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生平传略
秦观,字太虚,改字少游,自号邗沟居士,淮海居士,学者称淮海先生,排行第七,人称“秦七”,因生有满口胡须,又被称为“髯秦”。先世本江南武将,后迁高邮武宁乡。因秦始皇曾在今高邮筑高台、设邮亭,所以秦观的家乡又称“秦邮”。祖父佚名,或因曾官承议郎,遂被尊称为“承议公”,尝官于南康(今属江西),秦观生于祖父携家人赴官途中的九江。父元化,曾从名儒胡瑗为学,又因仰慕太学中海陵人王观(堂弟王觌)“高才力学”,遂名其子为“观”、“觌”。秦观之父早卒,母戚氏寿高逾古稀。叔父秦定,进士及第,初为会稽尉,历官至端明殿学士。秦观十九岁,娶时为潭州宁乡主簿的同乡徐成甫长女文美为妻。弟觏(字少章)、觌(字少仪)。子秦湛(字处度)。二女,一嫁范祖禹子范温(字元实);一嫁举子葛张仲(进士及第)。秦家由显赫至中落,徙高邮后虽是聚族而居的大家庭,但经济拮据,入不敷出。十五岁丧父,其母又四肢瘫痪,家庭重担遂落到了长房长子的秦观肩上,虽自幼喜读兵书,兼习经史。十岁熟读《孝经》、《论语》、《孟子》,却难以专心攻读,继续深造,不得不为养家而奔走于幕府、仕途。
二十四岁时他便到吴兴(今浙江湖州)投奔同乡亲旧孙觉(字莘老)。孙觉本系京官、名流,因与新法不合被外放、移守吴兴。秦观的这次湖州之行,虽有作为孙觉幕僚之说,但时间短暂,形同门客,除了在书法上露一手,别无作为。然而,这既是秦观第一次独立出远门,也是作为他日后经历的前奏。
文人们往往颇为认同这样一种说法——“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此说又似乎可以这样套用在秦观的一生之中——始得名于苏轼,终得罪于苏轼。苏轼本人也认为,他与秦观之间休戚与共——“同升而并黜”。不妨从一件带有戏剧性的事情上说起:
苏轼的大名,对二十六岁的秦观来说,早已如雷贯耳。所以,当苏轼由杭州的副长官(通判)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坐第一把交椅,途经扬州。秦观听说后,就在苏轼将要光顾的一个山寺,模仿他的笔迹,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苏轼看到后,甚至辨认不出这是自己写的还是别人写的。后来,孙觉将秦观的诗词数百篇,请苏轼过目。苏轼阅后惊叹道:原来在山寺题诗的就是这位郎君啊!人们对惠洪《冷斋夜话》卷一的这段记载,有的信以为真,有的则视为小说家言。应该说,此事大致可信,只是细节上有点漏洞,比如原文中有“作坡笔”、“东坡果不能辨”云云,因为苏轼,号“东坡居士”是后来的事,即使是后来的追记,也不应该说“作坡笔”。可惜的是,这次秦观没能见到他所景仰的苏子瞻。
时不我待。年届“而立”的秦观,在赴汴京应举途中,经苏轼至交孙觉、李常(字公择)介绍,前往徐州州治彭城拜见上任不久的知州苏轼。其《别子瞻》一诗,表达了对苏轼无比仰慕的心情。而苏轼的《次韵秦观秀才见赠……》诗,除了揄扬秦观其人其作外,还诚挚地祝愿他此次应举一鸣惊人。然而秦观却名落孙山,回到高邮。此时苏轼、黄庭坚等致函秦观,加以安慰和鼓励。苏轼还请秦观为纪念徐州抗洪胜利标志性建筑——黄楼,作一篇赋。秦观遵命所做的《黄楼赋》,苏轼称赞为“雄辞杂古今,中有屈宋姿”。
元丰二年,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途经高邮。适逢秦观的祖父,随叔父秦定居会稽多年。祖父年事已高,秦观早有如越省亲的打算,遂随苏轼南行。同行的还有参寥等共五人。他们经扬州,到润州(今江苏镇江),在金山遇风留信宿。至无锡同游惠山后,苏轼到达任所湖州。遇梅雨,又共同泛舟城南。秦观告别苏轼,去往会稽叔父的任所省亲。叔父时任会稽尉,郡守程公辟非常赏识秦观,便在蓬莱阁设宴款待。正在秦观留恋于会稽的人情、风物之际,“乌台诗案”发生,苏轼被捕入狱。秦观闻讯,在他人避之尚且不及的情况下,遽返湖州探询实情。证实后却无能为力,又经杭州返回会稽。至岁暮,由会稽返高邮,除夕抵家。
