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做了什么？“
李维正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音量不大，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震惊与不满。他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眉心，那是他感到压力时的习惯动作。
林雨晴站在办公桌前，姿态平静而坚定。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投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道光与影的界限，恰如此刻办公室内微妙的氛围。
“我将周敏纳入了'春风计划'的青少年创伤治疗专项。“她重复道，声音平稳，“鉴于她的紧急状况和特殊需求，这是当时最合适的选择。“
李维正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情绪：“林医生，我尊重你的专业判断，但'春风计划'的青少年部分尚未获得最终批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能面临伦理委员会的质询，甚至是医疗过失的指控。“
“我完全理解可能的后果，李主任。“林雨晴直视着他的眼睛，“但当时周敏的状况不允许我们拘泥于程序。她需要立即的专业干预，而我们的方案恰好最适合她的情况。“
“这不是简单的程序问题！“李维正的声音略微提高，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语调，“研究项目与常规治疗不同，它需要严格的审批和监控。如果出了任何问题，责任不仅在你，也在整个中心。“
林雨晴沉默片刻，然后平静地说：“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如果您认为有必要，可以在我的记录上记下这次违规行为。但我不后悔这个决定，因为它可能救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
李维正长久地注视着林雨晴，眼神中的严厉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理解，有无奈，也有一丝钦佩。
“坐下吧，林医生。“他的语气软化了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林雨晴在他对面坐下，做好了继续辩解的准备。
“你是一位优秀的心理医师，这点毋庸置疑。“李维正缓缓说道，“你的专业水平、临床直觉和对患者的关怀，都是我们中心宝贵的资产。但是...“他停顿一下，“优秀的专业人士也需要遵守规则，特别是在研究环境中。“
“我明白，李主任。“
“不，我不确定你真的明白。“李维正摇摇头，“医学研究的规范不仅仅是官僚作风的产物，它们是无数教训和错误换来的保障。即使出于最好的意图，绕过这些规范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
林雨晴沉思片刻：“您是对的。我承认我的决定有欠考虑。但面对周敏的紧急状况，我难以作出其他选择。“
李维正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困境。但作为中心的负责人，我不能简单地接受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他停顿了一下，“鉴于情况特殊，我会向伦理委员会提交紧急申请，补办周敏入组的手续。但是，林医生，你需要接受一次正式的处分——降职为副研究员，为期三个月。“
这个决定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听到它被正式宣布，林雨晴还是感到一丝刺痛。副研究员意味着更多的监督和更少的自主权，但比起可能的更严重处罚，这已经算是轻的了。
“我接受这个决定，李主任。“她平静地说。
“还有，“李维正补充道，“在这三个月里，你需要参加中心的研究伦理强化培训。每周四下午，不要迟到。“
林雨晴点点头：“我会准时参加。“
李维正凝视着她，忽然问道：“林医生，你是否考虑过，你的这种冒险行为可能源于某种个人的情感需求？作为心理专业人士，我们都知道，有时我们的专业选择会受到个人经历的影响。“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意外，林雨晴微微愣住了。作为一名心理医师，她当然理解李维正所指的是什么——治疗师可能会通过救助他人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缺失或创伤。在心理学术语中，这被称为“救世主情结“或“弥补性救助“。
她深吸一口气，诚实地回应：“我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可能性。经历过自己的情感创伤后，我确实更加敏感于他人的痛苦。但我相信，这种敏感性在被适当觉察和管理的情况下，可以成为专业工作的助力，而非阻碍。“
李维正微微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自我觉察是我们这一行最基本的素质。好好利用这三个月，林医生。不仅仅是学习研究伦理，也重新审视你自己与工作的关系。“
会议结束后，林雨晴走出主任办公室，感到一种复杂的释然。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在程序上确实有失妥当，但在治疗核心价值的指引下，她仍然相信那是正确的选择。
办公室走廊上，几位同事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有人上前询问。这种微妙的氛围让林雨晴意识到，自己的“特殊决定“可能已经成为中心内部的话题。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林雨晴发现陈思源正站在窗前等她。看到她进来，他立刻迎上前：“怎么样了？李主任的反应很严重吗？“
“降职为副研究员，为期三个月，外加伦理强化培训。“林雨晴简短地总结道，尝试着微笑，但眼中却难掩一丝失落。
“这太不公平了！“陈思源皱眉道，“如果不是你的决定，周敏可能已经...“
