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EATURE 特稿
布鲁克纳
他的天才,他的传奇
ANTON BRUCKNER
His Genius, His Legend
文字_史领空


编者按:2024年是奥地利作曲家布鲁克纳两百周年诞辰。《音乐爱好者》面向广大读者开展征文比赛,请大家聊聊心目中的布鲁克纳和他的音乐。本次征文活动自启动以来,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爱乐者的积极参与。现遴选出十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以飨读者。从这些满溢着创意与才华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读者们对布鲁克纳的热爱,以及他的音乐在国人心中的地位,布鲁克纳作品中所具有的哲学性也值得我们认真聆听与思考。
有一位作曲家大器晚成,年近四十岁才有信心跨入交响曲的创作领域。当他最终以鲜明的个性和深邃的哲学思想到达交响曲高峰时,同行对他的评价却毁誉参半,两极分化。欣赏者对其击节赞赏,将其归入不朽的音乐家之列,瓦格纳更赞其“与贝多芬最为相近”;而厌恶者却对他突破传统大为恼火,蔑称其为“音乐愚人”,勃拉姆斯也调侃地称他为“一名交响巨蟒作曲家”,甚至连钦佩他的朋友马勒也戏称他是“一半傻子,一半上帝”。没错,这位作曲家就是安东·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如今,在布鲁克纳逝世一百多年后,他的名字和作品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世界各地的音乐会节目单上。2016年,《BBC音乐》杂志询问了全球一百五十一名著名指挥家后列出“史上最伟大的二十部交响曲”榜单,其中,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赫然在列。
晚熟的果实
1824年,安东·布鲁克纳出生于奥地利林茨城南一座叫作安斯菲尔登(Ansfelden)的小镇上。布鲁克纳的祖上都是农民和工匠,世代居住于一座桥附近,被称为“Pruckhner an der Pruckhen”,意为“桥上的桥工”,家族名由此而来。布鲁克纳的父亲是当地的小学校长,也是他的音乐启蒙老师,很早就教会了他演奏管风琴。布鲁克纳六岁入校学习,靠着聪慧和勤奋提前跳级至高年级。1837年,未满十三岁的布鲁克纳失去了父亲,他被送入圣弗洛里安修道院中,成为一名合唱团成员,与此同时还学习小提琴和管风琴课程。十九岁时,他来到离修道院不远的小镇,在一所学校担任教师助理。在这里的两年中,他的音乐创作能力有了长足进步,逐渐显露后来被称为“布鲁克纳风格”的音乐,并在一首名为《圣水赞美诗》(Asperges)的声乐作品上首次留下了“安东·布鲁克纳作曲”的签名。

01 布鲁克纳位于安斯菲尔登的家,现为布鲁克纳纪念馆

02 圣弗洛里安修道院的“布鲁克纳管风琴”

