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审稿举例
出版研究室同志要我写点做编辑工作的经验,主要是谈谈怎样审稿。我虽然看过不少的稿子,也提过不少意见,但都没有留稿。不结合具体的稿子,只谈一些印象,太空,不好谈,只好就我最近看的稿子来谈谈。这些稿子的内容,可能与年轻的编辑同志看的稿子不一样,但其中谈到的应注意的地方,可能对别的稿子也适用。我的审稿意见,仅供著者参考,也不一定正确,倘有不妥当处,希望得到读者指正。
我正在读的是一部新编的《乐府诗选》,它的特点是重在赏析。我接到这部稿子时,首先感到我对乐府诗的知识不够,要找有关的乐府诗注本来看。我想年轻的编辑同志也会这样做的。第一,我们看稿子时,总觉得对书稿的内容所知有限,不像著者在著作时作过专门研究。正由于我们对审读书稿的知识不够,所以在审读时需找有关的书来做参考。第二,正由于我们的知识不够,要对书稿作出评价,也要找同类的书稿来作比较,看看这部书稿同已出版的同类书稿比,有什么特色。或者对象不同,讲法也不一样;或者侧重点不同,讲了已出的书没有讲的部分。只有通过比较,才好做出评价。我手头看的一部《乐府诗选》,它重在赏析,有它的特点,更适合于爱好古典文学的青年阅读。我找的参考书,一部是余冠英先生的《乐府诗选》,一部是黄节先生的《汉魏乐府风笺》。
我在读稿时,碰到一些问题,现就怎样提意见来谈谈。
一是考查书稿中所采用的新说。书稿中采用了新说,跟传统的说法不同,怎么办?这些新说,有的还是出于著名的学者的手,是不是就不管了。比方稿子里选了一首《有所思》,诗里写了一个女子在想念她的恋人,说:“有所思,乃在大海南。”她要用“双珠玳瑁”的发簪,再系上一颗玉送给他。但听说他变了心,就把礼物摧毁烧了,要跟他决绝。但又想到以前两人相爱时“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有些恋恋不舍,“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皓,天高)知之”。对“晨风”有新旧两说,余先生注用旧说:“晨风,鸟名,就是鹯,和鹞子是一类,飞起来很快。飔,疾速。”本书著者不取旧说,注:“晨风,鸟名。闻一多说是雉,即野鸡。古人认为雉晨鸣有求偶的意思。飔,当作思,怀恋同类。”即解作那女的听见野鸡叫在怀恋同类,比喻那女的对男的还有怀恋的心情,也讲得通。闻一多先生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对闻先生提出的这个解释是否就放过了呢?我想还是查一下好。因为闻先生的新说,余先生是看到的,余先生不取,一定有道理。
闻先生把“晨风”说成是野鸡,有没有根据呢?查闻先生《乐府诗笺》:“《说文》:翰,天鸡赤羽。《逸周书》曰:‘文翰若翚雉,一名晨风,周成王时蜀人献之。’考《诗》每以雉鸣喻求偶,《晨风》亦怀人之诗,故以此鸟起兴。‘飔当为思’,‘谓恋慕也’。”闻先生的根据是《说文》,《说文》里讲的是“天鸡赤羽”,野鸡不称为“天鸡”,也不是赤羽。野鸡又解作为进贡之物,因此,从《说文》里不能得出天鸡赤羽即是野鸡的结论。再引《逸周书》,是说文翰像野鸡,像野鸡不等于野鸡,也不能得出文翰是野鸡的结论。因此,说晨风是野鸡,缺乏证据。闻先生又认为晨风本于《诗经》,看《诗经·秦风·晨风》:“𫛣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朱熹注:“𫛣,疾飞貌。妇人以夫不在,而言𫛣彼晨风,则归于郁然之北林矣。故我未见君子,而忧心钦钦也。彼君子者,如之何而忘我之多乎!”《诗经》中的晨风,正指猛禽鹯,不指野鸡。因“𫛣”是疾飞貌,鹯才能疾飞,野鸡不能疾飞。联系《有所思》来看,她所爱的人“在大海南”,只有像鹯那样的猛禽,才好从大海南飞来,倘是野鸡,就飞不来了。《晨风》诗里女的怨男的不归来,怨男的忘记自己,这跟《有所思》的内容也相合。因为鹯飞得快,所以称“飔”,“飔”正是疾速的意思。闻先生改“飔”为“思”,解作“恋慕”,解“晨风飔”为野鸡恋慕求偶。野鸡在恋慕求偶,诗中的女子怎么知道呢?闻先生说成雉鸣求偶,那应该称“雊”,“雊”是雉鸣,不能称“思”,改作“思”也不行。这样一考察,认为闻先生的新说不可靠,建议著者不要采用,还是改用可靠的旧说。