数月后,“乌台诗案”了结,苏轼被责贬黄州。苏辙自请以罢其官职为其兄赎罪,遂被贬往筠州,经过高邮时,秦观迎迓唱和,深情相送,并托苏辙将其“劳问甚厚”的《与苏黄州简》代交其兄。不久,秦观感染伤寒,病甚重,以至七八日不能进食。病愈后,读书撰文,以备应举。曾以所作诗文向苏轼请教,苏轼谓其“皆超然胜绝”。
在秦观的生平中,存在两大疑窦。鉴于在前人和他人的相关论著中,尚未找到完全解除这种疑问的答案,这里先就疑窦之一,也就是说,秦观自幼颖悟超常,读书过目不忘,又自谓“强志盛气”,却为何应试却名落孙山?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三点:
其一,正如秦观所自责的,他曾负才自傲,一度放纵自己而与酒徒和不务正业者交往,从而自己也沾染了好逸恶劳的习气。在他意识到“小聪明”靠不住、不进则退的道理后,已为时略晚,再也难以找到少年时强记、精读的感觉。为此他很后悔。
其二,家庭牵累和性情因素所致。秦观是一位古今少有的尊老爱幼的贤者,他少年丧父,叔父长年宦游在外,作为长子和长孙,上有年迈的祖父和四肢瘫痪的老母,下有妻子儿女,开支又入不敷出,其负担之沉重可想而知。秦观又是一个“风流寸心易感”之人,对朋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甚至两肋插刀。交游广泛,送往迎来,不厌其烦。偌大一部《淮海集》,确系其本人所作的诗词,只有三四百首。在现存诗作中,真正有感而发的为数不多,唱和应酬比重很大。尤其是在应用文字中,几乎全是为人捉刀代笔。《淮海词》的情况有所不同,即使写“艳情”,也往往寄寓沉痛的身世之感,多系刻骨铭心之作。但这里的问题是,又往往给人如此这般的印象,即作者既对老家的旧相好,念念不忘;一到外地,又对“席上有所悦”者,恋恋不舍……总之,应酬、代笔、“艳情”等所需代价,岂不都得从时间这个常数中加以“透支”。这样,用在“科场”上的精气神,势必大打折扣,与苏轼、苏辙兄弟当年全力以赴奔“科场”的劲头大不相同。所以,苏氏兄弟一鸣惊人,连欧阳修都甘愿为他俩让路,当朝皇帝甚至预言,苏氏一门将要出两宰相,而淮海居士却从“科场”受挫而归。
其三,考试课目朝令夕改,令“举人”无所适从。秦观本来是以文学为擅长,对诗词文赋兴趣浓厚。而恰恰在他应举期间,王安石执政时,不考诗赋,专考经义策论。“好使人同己”的王安石,又把他对经义的解释,作为取士的根据。偏偏秦观又追随苏轼等人,在政治和学术观点上是王安石的对立面。所以,造成秦观的科举败北,这是主要的客观原因。
秦观生平中的另一疑窦,是从其《银杏帖》的“观自去岁入京,遭此追捕……”和《对淮南诏狱》诗的“一室如悬磬,人音尽不闻……”中,透露出来的。这是指元丰中、后期,他曾经被捕入狱。有论者分析,这可能是因为苏轼在“乌台”狱中,被迫交代了他与秦观等人的亲密关系所致。看来,在这里,秦观可能采取了类似“春秋笔法”为尊者讳。此次秦观蒙受冤情很深,虽得生还,却家产荡尽,无以为生,不得不求人,谋一差事。遭遇如此悲惨,却对苏轼毫无怨言。秦观对苏轼的一颗赤子之心,于此可见一斑。
落榜对秦观的打击不言而喻,令其有雪上加霜之感的是世人的冷眼。物极必反。从此他专意苦读,并就经、传、子、史中精辟有用的内容加以抄录,编选了一部《精骑集》,以补其“少而不勤”、“长而善忘”之短,也为下次应举打下了基础。在读书间隙,秦观也颇为关注农桑之事。他曾把在吴兴、兖州等地所看到和学到的养蚕知识,结合其妻的养蚕实践,写成了一部颇有科学价值的《蚕书》。