03 西蒙·塞赫特

04年轻时的布鲁克纳
圣弗洛里安修道院的大管风琴初建于巴洛克时代晚期,并于1837年重建,布鲁克纳时常在教堂礼拜中演奏,后来这台管风琴被称为“布鲁克纳管风琴”。1848年,布鲁克纳被任命为圣弗洛里安修道院的管风琴师,1855年又获聘担任林茨大教堂管风琴师。此时,他作为“教堂音乐家”已经创作了赞美诗、合唱曲和安魂弥撒曲等一系列作品。虽然这些作品都承袭了教堂音乐传统,但已显露出他非凡的才华。在林茨时,布鲁克纳接触了许多作曲家的作品,但没人能像贝多芬那样让他顶礼膜拜。他通过研究贝多芬的作品学习管弦乐创作,他的一部习作手稿显示,他曾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一乐章改编成管弦乐,因其风格相似,手稿刚被发现时,一度被人们误认为出自贝多芬之手。
1855年至1861年间,布鲁克纳经常前往维也纳,参加维也纳音乐学院西蒙·塞赫特(Simon Sechter)教授的作曲与对位课程,并以优异成绩获得结业证书。他的答辩让作为主考官的指挥家约瑟夫·赫尔贝克惊叹:“应该由他来评审我们才对,如果我的学识能达到他的十分之一,我就乐不可支了。”1867年塞赫特去世后,布鲁克纳受邀填补学院教授职位的空缺,成为颇受学生欢迎的音乐老师。然而,他心心念念的始终是作曲。
1862年,瓦格纳的歌剧《唐豪瑟》在林茨上演,这彻底改变了布鲁克纳的生活。那一年他三十八岁,和门德尔松去世时的年龄相同,也已经超过了莫扎特的寿命。瓦格纳的杰作深深触动了布鲁克纳,激励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作曲中。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的《D小调零号交响曲》《第一交响曲》《D小调第一弥撒曲》相继问世。
然而,1867年初,布鲁克纳因紧张的作曲工作和教学压力而神经崩溃,不得不休养了四个月,作曲工作也因此暂停。但布鲁克纳作为杰出的管风琴师,仍然很受欢迎,之后受邀前往法国南锡(1869年)、巴黎圣母院(1870年)和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1871年)等地举办了一系列管风琴独奏音乐会,并为当地的新管风琴揭幕。
从伦敦回来后,布鲁克纳已年近五十。虽然成功似乎已不是遥不可及,但他仍未写出一部真正的交响曲杰作。在之后的五年里,他一鼓作气地完成了四部交响曲(第二交响曲至第五交响曲),尤其是《第三交响曲》首次迸发出只有在他的晚期作品中才可见到的光芒。但是,乐团的反应却令人沮丧,维也纳爱乐乐团曾拒演他的《第一交响曲》,理由是作品过于“狂野和大胆”,他们不仅不接受他“无稽”的《第二交响曲》,更在1875年宣布他富有开创性的《第三交响曲》“无法演奏”。直到两年后,《第三交响曲》才在作曲家本人的指挥下进行了首演,演出时听众的嘲笑和离席络绎不绝,最后只有二十五名支持者(包括当时只有十几岁的马勒)听完全曲。
一连串的挫败和打击让本就不够自信的布鲁克纳对自己的交响曲创作更加缺乏信心。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这一步,但他的作品似乎注定要被扔进维也纳音乐的废品堆里。为了获得认可,布鲁克纳开始对他的交响曲“大动干戈”,其中大部分修改在今天看来都损害了原作。后来,虽然他的《第四交响曲》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也不足以扭转整个局面,他的《第五交响曲》直到他去世前两年才得以首演。
1875年,布鲁克纳冲破在当时颇有影响力的评论家汉斯利克(时任音乐系主任)的反对,获聘为维也纳大学的和声与对位讲师。在随后的四年里,他的创造力再度爆发,一部又一部旷世杰作相继问世,奠定了他优秀作曲家的地位,连勃拉姆斯也坦诚地说他“属于大师之列”,这些作品包括《第七交响曲》《第八交响曲》《感恩赞》以及弦乐五重奏等。
布鲁克纳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致力于创作《第九交响曲》,这是一部他虔心献给上帝的作品。虽然他为此酝酿了九年之久(仅其中的柔板就花了十八个月),并在1894年完成了前三个乐章,但由于健康原因和他对早期交响曲近乎偏执的修改,第四乐章直到他去世时仍未完成,只留下了约两百页的草稿。
交响乐在布鲁克纳的创作生涯中居于核心地位,他生命最后的二十五年是他创作交响曲的历程。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刻意追求一种模式:第一乐章往往有一个平静的开始,采用奏鸣曲式,通过持续向上攀登和不断重复的方式让音乐达到高潮。第二乐章大多数为柔板,其中的两个主题通常以A-B-A-B-A的形式变化发展,并累积出巨大的能量,把音乐推向无比崇高的意境。第三乐章多采用谐谑曲形式,体现出颇具原始性的巨大冲击力。最后的乐章常常与第一乐章一样,以扩展的三主题奏鸣曲形式为基础,并融合前三个乐章的音乐元素。布鲁克纳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和最后一个乐章往往都有强大而炽热的尾声,管弦乐齐奏带来了激情澎湃、直冲云霄的震撼效果。
1896年10月,布鲁克纳在维也纳去世,被安葬在圣弗洛里安修道院的地下室,长眠于他曾演奏多年的那架“布鲁克纳管风琴”的下方。布鲁克纳的一生就像是这架管风琴最初奏出的一个音符,在漫长的岁月中上天入地遨游之后又悄然飘落,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他的石棺上,刻着《感恩赞》的最后一行歌词:“我不再羞愧,直至永远。”