又《泰山梁甫行》,是曹植作。写“剧(艰苦)哉边海民,寄身于草野。妻子像禽兽,行止依林阻”。著者采用一种新说。说曹植跟着曹操“东临沧海”。曹操亲征至海边只有一次,即建安十二年征辽东乌桓三郡,途经今冀东渤海之滨,有《步出夏门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可证。曹植的《泰山梁甫行》与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作于同时。对这个新说是否可靠,也得查一下。看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写经过的海边是怎样的。他先写“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是到了海边。下面写到“孟冬十月”,“钱镈停置”,钱镈是耕种的农具,即农具已经停放不用了。“农收积场”,农民的收获堆积在场地上。“逆旅整设,以通商贾。”那里还有整齐的客店来招待客商。跟曹植写的“寄身于草野,妻子像禽兽”,完全不同。再说那次曹操五月出兵,七月大水,沿海一带道路不通。他用田畴计,在山间筑路进军,八月登白狼山破乌桓。回来沿海走,十月经碣石。他在诗里又写有贫困的地方,称“士隐(痛苦)者贫,勇侠轻非”。那里的士人以贫为忧,把做不义的事看得平常。那同曹植写的也不同,曹植写的“妻子像禽兽”,是妻和子没有衣服穿像禽兽了。这跟曹操写的那里场上堆着谷物,有整齐的旅客,或有想为非作歹的士人,就完全不同了。又曹操写那时“河朔隆寒”,“冰坚可蹈”。曹植写男的“寄身于草野”,“妻子像禽兽”,那不都要冻坏了。可见曹操写的跟曹植写的不在同一个季节。说明这个新说可备一说,不一定可靠。对新说要作考查,怕提出新说的人只看到一方面,看得不全面。这样考查,正是看重新说。我们对待新说是要看重的,对好的新说要加以宣扬。
二是结合史实来看。一篇作品的注释,对有些词可能有几种不同说法,是不是联系历史事实来看,考虑怎样讲。像《木兰诗》里面提到,“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本稿注:“黑山,一说是今北京市昌平县境的天寿山,一说是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东南的杀虎山。前说近是。”又:“燕山,一说是指河北省北部的燕山山脉,一说是指燕然山,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的杭爱山。前说近是。”余冠英先生注:“黑山即杀虎山,燕山指燕然山。”余先生这样注,认为“后魏与蠕蠕(柔然)的战争和诗中的地名相合”。《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注黑山为天寿山,燕山为燕山山脉。这样注,认为“当是与东北库莫塞、契丹的战争”。查《北史·奚传》,道武帝讨奚,“至弱水南,大破之”。显然不在天寿山或燕山山脉。又《契丹传》:“契丹犯塞,(北魏)文宣帝亲戎北讨,至平州。”平州在辽宁朝阳一带,也不在天寿山。这两次是较大的战争,皆与《资料》中注的地名不合。此外小的接触,又与诗中“可汗大征兵”不合。至于余先生的注,结合北魏与蠕蠕作战,王达津先生《古诗札记》,称北魏孝文帝于太和十年始称“天子”,他在十五年建立“明堂”于平城,所以有“明驼千里足”,这同诗中“天子坐明堂”,“愿借明驼千里足”相合。孝文帝在九年因“蠕蠕犯塞,诏任城王澄讨之”。北魏与蠕蠕作战,当在杀虎山至燕然山。这样看来,似余注较合。即对于这两种不同的注释,结合历史和地理来考察,还是以余注为好。