由于苏轼的劝说,秦观终于摆脱了出仕和隐居的矛盾心理,决定再次应举,走仕途之路。赴京之前,在其子秦湛的协助下,编次成《淮海闲居集》十卷。元丰八年春,秦观三十七岁时,应举得中(关于此次应举,一说是第二次,一说是第三次。窃以为秦观可能三次晋京应试,第二次因被追捕未能考成),遂被授予不到任的空衔定海主簿,接着调任蔡州(今属河南)教授。不久,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去世,只有十岁的第六子哲宗即位,实际由其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此后一段时间,苏轼连升三级,官至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秦观被授官后,即离京归高邮接其患有末疾的老母来京照料。宋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4),是包括秦观在内的“苏门四学士”和“六君子”最为得志的一段时间。这期间,秦观既有与蔡州营妓娄琬(字东玉)、陶心儿等交游之乐,也有于驸马王诜(晋卿)园中雅集之幸,更蒙苏轼等人举荐,有晋升为馆职,成为名流之机,只因被忌者所阻,进取维艰。当时汴京有所谓洛党、朔党、蜀党之争。本来矛头是指向苏轼的,秦观却作《朋党论》为苏轼辩护,毫不掩饰其对苏轼的仰慕和倚靠,那些记恨苏轼的人,往往拿秦观或黄庭坚“开刀”。所以,秦观中举以后的仕途也很不顺利,虽然曾任国史院编修和秘书省正字等官职,几起几落,且任职时间极为短暂,甚至难以养家糊口,曾自称“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
正当秦观经历了罢职的挫折重新被擢为“正字”,“四学士”并列史馆任编修官,他本人也以才品见重于皇上,“日有砚墨器币之赐”,受到尚无先例的“备赐”之宠时,高太后去世。心实的秦观所作挽词中,对她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这岂不与哲宗急于亲政的心理背道而驰!果然,时局朝不利于“苏门”师友的方向发展。先是苏氏兄弟被指为“川党太盛”,苏轼遂出知定州(今属河北)。相传,秦观以时局将变,将其爱妾人称“黑美人”的朝华遣归她的父母家,使其另嫁。未出秦观所料,绍圣元年(1094),在秦观四十六岁时,一说李清臣等人首倡绍述(即特指继承神宗所行新法),起用变法派章惇为宰相,秦观坐元祐党籍,外放为杭州通判。途中,又因御史刘拯劾其“影附苏轼”,增损《神宗实录》,遂罢免馆阁校勘,半路再贬监处州(今属浙江)盐茶酒税。约在此时,已被秦观遣归的朝华,再次乞求重新回到他的身边,而秦观已看破红尘,意欲出家修“正果”,断然不再收留她。
在秦观被贬抵处州之际,“苏门”师友也均被贬、编出京。此时秦观的处境和心情,正如其于绍圣二年春,游处州府治南园所作《千秋岁》词及《处州水南庵》二首所写——愁极而生出世之想。秦观心地善良,不仅没有害人之心,就连必要的防人之心都没有。他来到山水清幽的处州,一度竟然“颇以游咏自适”,没有想到“新党”对“旧党”的报复远未了结。在他被贬往处州的过程中,当局派人(即所谓“使者”)不断搜集他的“黑材料”,借以施之“欲加之罪”。果然,“使者”以秦观诗句“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为借口,弹劾秦观“废职”、以其“谒告(请假)写佛书为罪”,“削秩”,徙郴州(今属湖南)。从此,秦观开始了一个无任何职务和薪俸的形同罪犯的生活道路,境况之悲惨,略见于其在绍圣三年(1096)深秋所作《祭洞庭文》的“……福过灾生,数遭重劾……老母戚氏,年逾七十,久抱末疾。尽室幼累,几二十口,不获俱行……观之得罪本末,诸神具知。愿加哀怜老母……早被天恩,生还乡邑……”呼天抢地,哭诉无门。