1896年,布鲁克纳在家中
怪咖音乐家
布鲁克纳的音乐堪称是情感的史诗,它们或许源自他内心深深的孤寂和感伤。他那柔美清澈的旋律在彼此交织中不断升华,最后竟铺展出激越的音符,其广袤无垠和深邃莫测令人瞠目结舌,陷入迷思。他的每一个音符和乐句仿佛都在测试音乐对纯粹力量的承载极限,他的音乐不仅是情感的宣泄,更将人的精神引向至善至美的境界。
尽管布鲁克纳的音乐充满启示性的意味,但他本人却常被误解。圈内的一些人用刻薄的语言批评他、攻击他,圈外众多的听众也止步于他作品的纷繁复杂,而他古怪的个性又加深了这些误解。布鲁克纳常常行事偏执,行为带有明显的强迫症特征,比如,他会连续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地练习弹奏管风琴。他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癖好:数数。他喜欢对着建筑物数上面的砖块和窗户数,还经常不厌其烦地计数他浩繁的管弦乐乐谱上的小节数,以求它们比例恰当。
布鲁克纳似乎对死亡很是痴迷,经常光顾殡仪馆和墓地,观看陌生人的遗体。他曾请求挖掘和查看他已逝世表弟的遗体,但最终被拒绝。虽然布鲁克纳母亲健在时他从未有过她的照片,但母亲去世时,他托人拍了一张照片,并自豪地展示在他的教室里,让这个怪诞的死亡象征凝视着他和他的学生。1888年,在贝多芬和舒伯特的遗骨被移葬到维也纳中央公墓时,他亲赴现场,抚摸并亲吻他们的头骨。鉴于布鲁克纳对死亡的迷恋,他在遗嘱中详细说明如何处理自己的遗体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他去世后不久,一位名叫帕尔陶夫的教授按照遗嘱将布鲁克纳的遗体制成了木乃伊。1996年,人们在筹备布鲁克纳逝世百年纪念活动时,发现木乃伊已经开始腐烂,便将其送往瑞士进行秘密修复。在修复了身体和衣服之后,布鲁克纳的遗体重返林茨,看上去“就像昨天刚死一样”。
布鲁克纳对死亡的执念在他的作品中也留下了痕迹。你只需听听《第四交响曲》末乐章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管弦乐音景,或感受一下《第七交响曲》柔板乐章的凄美和黯然神伤,就会心有灵犀,更不用说想象一下他在未完成的《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中所描绘的末日景象了,都让人联想到他对死亡的思考。
布鲁克纳的婚姻观同样惊世骇俗,他总是热衷于向十几岁的女孩求婚,这让他闻名于整个维也纳。作为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他相信未来的新娘应该和他一样保有处子之身和纯真的精神,这样他们的婚姻才能得到上帝的垂怜,尽管他属意的大多数女孩年龄都只有他的一半。他甚至追求过一位朋友十几岁的女儿露易丝,他的《隐忍康塔塔》(Entsagen)就是这次求婚被拒后在悲伤中创作的。
虽然非凡的天赋和惊人的努力最终给布鲁克纳带来了许多声誉,但纵观布鲁克纳的一生,他都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不断地通过一些音乐考试来获取证书和文凭,以证明他与同时代其他聪明老练的人一样有能力。布鲁克纳经常会自我怀疑,每当听到评论界对他作品的差评时,他就会感到不安,这导致他总是一再修改自己的作品,有时修改幅度之大无异于重写。在《第八交响曲》发表后,一直对布鲁克纳不友好的评论家汉斯利克尖刻地评论道:“没完没了、杂乱无章、暴力,乐曲拉长到了可怕的长度。未来属于这种噩梦般的宿醉风格并非不可能,因此我们并不期待未来。”虽然此时布鲁克纳已经功成名就,但当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询问他有何愿望和要求时,他竟卑微地请求皇帝让汉斯利克不要再攻击他。

