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序
李玲
忆念老舍先生,三副不同的面容交织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第一副是安恬的面容。“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象小儿安睡在摇篮里。”老舍对北京的情感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的眷恋。在他心中,北京不是彰显皇权或施展政治谋略之地,而是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安宁的温馨家园。故土北京给他的审美感受,不是因陌生化而产生的震惊感,而是因熟悉所滋养出的亲切感。所以,他把北京比作自己的摇篮,把自己对北京的爱比作对母亲的爱。他说:“……我的最初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正是这城与人和谐共生的关系,奠定了老舍生命的安宁感。由于在北京书写中融入了安放心灵的需求,老舍格外珍惜北京生活的平常诗意。从日常起居、瓜果蔬菜中寻找“诗似的美丽”、体验人生的“清福”,老舍的北京风物书写中透出对普通人生活方式的诗意阐发。对故土的热爱,也成全了老舍的文学。故乡能在心里扎根,真是有福!无论是漂泊在伦敦、新加坡、美国,还是辗转于青岛、武汉、重庆,他都是那带线的风筝,心有所系,心有所归。
第二副是悲哀的面容。读老舍的作品,我既感动于他对笔下人物的热爱之情,也震摄于他那悲剧性的生命体验。他是那么喜欢自己创造的洋车夫祥子,叙述起祥子的故事,他就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在向左邻右舍絮叨独子的种种行状。他为祥子的勤勉节俭自豪,也为祥子的淳朴忠厚感到骄傲。但是,老舍的故事走向从来都不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而总是好人没有善终。他最痛恨的就是大众文化“光明尾巴”中的精神麻醉。他让心爱的祥子最终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痛心地告诉读者,这不是祥子自己的过错,而是不公平的社会没有给祥子生路。“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他代祥子向社会发出了沉痛的控诉。凡贴着老舍的心而生长出来的小说人物,他总是无奈地认定着他们无地生存的命运。《骆驼祥子》中的祥子最终“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月牙儿》中的母女俩除了卖淫没有别的生存之路,《我这一辈子》中的巡警老景一片黯淡,《茶馆》中的王利发在绝望中上吊自尽。是多么沉重的生命悲感,才能营造出这一系列荒凉的景象?!
这种骨子里的荒凉感来自何处?是投射了早年父亡家贫的困窘生活印迹,还是感应了旗人在清末历史剧变中的悲剧命运,抑或是体验了中华民族19世纪中叶以来遭强权践凌的耻辱?或者说,只是基于天赋的个性气质?也许准确的判断应该是来自这四种因素的合力。
尽管老舍代祥子们对社会不公发出了最沉痛的控诉,但是,他并不鼓动这些不幸的底层人起来进行暴力革命,他对民主政治也没有什么兴趣。他不是写《水浒传》的施耐庵,也不是写《子夜》的茅盾。他从来都不愿意社会走向动荡,却十分担心人的道德败坏。他盼望有一个合理、稳定的社会秩序,能让勤勉的车夫、本分的商人、负责任的巡警都能靠自己的本事吃上饭,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但是,由什么样的路径能建成这样的社会,他不知道。他痛恨各种投机取巧、恃强凌弱、不负责任。他赞赏不计名利的埋头苦干、自律自为。他常用“豪横”这个词赞美在贫困中自尊自爱、刚强而有骨气的人。“肚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人白给点什么,还讲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输这口气。”这是《我这一辈子》中那个失业老巡警的自白。豪横的人,硬气是对自己的,不是对别人的。老舍自己一辈子也是这样的孤高豪横。所以,他受辱的时候,只能选择太平湖自沉这一条路。生命的尊严感,使得他不能忍辱偷生,而克己的精神也使得他不会走向反叛。当然,那个时代,也根本不存在怀疑与反叛的空间。他是良民,但也必须是良序社会才配得上他。可是事实上,他一生的多数时光都是在乱世中度过的。
如果我们承认自由意志觉醒也属于人的觉醒,那么就可以发现,老舍的创作肯定勤勉自律的奋斗精神、批评浑浑噩噩的生命状态,弘扬的是与鲁迅启蒙传统相互补充的另一种主体意识,坚守的是另一种启蒙立场。对于中国现代文化来说,补上鲁迅所倡导的人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权利意识并清算封建等级观念很重要;像老舍那样,承传自古就有的“自强不息”的主体精神,同样不可或缺。
第三副是谑笑的面容。老舍先生生于乱世,虽然亲近过佛教,也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但最终还是以非教徒的方式来确认人的救赎之路。他以两种方法来为自己和自己笔下的不幸者寻找精神支撑。一种是坚守内心中的道德、追求性灵的生活。这是他心中的头等大事。另一种是戏谑与幽默,这在别人看来也许不如伦理道德那么重要,但对他来说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他笑一切可笑之事,被人戏封为“笑王”。他有时含着眼泪笑生活中的矛盾。“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茶馆》中伙计李三的这句台词,让观众忍俊不禁,却也让人觉得心酸。直面荒凉无望的生命体验,老舍没有像鲁迅那样去建构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而是把悲情抒发与幽默戏谑的叙述态度结合起来,建构起悲喜交融的独特的美学风格。他有时并没有那么沉重,只是为了营造一点快乐的气氛而笑。“换毛的鸡”“狗长犄角”都是他对牛天赐这个普通孩子的善意调侃。老舍的语言充满民间谐趣,其幽默格调不同于林语堂所倡导的绅士阶层的冲淡式的幽默,而更多语言狂欢的意味。他要用笑声为这个萧索的世界点上一串炮仗,为自己、为笔下的苦人制造一点生命的暖意。
老舍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有50多年了,但他的文学却永存在我们心中。老舍研究也在他离世十多年后开始蓬勃发展。近几十年来,老舍研究方兴未艾,创造性成果迭出,这自然是由于老舍创作内含着不朽的思想活力和永恒的艺术魅力。在人才辈出的老舍研究队伍中,李东芳博士属于承上启下的中年学者。她擅长把老舍创作放在跨文化语境中进行多维度的考察。这既源于她对老舍文化精神的深刻领会,也源于她自身广阔的文化视野。李东芳读博士期间做的是留学生小说研究,博士毕业后的近20年里,她一直从事汉语国际教育工作,又始终徜徉在京味儿文学研究的海洋中,因此她对文化的跨民族、跨语际、跨时代乃至于跨越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交流都有直观的感受和深入的思考。本书的六个专题,分别从老舍与《小说月报》文人集团的关系、老舍对国民教育的反思、《二马》中的写景艺术、老舍创作中的生育叙事、《四世同堂》中的宗教伦理意识、老舍的儿童观这些具体的切入点,多方面探讨老舍创作的跨文化特质。这些专题内容,在老舍研究中独辟蹊径,也充分发挥了各位写作者自身的学术特长,所得出的结论每每令人耳目一新。本书把老舍的文化理想放置在全球化的人类生存视野中进行审视,认为“老舍的跨文化视角,就是站在人类文化共通性的立场上,而非从狭隘的民族主义出发,带着偏见看问题;它首先是一种比较后的理性思考,只有对本民族文化与其他文化利弊皆有审视与反思的人,才能够具有这样的视野与胸怀。”这个定位无疑是准确而且深刻的。
这本《跨文化视野下的老舍研究》,将给学术界带来新的风采,给老舍研究带来有意义的启示。它是一面帆,领着李东芳博士和她团队中的年轻人驶向那思想交流的广阔海洋,在这蔚蓝的深海中,他们嘹亮的歌声将会获得深沉的共鸣!
2020年6月美国马萨诸塞州安姆斯特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