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乌合之众
“建功立业,扬我萨摩雄威,就在今朝!”
萨摩藩武士,桦山恒高,屹立于岛津氏朱印船船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双目闪动。
回想起父亲的话语——海上到处是机会,他觉得就是现在。
恍惚间,他已经看到了红毛夷舰船被拿下,得以报了去年被红毛夷劫船之仇,看到了归国后得到家督岛津忠恒的奖励,甚至是来自幕府将军的嘉奖。
搞不好,参与朱印贸易的松浦、有马、加藤、细川四位大名,也会因此赐下嘉奖。
毕竟这几位大名也都在去年被劫船后,损失惨重。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和其他四藩的武士一拍即合,决定共同拿下红毛夷。
至于船队中那些商贩小人,他并不在意,也不在意他们的提醒,就像不在意明人倭寇李旦等人的提醒一样。
什么红毛夷海上无敌,全是无稽之谈。
能比萨摩武士还强?
一群赚钱眼的奸商和只会欺凌弱小的匪寇,不过啄泥燕雀,能懂得了什么?
再者,红毛夷的武装商船,停靠在长崎时,他又不是没有上去查看过。
红毛夷船只上的火力和人员情况,他是一清二楚。
红毛夷大船,是兼职商业的武装商船,通常备青铜炮23门左右,船员60到120人之间。
护航小船,备青铜炮10门左右,船员40到60人。
当下此时,红毛夷不过12艘大船,又能有多少火力,又能有多少作战人员?
朱印船队集合了岛津、松浦、有马、加藤、细川五家大名船只,又有纳屋、今井、角仓、末次等豪商参与,船35艘,有佛郎机炮211门,载武士、浪人、海员、唐人海贼2000余人。
敌我双方之差距,好似天上云彩和稻田里污泥间的差距那么大。
输?
怎么输?
拿什么输?
欺弱我强,就是换头猪来指挥,也绝对不可能输。
轰……
炮声骤然炸响。
声势浩大,如同九天雷霆降世,粉碎了愚昧之人的痴心妄想。
桦山恒高从幻想惊醒,目之所视,不计其数的炮弹如陨石般砸来。
朱印船风帆破洞、桅杆断裂、船体破碎,崩裂的木茬四处飞溅,又对船员造成了致命的二次伤害。
顷刻间,8艘船丧失作战能力,要么丧失行动能力,要么被打得支离破碎,正在沉没。
桦山恒高双拳紧握,充血的两眼瞪得犹如铜铃,又见一发比脑袋还大的炮弹划过天空,落在久留米藩有马氏的朱印船上,落入武士之中。
炮弹所过,血肉之躯和纸片没有任何分别,被击穿,被撕碎。
一具又一具身体倒下。
一眨眼,炮弹已经从船头弹射到船尾。
有马氏朱印船,船毁人亡。
侥幸存活的武士、浪人们一枪未开,纷纷跳入水中,在翻滚的波浪中挣扎,等待着救援。
但不是每一个落水者都会游泳。
准确的说,超过一半的落水者都不会游泳。
这个年代,即便是欧罗巴主要海上强国的正规海军中,水手中会游泳者的比例都不高。
来自岛国的日本船员也基本一样,大多不会游泳。
他们扑腾了几下,幸运的能抓到块船体崩坏产生的木板,借助浮力勉强苟活;倒霉的,扑腾了几下,大口呛下海水,不一会儿便淹死了。
至于救援……
战斗才刚开始,就近四分之一的战力,士气已然涣散,而‘红毛夷’船队远远看去仍旧完好无损。
前几年,岛津氏率军攻占琉球时,都没有这般摧枯拉朽。
回头一看,船上众人一个个面露惊恐,口中喃喃着八幡神的尊号,祈祷来自神明的庇佑和宽宥。
士气低迷至此,已彻底输了。
“完了,完了,全完了。”
“红毛夷海上无敌,不可战胜……”
桦山恒高面无血色,如丧考妣,瘫坐在甲板上,心中灰暗与晴朗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
此番,即便能侥幸逃脱也彻底完了。
一旦回归萨摩藩,藩主震怒,必定会勒令自己切腹谢罪。
他只求,藩主能念在父亲为岛津家立下诸多汗马功劳的份上,能给他安排一个刀快些的介错人。
至少能死得痛快些、体面些。
“桦山殿,还请忍耐,本藩的船只尚未受损,死的大多都是外藩浪人和明国海贼,被击损的船大多都是商人的护卫船。”
仆从的声音恍如天籁之音,瞬间平复了武士忐忑不安的心,活动了他的脑筋,点燃了桦山恒高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之火。
“对,败了,是我方败了,但我,我萨摩藩,并没有败!”
