妇,后来生了两个女儿,家里本来也热闹的,遇着天旱没有收到稻谷,一家人天天吃洋芋,媳妇说去赶场,去了就没有回来;媳妇刚走的那几年,自己时常抱着两岁多的小女儿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大女儿靠在身旁,三个人期盼着女儿们的妈妈突然出现在路口,但看过很多次,终究还是未出现;两个女儿长大了,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都健健康康的。往事一幕幕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头绪,也没有去想这其中的意义,但那就是一辈子的生活。躺在床上,石牛也想到了可能会死去的事情,对死的到来,石牛并不感害怕,就像逝去的母亲、父亲一样,都是安安静静的离去的。在另一个世界里,还可以见到他们,就像他们时常来梦中一样,如果自己死了,院子里也会没有人再住了,要不了几年,院坝里长了草,也会和附近的山林一样。从出生就在这大山里,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石莲寨,最远也就是去街上赶场买东西,死了就回到大山,按石牛的想法,拉去殡仪馆一把火烧了,骨灰直接撒在旁边的李子林里最好,连葬在公墓山,弄个碑都没有必要。
石牛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到灶房打算弄点饭吃,但头实在昏。去盆里舀前一天煮的稀饭,才发现忘记用东西盖住了,稀饭被耗子弄得脏兮兮的,还留有好几颗耗子屎在里面。石牛用饭勺舀去被耗子弄脏的那一层,身体靠在灶台上,吃了些稀饭后又扶着墙回到了床上。慢慢的也能扶着东西走,石牛在想要不去别人家里借电话给女儿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算了,女儿们上班也忙,来一趟不容易,这感冒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呢。躺下没多久,肚子就绞痛起来,要想解大手,还没来得及走到茅厕里,大便就像水一样的拉在了裤裆里,吃那点稀饭吃坏肚子了。为了预防着晚上还解大手,石牛把粪桶提到了床边去,晚上解了四五次大手,本来就没有吃多少东西,拉出来的都是水,只是天快亮了石牛挣扎着爬起来解的那两次,拉出来的全是血。天亮时,连从床上爬起来都困难了。
几天后,寨子里有人从石牛家旁边经过,见门开着,喊石牛的名字,没人回应,到门口看时,发现石牛躺床上早没了气息。寨上人通知了石牛外出打工的两女儿,两女儿到家后,为谁负责安葬父亲的事吵了起来,大女儿嫁在另外一个县,要把父亲火化了的骨灰拉过去办酒,方便亲戚朋友来吃酒;二女儿坚持认为,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寨子,办酒也要在父亲死的地方办,不允许把人拉走。石莲寨在家的老人和石牛的亲人们劝说首先应该是两姊妹好好商量,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吵架伤和气不好,总共也就两姊妹,最好是一起办酒一起安葬,共同出钱买菜买酒,收礼的时候一家一个账本,各记各的,现在死了老年人大家都这么去干的,如果实在商量不通,还是不要把骨灰拉走,就在寨上办丧事。大女儿还是不同意,最后实在拗不过,丧事就按照二女儿的主意办了。大女儿跪在父亲遗体前,哭着诉说一通后就回家去了。
石牛的丧事做了五天道场,墓碑买的是中等偏上的,从做道场的先生进家到丧事结束杀了两头猪,去殡仪馆火化有十一台车,锣鼓唢呐送到公墓山,烟花放了一千多块钱。二女儿认为父亲生前没有过一天好的日子,再怎么欠钱背债,都要办的热热闹闹的,石莲寨上的人和来吃酒的亲戚都夸二女儿有孝心,石牛养到这样的女儿也值得了。在公墓山安放好石牛的骨灰盒后,二女儿捧着石牛的魂牌一路喊着爸爸回家,有人提醒一定要绕道麻孃田喊一下,因为石牛一辈子基本都在挖麻孃田。一个嗓门大的补充到,石牛死了,石莲寨的麻孃田就只有留给麻孃挖了,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