有时注中引用史实,也该注意是否符合事实。如王粲《七哀》诗,赏析里说:“公元192年(汉献帝初平三年)李(催)、郭(汜)作战,蔡邕被害。”按《后汉书·蔡邕传》说王允用吕布杀董卓后,蔡邕叹气,王允把他下狱,“邕遂死狱中。允悔欲止而不及”。是蔡邕死在王允前,李、郭作乱杀王允,那么蔡邕的死与李、郭作乱无关。又称:“据《通鉴》载:‘京洛遭董卓之乱,民流移东出,多依徐土(徐州),遇(曹)操至,坑杀男女数十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王粲是否有鉴于此才不能去投靠徐州的陶谦,只好去依附荆州的刘表,史无明载。”但赏析称“汉献帝初平三年”,“李、郭作乱,蔡邕被害,粲遂避难,依附荆州刘表”。这是说王粲在初平三年去荆州。曹操攻陶谦在兴平元年,即粲去后的下一年,那就不必联系曹操攻徐州的事。倘要联系曹操攻徐州的事,那就不必说王粲在初平三年去荆州。王粲在哪年去荆州,《三国志·王粲传》里无明文,但本稿的赏析里讲的有矛盾,应避免。
三是结合诗中所写的形象或内容来看。本书稿是赏析,对诗作了分析。分析中提出的见解是否恰当,应结合诗的本文来考虑。如《焦仲卿妻》中,写刘兰芝被焦母赶走时,她去向焦母告辞,说:“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这几句有的是自谦,有的是顺着焦母的心意说,不必信以为真。既然要走了,就不必再跟婆婆顶撞,让她怒骂了。试就“本自无教训”说,兰芝的母亲说:“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可见她是很受教训的,不是无教训。再就“兼愧贵家子”说,“贵家”指焦家,焦仲卿做庐江府小吏,并非贵家。说贵家,是焦母自以为贵家,焦母对仲卿说:“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其实这是焦母的胡吹。焦母认为兰芝配不上仲卿,所以兰芝顺着她的心意说“兼愧贵家子”了。这话也可作另一种理解,焦家不是贵家,焦母自以为贵家,这样说正是含有讽刺意。下文的“不堪母驱使”也是自谦。事实是“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因此对于兰芝上面的话,不能认为讲的是事实,用来作分析。对“受母钱帛多”这话,也不可信以为真。兰芝回家后,县令和太守派人来议婚,刘家根本不谈财礼。焦母指责兰芝时,也根本不提刘家多要财礼的事。可是本篇的赏析,却在“受母钱帛多”一句上做文章,说:“主要的意思倒是在中间的两句,即‘受母财帛多,不堪母驱使’。短短两句,十分深刻地揭示了买卖婚姻的实质,接受的财礼多,新媳付出的劳役也应该多,婆婆的役使和虐待就成了天经地义了;如果新媳不能胜任,成了蚀本的生意,便理所当然地可以休弃。买卖婚姻的残酷性由此可见。在我国,这也是祖宗的老传统。《礼记》有言:‘无媒不娶,无币不相见。’《颜氏家训》更言:‘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前书成于西汉,后书成于南北朝,都反映的是当时的情况。此诗成于汉末,当与此情况相差无几。刘兰芝直言此事,不啻在婆母前控诉了买卖婚姻的罪恶,外柔内刚,是颇有点勇气的。”上面所以指出兰芝的话不可当真,就是指出“受母钱帛多”两句是气话。本书稿的著者信以为真,提出买卖婚姻来,这从诗的形象和内容里都是看不出来的。说因买卖婚姻,婆婆认为媳妇的劳役不够偿本便可休弃,在诗里也没有一点影响。再说要讲买卖婚姻,那么兰芝“三日断五匹”,焦母不是做了赚钱生意,兰芝要走也会不放她走的。再说这样一讲,把兰芝的被赶走说成是买卖婚姻的罪恶,说成是刘家要财礼造成的,这不减轻了焦母的罪恶,把诗的反封建礼教变成反对买卖婚姻了吗?这是不符合诗中所写的形象和内容的。
又对《上山采蘼芜》的赏析说:“他们的离异是外力造成的,并不是主动的行为,而这种外力又是他们无法抗拒的。这外力到底是什么,诗中没有交代,读者尽可以去联想,而最终的结果总会增加对这幕悲剧的男女主人公的同情。这也正是这首叙事短诗所显示的丰富内涵。”这里说,这首短诗显示的丰富内涵,主要是他们的离异是外力造成的。又说:“把故人喻为色彩洁白、质地柔细的素,极力称颂故人品格的纯洁。”即其次是称颂故人品格纯洁。这两点是不是属于诗的内涵呢?还是看原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美好)。颜色类相似,手爪(手工技巧)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带黄色的绢),故人工织素(白绢)。