武士连忙起身,在海面上寻找萨摩藩的另一艘朱印船,见其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双方距离还有近600米,此时撤退还来得及。
只要将船平安开到吕宋,再装满货和钱平安开回去,岛津家的利益没有受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家督定然不会怪罪他鲁莽开战。
至于其他大名的损失,关他萨摩藩什么事,关他岛津氏家臣什么事。
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贪功冒进,不懂战场必胜之道。
自己顶多就是救援不力,大不了认错,下跪道歉,最终不了了之。
而且外藩大名丢人丢财,幕府定然高兴,不说嘉奖,就是为了看外藩大名的笑话,故意恶心四藩,幕府也会保下自己。
“萨摩勇士,家督任务要紧,速速随我转进吕宋!”
桦山恒高命令刚一下达,岛津氏朱印船上响起了胜利般的欢呼,船只迅速调转方向,远离战场。
岛津船只一撤,本就不怎么想开战的松浦氏朱印船紧跟其后,剩余各大商屋船只稍稍慢了一拍,却也紧急跟了上去。
商人们为财富而来,本就战斗意志不坚定,能占便宜则占,不能占立刻就溜,而且他们相信岛津家的武士在战争方面有着更强、更准确的判断力。
刚刚冲进500米内的细川和加藤两家的两艘朱印船,就挨了几发炮弹,并见识到‘红毛夷’火力之强大,督船武士建功立业的想法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一看到萨摩藩已经先一步开溜,边大骂萨摩懦弱,边指挥撤退。
细川和加藤的朱印船船体上被炮弹开了几个大洞,各死了数十人人,但并未伤及要害,一转舵,便乘着风势迅速消失。
因为阳光刺眼,加之双方距离又远,到最后,朱印船一方并没有看清他们的敌人,仍旧认为和他们作战的是红毛夷,也因此更加憎恨红毛夷。
战斗发生的突然,结束的迅速。
南洋海盗团12条船上都乱成一片,原本不到2分钟就能重新装好的炮弹,在难民的干扰和掣肘下,等到敌船消失都没完成清理炮膛的步骤。
各船长已经下令所有船员做好接舷战的准备,却看到即将扑上来日本船风一般的撤退。
自知己方状况,所有船长默契地没有追击,等待旗舰命令。
黄天号上。
刘季在望远镜中看着越来越远的日本船队,心里出现数百个问号。
未交手就投降的商船,他见过很多。
力战不敌后做作鸟兽散的亚齐国海军、阿育陀耶国海军,他见过很多次,也打过很多次。
唯独这日本船队是头一次打交道。
日本船队先主动进攻,不等动真格,又马上撤退,一番神秘操作完全让人看不懂。
难道这是一种佯攻策略,等着我们追击过去,落入远方的陷阱中?
刘季对自己的猜测毫无信心。
毕竟是不按套路出牌的胡来敌人,但是黄天号上的糟糕状况,他看得一清二楚。
难民引发的混乱大大超出预料。
一轮炮击后,船队已经彻底没了再次开炮的机会。
同时,因为难民们堵塞了上下船舱的楼梯,下层炮手也无法在接舷交战时来到甲板上,进行支援。
即便是露天甲板上难民稀少,也还是有着一小部分人躲在火炮左右,无论水手们如何劝说、驱赶,都不肯挪个别的位置。
乱,太乱了。
混乱是战场上的大忌,也是败笔的预兆。
此时此刻,南洋海盗团前所未有的虚弱。
好在敌船退了,战斗结束了。
不然,即便水手们训练有素,最后能够取得胜利,也绝对是血战险胜。
不过,想到这里时,刘季脑海中的思路已经清晰。
是战争迷雾的存在导致了敌人奇怪的举动。
他能看到的,敌人未必能看到。
就像他不知道日本船队真实情况,日本船队也不知道他们的混乱状况。
日本船队的贸然进攻,又打得毫无章法,以及最后的撤退都是因此而起。
但日本人是亲自体验了强大火力后,心中必定认为海盗团还能进行第二轮炮击、第三轮,因此动摇军心,才临阵脱逃。
赢了,但是不漂亮,又充满侥幸。
看看几乎快要消失的日本船队,再看看仍旧惊魂未定的难民,刘季懊悔地摇了摇头。
大意了。
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乌合之众能造成的恶劣影响。
“上将,您不是说倭人凶悍,还有什么武士道精神,战斗时会死战不退的吗?”
瘦猴带着满心疑惑过来:“我怎么感觉他们就像欺软怕硬的小流氓?”