绍圣三年岁末,秦观抵郴州。翌年除赋著名的《踏莎行》以状其凄厉的心境外,其后裔称乃祖“不肯轻掷岁月”,“于流离播迁时作《法帖通解》”。秦观《法帖通解序》亦云:“投荒索居,无以解日,辄以其灼然可考者疏记之,疑者阙之,名曰《法帖通解》云。”这是秦观在其自身难保的危难处境中,对我国书法艺术所作出的重要贡献,洵为可歌可泣。这一年,秦观的亲家范祖禹自贺州徙宾州,苏轼自惠州徙琼州。至此,所谓“旧党”骨干,几乎都被逼上了绝境。而秦观的处境那就更惨了:“秦少游自郴州再编管横州(今属广西),过桂州秦城铺,有一举子绍圣某年省试下第,归至此,见少游南行事,遂题一诗于壁曰:‘我为无名抵死求,有名为累子还忧。南来处处佳山水,随分归休得自由。’至是少游读之,泪涕雨集。”(朱弁《曲洧旧闻》卷三)
元符元年,秦观已年届五十。这年春夏他从郴州动身,约于夏秋间抵达当时被认为是“荒落愈甚”的横州,在浮槎馆暂住。相传,城西有一座落在海棠丛中的海棠桥,附近住着一位姓祝的老书生,秦观醉宿其家,天明酒醒,将一词题于其柱,即《醉乡春》(亦名《添春色》)。词的结拍“醉乡广大人间小”,为苏轼所激赏。
不幸而言中,人间实在太小,即使像横州这样的边远瘴疠之处,也无秦观的立锥之地。执政者又以曾附会司马光为罪名,将秦观除名,且谓“永不收叙”,移送雷州编管。到了雷州,“国士无双秦少游”,遂沦为“灌园”、“把锄”以糊口的苦力。此时稍有慰藉的是,苏轼仍在琼州,琼、雷隔海相望,又有可靠的专人为之传递信息,苏、秦可以互通音问,倒不像在横州那样孤独寂寞,只能借酒浇愁。这时,苏、秦间更为患难与共,他曾这样对儿子苏过说:秦少游和张文潜(耒)的才识学问,难分优劣,都是当世第一、第二的人,与我同升并黜。从雷州来的人,带来了少游给我的信函和诗作。得到这些,就像孔子当年听到美好的音乐一样心情激动。
公元1100年初春,哲宗去世,徽宗继位,大赦天下。迁臣多内徙,苏轼遇赦。从海南到廉州,经海康与秦观相会。此时秦观尚未被赦,心情极度悲苦,他将《自作挽词》给苏轼看。苏轼关切地拍着秦观的肩说:你能看开生死这一关,我就不必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了。我也为自己做好了墓志铭,封好交给了从人,只是不想让儿子苏过知道此事。此时,苏、秦均心有余悸,仍担心投井下石的人再加迫害,二人怅然而别。因为赵佶生了皇长子,再一次大赦,秦观恢复宣德郎。得知被放还时,秦观挥笔写了一首“和陶诗”,表达他类似陶渊明“归去来”时的欣喜心情。盛夏酷暑之中,秦观离开海康内迁,路经容州被盛情接待,逗留有日,约在元符三年八月中旬抵达藤州。被贬谪六年以来,秦观身心交瘁,眼下悲喜交并,心态难以平静。八月十二日,伤暑因卧藤州光化亭,索水欲饮,水至,笑视而卒,享年五十二岁。苏轼得知秦观逝世的噩耗,极度伤感地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秦观逝世后,其子秦湛原拟扶柩北归。旋即,诏毁三苏及秦、黄文集,对所谓“旧党”人士的迫害变本加厉。约在崇宁二年(1103),风声正紧之时,秦观灵榇遂藁葬于长沙橘子洲。崇宁末年,诏除党人一切之禁,赦天下。秦湛遂将其父归葬于广陵(今扬州)。后来,在秦湛通判常州期间,又将父墓迁移于无锡惠山。一说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诏追赠秦观龙图阁直学士。秦观后裔盛于无锡,惠山墓地亦加修葺。坐北朝南,视野开阔。“下有寒泉流,上有珍禽翔”。一代风流人士,安息于东南形胜,洞天福地。
诗词概说
从总体上看,秦观不仅诗词文赋兼擅,其书法笔意婉美潇洒,颇有晋宋风味。他既是一位多才多艺的社会名流,尤以其“情韵兼胜”之词著称于世,不仅被誉为“词家正音”、“情辞相称者”,还以其意境深邃、格调清新之词作,被喻之为“初日芙蓉,晓风杨柳”。
古人说,秦少游“歌词”的数量,当在苏东坡之上。而现存《东坡词》有三百首之多,《淮海词》却只有将近八十首。从而有人分析造成秦观词大量散失的原因是:他习惯于即兴创作,又不喜聚稿,留存下来的只是被青楼歌女演唱过的、流播人口的极少数的“风怀绮丽者”和“淫章醉句”云云。可能正是基于类似的见解,后人也曾认为:《淮海词》依然停留在男欢女爱、离情别绪的圈子里,走的是晏、欧一派的旧路。果真如此吗?