我们为什么要听布鲁克纳?
作为一位性格复杂的作曲家,布鲁克纳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众多年龄、身份、背景各不相同的人因他的名字而心灵相通?我们在聆听布鲁克纳的时候究竟在干什么?
透过纷繁高远的音景,我们很容易体会到布鲁克纳独具一格的作曲风格。他在管弦乐配器上展现出铜管的嘹亮和弦乐组的庞大,由此带来的颤音效果为他的音乐注入了浩瀚与精妙。绵延的旋律不绝如缕,逐渐增强引出高潮,将复杂的和声及反复动机运用到极致,这些都是布鲁克纳标志性的风格。《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完美地展现了布鲁克纳如何引入一个简单动机,随后加以巧妙的发展。乐章以圆号的旋律动机开始,紧接着这一动机被木管乐器流畅地接过,形成一条顺滑的音链,渐次将音乐推向戏剧性高潮。随着贯穿始终的圆号动机的回归和推动,乐章的气氛再次达到顶点,赋予乐曲天衣无缝般的连贯性,其张力和情感的释放令人叹为观止。
《第七交响曲》的第二乐章通常被认为是十九世纪最动人的葬礼音乐之一。这个感人至深的乐章源于布鲁克纳对瓦格纳即将离世的哀悼。他在给指挥家费利克斯·莫特尔(Felix Mottl)的一封信中说:“某日回到家,想到大师将不久于人世,心中极为苦闷,于是产生了这个柔板的构思。”事实上,瓦格纳去世时,这个乐章尚未完成。等消息传来,布鲁克纳才为其写下了令人心碎的尾声。他在乐队中首次加入四把瓦格纳号,增强了乐曲沉郁凝重的气氛。这个无与伦比的柔板是布鲁克纳献给瓦格纳的挽歌,在十多年后也用在了他自己的葬礼上。《第九交响曲》同样是一部深刻而内敛的未竟之作,为这位音乐天才树立了高耸的纪念碑。布鲁克纳将它献给上帝,他写道:“现在,我把最后的作品献给我至爱和至高无上的上帝,希望他多给我些时间来完成它。”
我们可以通过聆听布鲁克纳的音乐完整地欣赏德奥音乐传统。他的作品大气磅礴,充溢着深邃的灵性和对音乐表现力的极致追求。他的交响曲突显了惊人的才华,其如海洋般辽阔的音乐想象力和震古烁今的乐队配器,使他能以独特的多乐章结构创造出浩如烟海的音景,配合精致美妙的和声,将听者带入超凡的境界,在人们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布鲁克纳从德奥音乐传统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尽管他受到瓦格纳的深刻影响,但是他也影响了瓦格纳。比如,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中包含了许多德累斯顿圣咏及其转化主题,这无疑是受布鲁克纳在交响曲中采用圣咏体裁的启发。只不过布鲁克纳将其用于交响曲,而瓦格纳将其用于歌剧,他们两人在赋予音乐作品史诗般的力量和宏阔场景方面有着共同的美学追求。
布鲁克纳凭一己之力,创造了一种新的交响乐范式。有人将他归类为保守派,有人将他归类为激进派。实际上,他两者都不是,或者说是两者的融合。他的创作为后世音乐家留下了丰厚的遗产。马勒称赞布鲁克纳是他的交响曲创作先驱,而勋伯格则对布鲁克纳大胆的和声语言非常着迷,这激发了他的无调性音乐实验。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交响曲中也处处闪现着布鲁克纳的影子。

布鲁克纳的独特魅力在于,他擅长以饱满的管弦乐奏鸣和盘旋上升的旋律营造出瑰丽宽广的意境,用铜管和打击乐器创造出庄严的音效,让人感受到宏大与壮丽。《第八交响曲》第一乐章将此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乐曲以威严的序奏拉开帷幕,弦乐和铜管携手奏出贯穿全乐章的宏伟基调,随后逐渐展开并过渡到弦乐演奏的统领主题,最终转化为强有力的圣咏主题,在和声中达到摄人心魄的高潮。这段典型的“布鲁克纳式发展”已成为古典音乐中最具欣赏价值的乐段之一。
布鲁克纳音乐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对宗教主题和意象的融合。他为合唱和管弦乐队而作的《F小调弥撒曲》显示了其音乐表现的情感强度和精神力量的无限高度。在《降福经》中,女高音圣洁的独唱悠然回荡,令听者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清唱剧《圣母颂》渲染出宁静默祷的氛围,具有布鲁克纳式精妙独特的和声。在布鲁克纳的音乐中,无论是合唱曲还是管弦乐作品,无论是浅吟低唱的优雅人声还是直达云端的高亢乐音,无论是雷霆万钧还是虔敬沉思,都表现出纯净崇高的气质,唤起听者向善的美好情感。
布鲁克纳一生笃信宗教,其作品大多为鸿篇巨制,因此不少人将他的作品视为“音乐的大教堂”。但著名钢琴家兼指挥家巴伦博伊姆却说:“我指挥布鲁克纳的作品越多,就越觉得它不是宏伟的建筑。听布鲁克纳犹如考古探险,他作品的每一个部分,尤其是晚期的交响曲作品,仿佛在引导你不断地往下挖,最终来到底部,在那里收获令人难以置信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