“看我们船少,就想以多欺少。”
“觉得打不过,就马上撤退。”
刘季心中尴尬,面上依然冷静,绝口不提前世从某音、某林上看到的地摊文学,并决心以后再也不提。
当务之急是抓紧恢复秩序,不是探讨这些没用的。
“通知旗手传令,禁止追击,各船保持警惕,提防敌寇可能再次杀回来。”
刘季快速下令:“通知天枢号负责侦察,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巡游戒备,漳州号、泉州号、坤甸号一起接管敌船,令厚土号、摇光号前去打捞贵重货物。”
“另外,俘虏只需要留下一两个会说话的明白人。”
‘会说话’是指会将汉语,船上会讲汉语、法语、葡萄牙语、荷兰语的人都有一些,就是没有会讲日语的。能交流的叫会说话,不胡搅蛮缠乱扯一通的叫明白人。
而战后统计伤亡情况,是惯例,没有单独说,也不需要专门强调。
敌船,则是说主桅杆被打断的那艘日本朱印船,因为失去了风力无法撤退,正悬挂白旗,表示投降。
日本朱印船船体薄,不适合当战舰,因为结构问题改造成战舰的成本比重新造一艘都大得多,俘获了也没太大用,反而影响舰队航行,没有俘虏的必要。
但日本商船上,通常都装着贸易用的大量白银和铜料,价值巨大。
去年,南洋就有传言说,荷兰人在吕宋外海‘捡’了一艘日本朱印船,船上光白银就价值超过10万荷兰盾(大约等于32000两白银),还有大量的铜料、刀、扇子、伞等等其他各类商品。
日本船之富裕,刘季垂涎已久。
抢十艘苏门答腊岛亚齐穷鬼的船,或者阿育陀耶的粮食船,也比不上一艘日本朱印船。
之前因为战略问题和荷兰人的停战条约内容限制,刘季几乎没有去过吕宋附近,也没有遇到过朱印船。
现在朱印船自己送上门来,还开战了,自然不能放过。
刘季自认并不贪婪,也不求能和荷兰人一样幸运,能在日本船上捡到99999荷兰盾,就心满意足。
瘦猴领命离开,不到一刻钟又回来复命。
“上将,伤亡出来了。敌军丢船9船,其中1艘被我等俘获。敌军落水者和死亡人数难以具体计数,大约300人以上。
我方其他11艘船一共死亡0人,轻伤89人,重伤5人,船体有擦伤、船帆有破碎,但都不严重,不会影响航行。”
“就我们黄天号……”
看瘦猴支支吾吾,没有一点军人的果决和干练,刘季心中不满,船上状况他又不是没看到,用得着遮遮掩掩吗。
刚才水手们将难民尸体搬到甲板上时,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一共13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死亡令人惋惜,但在海上冲突中很常见,也见多了。
能从伤亡中吸取教训,更加重要。
而不是像刘侯这样,扭扭捏捏,汇报个伤亡情况还怕东怕西的,想一些有的没的。
刘季厉声质问:“怎么,你是为我着想,害怕说我的船上死人多了,会显得我无能,才不好意思开口的?”
副官沉默不语,默认就是这个意思。
正是为了不让长官的荣誉蒙尘,他才没有直说。
刘季见坐实了猜想,更加气愤,恨恨道:“原本还想着此行结束,新船估计也下水了,就让你当个船长看看,现在看来你还得继续历练。”
“做你该做的事,少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乱七八糟,跟个穷酸书生似的。”
“啊!”刘侯张大了嘴,眼中闪过激动,只是很快又暗淡下来。
期待已久的梦想即将实现,却又瞬间落空,怎能不令人失望。但他更清楚,再婆婆妈妈下去,只怕现在副官的职位也保不住了,当即立正回答:
“我……不,上将阁下,黄天号死亡13人,重伤28人,轻伤超过100人。船医已经前去救治。”
船上的轻伤,一般是说皮外伤,割伤、擦伤、瘀伤等等,不影响个人行动、生活的。
重伤,则是骨折、失明、残废、瘫痪等等,严重影响个人生活能力的,无法在船上有效治疗的。
这伤者有些多得离谱吧,刘季不禁皱起眉头。
能被敌方炮弹在500米开外命中已经是小概率事件,而且炮弹当时落点是人群边缘,不该这么多人受伤才对吧。
难道是下层甲板火炮手为了维持秩序打的?
他正要开口问个明白,却被副官抢先一拍的话打断。
“上将,快看,泉州号发来信号,说有情况,需要您亲自处理。”
刘季转头,刚拿起望远镜,就看见敌船上,局面已经得到控制。
奇怪的是,水手们竟然没有执行他的命令处决敌人,反而开始绑人。
泉州号更是放下一艘通讯小舟,押着3颗留着月带头的脑袋俘虏正在过来。
“我他娘的有说过要留活口吗,为什么要留下一群没用的东西,葛老六的脑袋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听不懂人话了?”
刘季破口大骂,将仍沉浸在失落中的瘦猴吓了一大跳。
副官还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保证上下有效沟通、减少误会。
刘侯连忙替泉州号船长葛老六解释道:“肯定是牵扯到纪律的大问题,否则葛船长肯定不会罔顾命令的,还请耐心等等他们过来,或许是好事也说不定。”
“我知道,”刘季迎着海风,努力克制着因为伤亡情况导致的坏情绪,直到坏情绪随风而去后,才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我只是不想管一些乱七八遭的事,也不喜欢你们什么事都找我拿主意,你要知道,有时候我他娘的也没——”
声音戛然而止。
首领心中没谱是会动摇军心的又一大忌,可以真的没有,但不能表现出来。
沉着冷静能显得稳重,也能让属下安心。
刘季忽略副官眼中的疑惑,摇摇头:“罢了,等他们过来再说吧。”
“但愿能像你说的那样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