织缣日一匹(四丈),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首诗里讲新人织缣,故人织素,只赞美故人织得比新人多。余先生说:“那比较的标准就是生产能力第一。”这是诗里所显示的。至于“称颂了故人品格的纯洁”,从诗里看不出来。诗里没有谈品格。“未若故人姝”,也就是“新人不如故”,即“生产能力不如”。品格的说法诗里没有接触到。他们两人为什么离婚,是不是有一种外力强迫他们离婚,诗里也没有写,这点在诗里也看不出来。结合诗的形象和内容来讲,以上两点都可以不谈,照余先生的讲法就行了。倘认为这样说还不够,还要推求,那也该从诗句里去推求。从织素里推求品格,所以不行,因为同“新人不如故”的比较生产能力的提法不合。推求他们离异的来于外力压迫,因为诗里没有透露。那还有什么可推求呢?勉强说来,是不是可推求“上山采蘼芜”。余先生注:“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那个妇人已经被丈夫离异,还采蘼芜来干什么?是不是她已再嫁,鉴于上次嫁后未生子女,所以这次再嫁后忙着去采蘼芜呢?要是这样猜测,那跟“故夫”是否也可联系,故夫即别于新夫之称。是否因为她无子,所以故夫与她离异。她已再婚,所以对“故夫”和“新人”也没有什么怒恨了。倘他们受外力压迫而被迫离异,他的故夫又称颂她的品德好,那就像陆游写的《钗头凤》,不胜怒恨了,可诗里没有。所以这个外力压迫之说恐也不合。不过以上的说法也是猜测,还不如余先生着眼于生产能力第一的说法正确。
四是两种解释都像可通问题。有的诗句好像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也可以。那还得结合全诗或上下文来考虑,哪种解释比较确切。像《慕容家自鲁企由谷歌》:“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赏析提出两个解释:一是,“两人的居住地相隔太远,郎如果不能像鹞子那样劲健,休想获得云中高飞的雀儿(她)。应属决绝之词,是悲伤的、哀怨的。”二是,“女子希望远方的郎能像鹞子那样飞来,她自己愿像云中的雀儿被鹞捕获投入郎的怀抱。这里的‘云中雀’给人以自由、欢快的感觉。全歌又应是交好之词。”又引钱钟书先生《管锥编》中说的“比喻之二柄”,认为同一件事物,可以喻褒或贬,示喜或忧。即认为这首诗两个解释都通,符合钱先生说的“比喻之二柄”。是不是这样,是值得考虑的。
先看原诗,本书稿解作男女“两人居处地相隔太远”。看诗:“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不是讲距离远近,是讲居处的高低,郎比女高一层,那么郎去求女正合适。倘女比男高一层,那男求女就不免有些困难了。既然合适,为什么不易求得呢?本稿把“云中雀”说成云中的雀儿,恐不确。“云中雀”是云雀,一称叫天子,不是麻雀,麻雀是飞不到云中的。所以郎非黄鹞子,就得不到叫天子。这该是女的对男的提出的要求,指示男的如达到了这个要求,就可得到她。这里不是什么决绝之词,第一个解释与诗中的语气和情味都不合。那不是两个解释都可成立,只有第二个解释可以成立。又“比喻之二柄”,是指同一个比喻,在这里可作褒用,在那里可作贬用。如:“喻至道于水月,乃叹其玄妙,喻浮世于水月,则斥其虚妄。”如同一个水月,用来比道理,是赞美道理的玄妙;用来比浮生在世,是指斥浮生的虚妄。用在不同场合,才分出褒贬来,不是用在同一首诗同一句话里,又可以褒又可以贬的。所以把上引的诗认为可作两解,说成比喻之两柄也不合。
又《小垂手》,写舞蹈。“舞女生西秦,蹑影舞阳春。”末联:“娥眉与曼脸,见此空愁人。”赏析称:“即是以‘美人’喻梁武帝,抒发了自己不被梁武帝信用的哀愁。”这里把“愁人”解作哀怨,是一种解释。像李绅宴请刘禹锡,让歌女劝酒。刘即席赋诗:“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李就把歌女归属于刘。这个断肠不是愁死,是激动,是极度高兴,好比落泪有喜极而泪的。这首诗写看舞“愁人”,这个愁也是激动,也是喜极的意思。这样看来,“愁人”有两种解释:一是哀愁,一是欢喜。这里看了舞蹈发愁,同刘禹锡听歌断肠相似,也当是喜极的意思。赏析说成哀怨,似有问题。赏析把舞女指美人,把美人比梁武帝。按把美人比君,见于《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以美人比君,这个美人是指品格和地位都高的人,才可以比君,不能指舞女。因舞女在当时地位低,不能比君。这诗写舞女,不称舞女为美人,就不能比君,因此比君之说不确。还有著者称,《玉台新咏》称这首诗为简文帝作,又《艺文类聚》也作简文帝作。这首诗的作者还未定,更不应说以舞女为美人来比梁武帝了。