“不，思源，李主任是对的。“林雨晴摇摇头，“规则存在是有原因的。我们不能仅凭个人判断就绕过它们，无论出发点多么良善。“
陈思源似乎想要反驳，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现在怎么办？周敏的治疗计划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李主任已经向伦理委员会提交了紧急申请，为周敏的入组补办手续。“林雨晴走到办公桌前，拿出一个文件夹，“实际上，我刚刚完成了她的详细治疗方案。考虑到她的具体情况，我设计了一个结合叙事暴露疗法和认知重构的综合方案。“
陈思源接过文件夹，快速浏览着内容，眼中流露出赞赏：“这个方案设计得很周密，特别是情绪调节部分的渐进式暴露安排，非常适合周敏这样的创伤患者。“
“谢谢。“林雨晴轻声说，“虽然被降职了，但我不会让这影响到治疗质量。周敏需要最好的帮助，我们会给她最好的。“
陈思源放下文件夹，直视着林雨晴的眼睛：“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的专业精神和对患者的承诺。这次处分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句真诚的赞美温暖了林雨晴的心。在职业受挫的时刻，能得到同事的理解和支持，意义非凡。
“我已经向李主任提交了一份声明。“陈思源突然说道。
“什么声明？“
“我表明那天晚上的决定是我们共同做出的，责任应该由我们两人共同承担。“陈思源平静地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林雨晴惊讶地看着他：“思源，你不必这样做。那是我的决定，我应该承担后果。“
“但我完全支持那个决定，并参与了全过程。“陈思源坚定地说，“这不仅仅是出于同事情谊，更是出于专业良知。我相信那是当时情况下最正确的选择，值得我为之站出来。“
林雨晴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却坚定的男人，心中泛起一阵暖流。在专业生涯的低谷时刻，能有这样一位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同事，是何等幸运。
“谢谢你，思源。“她真诚地说，“你的支持对我意义重大。“
陈思源微微一笑：“同事之间互相支持是理所当然的。何况...“他稍稍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认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有原则的心理医师。这样的人值得被支持。“
他的话语中蕴含的情感让林雨晴的心微微颤动。在过去的婚姻中，她很少得到这种基于专业能力和品格的真诚赞赏。江明远欣赏她的温柔和体贴，但似乎从未真正看到她作为专业人士的价值与坚持。
“午餐时间到了，“陈思源看了看手表，轻松地转换话题，“我们去食堂吧，今天有你喜欢的酸辣汤。“
林雨晴点点头，跟着他走出办公室。走廊上，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地面上，形成一条明亮的光带。尽管遭遇了职业挫折，但林雨晴感到内心有一种奇妙的平静与力量——那是来自专业信念的坚定，也是源于真诚支持的温暖。
下午，林雨晴按照计划去见周敏。经过一夜的休息和初步治疗，女孩的状态已经稳定了许多，但眼神中仍带着警惕和不安。
“今天感觉怎么样，周敏？“林雨晴轻声问道，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周敏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好一点了...至少不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了。“她的语气中带着青少年特有的尖锐与自嘲。
林雨晴没有对这种表达方式表现出不适或批评，而是平静地接受了它：“那是个开始。我们今天可以聊聊你的治疗计划吗？“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林雨晴详细解释了为周敏设计的治疗方案，包括个体心理治疗、团体支持活动以及必要的药物辅助。她用简单但不失专业的语言，让周敏理解每一步的目的和预期效果。
“所以...你们不是要让我忘记那些痛苦的事情？“周敏困惑地问。
“不是的。“林雨晴温和而坚定地说，“创伤治疗的目标不是让你忘记过去，而是帮助你与那些记忆和平共处，让它们不再主导你的情绪和行为。就像学会在下雨天带伞出门，而不是因为害怕淋雨就永远不出门。“
周敏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这...听起来有道理。但会很难吧？“
“是的，会有难度。“林雨晴诚实地回答，“但你不是一个人面对。我和团队会一直陪伴你，每一步都会确保你的安全感。“
周敏看着林雨晴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某种保证：“你保证不会放弃我吗？即使我可能会很烦人，很难搞？“
这个问题触动了林雨晴。她知道，对于像周敏这样经历过深度背叛和遗弃的青少年来说，建立信任是治疗的首要挑战。
“我保证。“林雨晴认真地说，“无论过程有多么艰难，我都会陪伴你走完全程。这是我的专业承诺，也是我对你个人的承诺。“
周敏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那是信任萌芽的迹象。林雨晴知道，在治疗关系中建立这种信任，是所有后续工作的基础。
离开病房时，林雨晴在走廊上遇到了正准备进来的陈思源。
“周敏的状况如何？“他低声问道。
“情绪稳定了不少，开始愿意谈论治疗计划了。“林雨晴回答，“但建立信任还需要时间。她的创伤核心是背叛和遗弃，这会让治疗关系的建立变得复杂。“
陈思源点点头：“我相信在你的引导下，她会慢慢打开心扉的。“他停顿片刻，补充道，“对了，李主任刚刚通知我，伦理委员会已经紧急批准了周敏入组的申请。他让我告诉你，虽然程序有误，但他认可你的专业判断。“
这个消息让林雨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治疗了。“
“是的。“陈思源微笑道，“而且，就我所知，这是'春风计划'青少年部分的首例成功入组患者。无论如何，你创造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