不然!在现存可靠和较可靠的约八十首秦观词中,题材内容还是比较广泛的,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怀古览胜、二相思恋情、三迁谪之苦、四追忆往事。而寄慨身世则是全部词作的情感贯穿线。就数量看,第一类只有调寄《望海潮》之《广陵怀古》等三四首。第三、四类合在一起,共计三十多首。其余四十多首,虽然从字面上看是写相思恋情的,但专写“艳情”的,也就是《迎春乐》(菖蒲叶叶知多少)等极少的篇目,其中绝大部分不仅写得真挚感人,有不少甚至超出了异性之爱,是作为一种美好事物的象征或某种感情的寄托而流传人口。比如《鹊桥仙》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特别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句,与其说是在歌唱天上“牛女”之爱,不如说是在表达“人间”之恨。此系化用李郢(一作赵璜)《七夕诗》的“莫嫌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之意,简直是在说,“天上”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要比自己几经贬谪,抛妻舍子,有“去不回”的遭遇强多了。可惜这种“潜台词”,长久未被发现,笔者也曾把“金风”两句理解成“在这样的时刻有一夕之会,要比人间朝夕厮守的夫妻强多了”。这一理解不仅是肤浅的,甚至是一种误解,从而把作者那种深沉愤懑的感情稀释淡化了。再如《江城子》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既写恋情,又写离恨,毫无轻狂之意,使人有刻骨铭心之感。
《满庭芳》(山抹微云)是秦观恋情词的代表,写的是对一个歌妓的眷恋。一提到“恋妓”,有人就可能对秦观产生一种鄙薄情绪,认为他和柳永一样不务正业,专事游冶。不了解宋代社会风尚的读者,更可能认为他们在拈花惹草,嫖妓宿娼。其实不尽然。古籍中有“名姝异伎”的记载,伎同妓,在古代是指歌舞的女子。比如被称为营妓之尤物的薛涛,就是唐代的一位著名的女诗人,而不是卖淫的娼妓。唐宋时歌妓是凭技艺加入乐籍,特别是宋代,歌妓一般是卖艺不卖身。秦观同歌妓的交往大致相当于近现代的词、曲作者与演员的关系。他们的来往是当时的一种社交活动。在这种交往中,秦观了解了歌妓的思想感情,并与之发生共鸣。所以淮海长短句中的“艳情”,与“花间”、“尊前”多有异趣,大多不是什么香艳之作。有论者说,秦词的格调是“幽艳”,这与周济以“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来评价秦观的恋妓词的观点相似,均为切中腠理。