五是按照情理来推测。有的解释比较合情合理,就可取;有的不合情理,就可不取。像曹操《秋胡行》里说:“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旁。负掩被裘,似非恒人。”这三老公,指三个老的神仙。本书稿注:“掩,疑为‘畚’字之讹。‘畚’先误为‘奄’,又误作‘掩’。‘畚’是用蒲草编织的盛物工具。”这样注,认为这里用了“被裘负薪”的典故,有个隐士,披着裘背木柴回去。按这位披裘的人是个隐士,隐士劳动才有饭吃,所以他要打柴负薪来换生活费。这三老公是神仙,神仙不靠劳动来换饭吃,不用背劳动工具,所以这样解释不合理。黄节《汉魏乐府风笺》,把“掩”说成罩衣,罩衣罩在裘上,正是掩,不烦改字。裘上罩上罩衣,古人称为褐裘,正合古代风俗。这三位神仙,穿上褐裘,跟他们的身分相合,比较合乎情理。再说把“掩”改成“畚”,没有根据,随便改字,也是不好的。
又《蜨蝶行》:“持(之)我入紫深宫中,行缠(之)傅欂栌间,雀来燕。”本书稿说:“燕雀衔了蝴蝶飞到阴深深的屋子,捆绑在屋梁上的短柱间。”把诗中的“雀来燕”,解释成“燕雀”。这诗写燕子衔蝴蝶飞到窠里去喂小燕子,怎么来个“燕雀”。这个“雀”字加在这里不合理,因为燕子不能称“燕雀”,倘说燕和雀,上文只说燕子衔蝴蝶飞入宫中,没有雀,怎么忽然来个雀,这样来解释“雀来燕”也不行。燕子已经衔蝴蝶飞进屋子,飞到梁上,靠近巢里,怎么再把蝴蝶捆绑起来,燕子怎么捆绑?把“缠傅”解释成捆绑,也不合理。余先生注“持我入紫深宫中”,作“持我深入紫宫(皇宫)中”,这就合理了。“行缠傅欂栌间”,《汉魏乐府风笺》解作“行,且也。缠,《说文》绕也”。傅,附着。即燕子衔蝴蝶飞进皇宫,在梁间栱斗间绕着靠近着飞,那里已接近窠了。“雀来燕”,注作像雀跃般来。因为靠近窠不好飞,就像雀跃入窠。这样讲就合理了。下面就写小燕子昂头鼓翼来迎接喂哺,这也说明没有雀,雀来燕,只指燕子像雀跃般来。
又《焦仲卿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结发,本书稿注:“古代婚礼,成婚之夕,男左女右共髻束发,故结发即结婚意。”按《仪礼·士昏礼》记结婚的各种礼节,有迎新妇,有赞礼,有拜,有祭祀,有酒和饭食,记得很细致,就是没有男女共髻束发的事。《文选》苏武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李善注:“结发,始成人也。谓男年二十,女年十五时,取笄冠为义也。《汉书》:李广曰:结发而与匈奴战也。”即结发是二十岁结发加冠,始为成人。“结发为夫妻”,即二十岁成人后始结婚。《汉书·李广传》里讲的结发,即指成人。说明汉代的结发指成人束发加冠,没有男女共髻结发的事。李善是唐人,他这样注,说明唐代也没有男女共髻束发的事。再说男女共髻束发,两人都不能分开行动,也不合情理。
以上在审读一部书稿中看到有五方面的问题,各举例来做说明。这五方面的问题,虽就一部书稿说,但有的不限于一部书稿。比方介绍一种不同于公认的新说,对新说应当欢迎,但也要加以考察,倘有不合理处,也要加以指出,更不应迷信学者之说就不敢考察了,实事求是的精神应该贯彻到审稿工作中去。再像接触到历史问题,更不限于这部书稿。有关历史问题,是应该核对一下,这也是实事求是。再像关于形象和内容问题,对文学作品都适用。评价文学作品,是要从作品中的形象和内容来考虑的。再说两说似都可通,要考虑是否观察得不够细致,更需要作细致的辨析。合乎情理,不论讲道理,评论作品,也都要求合乎情理,这样,这里谈的虽只限于一部书稿,是不是又不限于一部书稿,有可以触类旁通的地方呢?
(《天津出版工作》198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