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书十二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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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蛀虫

瑞龙十五年腊月初八·洺州城西

寅时的梆子声裹着碎雪,将长街的青砖染成斑白。王二狗缩在羊皮袄里,盯着城墙根新糊的征丁告示。雪麻纸背面的三道朱砂戳记晕成血团,像极了对街孙铁匠打铁时溅落的火星子。他伸手一揭,纸角簌簌掉落的麻纤维里,忽然滚出颗黍米——这是官仓才有的陈年黍米,昨日给西市粮铺送腌菜时,他见掌柜正用这种米浆糊账本。

“二狗兄弟也来瞧热闹?“卖炊饼的赵三凑过来,粗粝的指节在告示上抹出道油印,“昨儿夜里,老周家那瘫子儿子竟被录了'骁勇',你说稀奇不稀奇?“他袖口沾着的靛蓝墨渍,与告示边角的批文同色。

王二狗将告示卷进袄子,指腹擦过“骁勇“二字时,忽觉纸背凹凸不平。晨光穿过城楼箭孔,将细密的针孔投射在他掌心——那“勇“字下半竟布满蚁穴般的孔洞,黍米粒正卡在其中一道裂隙里。

辰时二刻·醉仙楼后厨

蒸饼的雾气在梁柱间翻涌,王二狗蹲在灶膛前,将揭下的告示铺在砧板上。腌萝卜汁顺着陶碗豁口滴落,褐色的液体渗入纸纹,“中男“二字如冻僵的蜈蚣,从“骁勇“皮下缓缓拱出脊背。这是戍边十年的瘸腿伙夫教的法子,说官府的朱批都掺了白矾,遇酸则显形。

“二狗哥!“帮厨的胡儿少年阿拓撞开柴门,发梢沾着草屑,“东市粮铺正在卸货,麻袋里漏出的黍米发了霉,和官仓放赈的一个成色!“

蒸笼盖“砰“地砸在青砖地上。王二狗想起告示纸背的黍米,去年腊月刺史开仓赈灾时,他领到的救济粮也带着同样的霉味。瑞龙十三年冬,刺史以修漕运为名征走三百壮丁,可昨夜路过漕运码头,他分明看见货箱上贴着“苍岩南麓金丝木“的封条。

前堂传来酒瓮碎裂声。两个披锁子甲的旅帅踉跄着起身,矮胖的那个腰带松垮,半块铜符从甲胄缝隙滑落在地。王二狗拎着铜壶佯装收拾残局,靴尖一勾,将那铜符踢进灶灰里——符上残缺的蟠龙纹,正与粮铺账本的火漆印记如出一辙。

未时正·漕运码头

王二狗蹲在货箱后,掌心攥着那半块铜符。两个时辰前,他在醉仙楼灶灰里翻出这物件时,发现符上刻着“丙字漕仓“的暗纹——这正是去年阿宝被征发时押送的粮仓编号。北风卷着黍米壳扑在脸上,他盯着旅帅清点的木箱,突然瞥见箱缝里漏出一截靛蓝布条——那分明是阿宝离家时穿的葛布衫颜色。

矮胖旅帅突然咒骂着踢开木箱,一具少年的尸首从箱中滚出。王二狗的眼角突突直跳,那孩子后颈的胎记与儿子阿宝分毫不差,可三个月前收到的阵亡书上,分明说阿宝战死在陇西戍堡。又一具尸首从箱中滑落,这次是西街陈铁匠的哑巴儿子,他左腕还系着端午时王二狗送的辟邪红绳。

暮鼓声碾过积雪长街时,王二狗蹲在自家后院,将四张征丁令拼成扇形。不同年份的告示纸——雪麻、青藤、云纹——边缘的锯齿纹竟能严丝合缝。当铜符的缺口与这些齿痕咬合时,夕阳的光斑穿过黍米大小的孔隙,在“骁勇“二字上烙出个残缺的蟠龙印。

戌时三刻·苍岩南麓

王二狗伏在矿坑边缘,看着二十箱龙纹通宝被搬进山洞。火把照亮洞壁上的凿痕,那些被征发的“骁勇“姓名密密麻麻刻在岩壁上,每个名字后都跟着个血画的叉。最深处的石台上,三百根金丝木正被贴上“阵殁将士棺椁“的封条。

他突然明白那些蛀空的黍米孔意味着什么——每个孔洞都对应着一个被抹去的少年。当最后一箱钱币入库时,王二狗从怀中掏出那半张漕运货单,将它裹在火折子上。燃烧的纸卷划过夜空,像极了阿宝七岁时,他们一起放过的孔明灯。

山脚下突然亮起数十支火把,赵三带着粮铺伙计,陈铁匠领着西市苦力,沉默的人群举着菜刀和铁钎涌向矿坑。王二狗最后望了一眼燃烧的货单,灰烬中“苍岩南麓“四个字正化作飞蛾,扑向洞中那尊鎏金的刺史长生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