在秦观的所谓恋妓词中,除了少数几首写异性间的打情骂俏外,绝大部分与其说是恋妓,倒不如说是恋阙。他之所以喋喋自称“离人”、“行人”、“恨人”,主要是对谪离朝廷、京师而言:他目穿、肠断,追求的也不单纯是为哪个歌妓或爱侣,而是“欲将幽恨寄青楼”。《淮海词》中,以艳情寄“幽恨”者比比皆是。其中《南乡子》的“堪恨”之“往事”、《醉桃源》的难期之“幽欢”、《浣溪沙》的“苦离家”之“何事”、《阮郎归》的“无穷”之“恨”等等,均为“古之伤心人”言。联系作者之遭遇,其为何伤心,不言而喻,只不过作为一个失掉人身自由的婉约词人,对自己的冤屈不敢,也不惯于明言直陈,自然要借助于“敛眉”、“红泪”等委婉道出。所以秦观恋情词中的“玉楼”女也好,“东邻”也好,多半都是虚构的,作者并不是真有那么多儿女情长,相反,真正为之忧伤和焦虑的是“日边清梦断”。“日边”指朝廷。无疑,秦观是为理想的破灭而时时感到有“肠断”之痛。可以说淮海词的“词心”,与作者的“寸心”是相通的,其自谓“风流寸心易感”,并不仅仅是指人们通常理解的所谓“风流韵事”,当包括作者对世道人情的敏感及其对人生的独特体验。对秦观的这种敏感和体验,或者说是对他的“堪恨”、“易感”之事及其多愁善感的艺术个性和特有的艺术手法,历来虽说不无知音,但是误解者却大有人在,有的竟然假借苏轼的口吻,对秦观的名作加以“讥诮”:
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
这一记载乍看煞有介事,细绎则漏洞百出。对其中的编造不实之处,笔者在《满庭芳》(山抹微云)的“心解”部分一一做了剖析,兹不赘言。
鉴于苏门师友间的特殊亲密关系,对《淮海词》中的有关作品应予特别关注。这类词中的代表作包括《千秋岁》、《如梦令》(楼外残阳红满)、《踏莎行》等比重很大。后者是为人所稔悉的名篇,但对结拍二句的理解却五花八门,极少贴近原意者,其症结或许是忽略了苏门师友之间的关系所致。苏轼越到后来越发深感这种关系的难能可贵。看来他是读出了此两句的深刻寓意,才把它写在扇面上,以寄托其对门生的万人难赎的哀思,而对其寓意所在,苏轼没有点破,这里试作如是解:曾几何时,“四学士”、“六君子”同在馆阁,紧密围绕在老师周围,如今为什么竟像水落潇湘一般,师友星散,万劫难复!对于写于处州的《千秋岁》,人们不难领略激荡于其中的对同门师友的那颗赤子之心,而一旦读过苏轼、黄庭坚等对此词的合作,不由得不为之潸然泪下。对《如梦令》这首小词,以往关注它的人极少。乍一看,这是一首极平常的春景词,其实寓意深长耐人寻味。10“桃李”既是春日即景,又借喻门生。秦观是苏轼荐拔的“四学士”、“六君子”之一,自谓“桃李”非常贴切,用在这里又极为自然,咀嚼无滓,甚至不易发现“桃李”是一个“故实”。秦观写此词时,苏轼之“门墙桃李”,全都因坐党籍,或被贬谪,或归乡隐居,先后离开朝廷,飘零云散。秦句之“不禁风”和“回首落英无限”,不正是政治风云变幻和人物不幸命运之物化吗?
综上所叙,解读和赏析秦观的作品,有一把不可或缺的钥匙,这就是苏门师友之间的深情厚谊。读秦词离不开它,读诗亦然。
苏轼不仅自己认为秦观的“新诗说尽万物情”,还屡屡向王安石推荐这位“高邮才子”及其“诗文数十首”,而王安石《回苏子瞻简》则云:“得秦君诗,手不能舍。叶致远适见,亦以为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所谓“说尽万物情”,当主要是着眼于题材内容的广泛性,所谓“清新妩丽”云云,是说秦观早期的诗作就像鲍照和谢灵运的诗那样,宛如出水芙蓉,清新可爱。王安石和苏轼分别是政界和诗坛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对秦诗的这一评价,无疑带有权威性。
在不少读书人还在做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美梦时,秦观不但没有嫌弃“田舍郎”,还一方面把他们的劳动生活赋予诗情画意,另一方面对农民所受官府的盘剥颇为不平,这在当时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所以人们对秦观这类诗的代表作《田居四首》等,从思想性方面予以充分肯定是理所当然的。
平心而论,秦观的一些风景诗,还是写得很出色的,如《泗州东城晚望》、《春日五首》、《秋日三首》、《游鉴湖》等等,堪称“清新妩丽”,读之令人心旷神怡。或许是受到“少游诗似小词”、“格力失之弱”、“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之类的“负面舆论”的影响,到了金代的元好问(号遗山),干脆给秦观戴上了一顶所谓“女郎诗”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帽子。这一“公案”的来龙去脉大致是这样的:《杜诗详注》卷十四,仇兆鳌注引张说秦观学杜诗“以婉丽得之”,又说“仿杜句而微涉于纤矣”。应该说这种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是有分寸的。而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的“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上联是秦观《春日》诗的成句,下联的“山石”云云,是指韩愈《山石》诗的“芭蕉叶大栀子肥”等句,从而借韩诗讥讽秦诗为“女郎诗”。元好问的这一见解是从他的老师王中立那里来的,此说曾受到古人异口同声地反驳,比如袁枚说元遗山讥秦少游云(诗略):“此论大谬。芍药、蔷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并论。诗题各有境界,各有宜称。杜少陵诗,光焰万丈,然‘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分飞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韩退之诗,横空盘硬语,然‘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坐添香’,又何尝不是女郎诗耶?”(《随园诗话》卷五)
秦观的诗多出其词的数倍,其中有半数是所谓“对客挥毫”的即兴诗,不免有率尔之章;另有一部分前人所指出的风格纤细之作,这都是事实。这两类诗单就数量来讲,所占比重较大也是事实。但评价一个作家不能单纯从这种比例着眼,更要看其发展趋向,正是在这方面,秦观在其生命的最后一两年中,写下了不少风格迥异的作品。其中组诗《海康书事》,曾有人不相信是秦观写的,而把它和《雷阳书事》中的两首一起,编入苏轼名下,命名为《雷州八首》。中华书局1982年版《苏轼诗集》卷四九【查注】慎案云:“右五言古诗八首,皆秦少游作也……先生(指苏轼)远谪海外,不应云‘南迁濒海州’。其与子由相遇,同行至雷,仅留月余,一匆匆过客,岂有灌园糊口之事。且计先生过雷渡海,在五六月间。今诗中一则曰:‘篱落秋暑中’,再则曰:‘黄甘(柑)遽如许’,三则曰:‘海康腊己酉’,四则曰:‘东风已如云’,细玩诗意,皆谪居此地,自夏徂秋,背冬涉春,感时记事之辞,断断非东坡作。考之《宋文鉴》第二十卷中所选《海康书事》五首,亦以为秦作,无疑也。八章,施氏原本不载,新刻载续补上卷,今为驳正。”
这一驳正很有必要,它说明秦观晚年诗歌置于苏东坡集中,可以达到乱真的程度。这一组诗以及雷州时的《自作挽词》,其题材内容和风格,就更不是什么“女郎诗”了,正如吕本中所说:“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童蒙诗训》)这种12“不同”,既取决于生存条件的变化,更是秦观用血泪乃至生命换来的。
此书所用底本系《宋六十名家词》毛晋本《淮海词》。此本所收秦词八十七首,显系阑入了约十来首不足征信之作。对此笔者又根据唐圭璋《宋词四考·宋词互见考》,将毛本中的《如梦令》(门外绿荫千顷、莺嘴啄花红溜)、《生查子》(眉黛远山长)、《浣溪沙》(脚上鞋儿四寸罗)、《海棠春》(流莺窗外啼声巧)、《满庭芳》(北苑研膏)、《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菩萨蛮》(金风簌簌惊黄叶)、《虞美人影——他本作“桃源忆故人”》(碧纱影弄东风晓)九首非秦观词;又《全宋词》所称《昭君怨》(隔叶乳鸦声软)系赵长卿词误入《淮海词》者,共十首悉数祛除。又从别本补入《南歌子》(霭霭迷春态)一首。本书共选词五十七首,其余或因内容重复,或因不宜推广者,则作为附录一备案。全书文字不拘于毛晋本而斟酌各本,择善而从,不出校文。
尚需略作说明的是,“集评”不求全,主要选取时贤专著中有参考价值的文字,以免读者翻检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