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 墨绖从戎
曾国藩在纠结犹豫什么呢?太平天国运动在他心中就是一场罪大恶极的犯上作乱,对待此等“乱民”“反贼”,以理学家自居的曾国藩不应该立即报效朝廷,投入战斗吗?
像海瑞这样“至刚至纯”,做事动机略显直接的官员是少数,更多的人在抉择时都会基于现实情形和自身处境,顾虑各种因素。曾国藩也不例外,他有顾虑,甚至是私心。
首先,他面临“忠孝难以两全”的道德困境。
曾国藩一直在京城做高官,到咸丰二年(1852年),他已官居二品,担任礼部右侍郎,兼署工部左侍郎、兵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等。每天辗转在六部之间,工作、生活既忙碌又无聊。当年六月,曾国藩被皇帝外派去江西做主考官,在出差途中,收到了母亲病逝的消息。
自从离乡到北京做官后,曾国藩再也没有回乡见过母亲,时隔十几年,此次江西出差,他正打算顺道回乡省亲,却不料母亲突然去世。这犹如晴天霹雳,让曾国藩悲痛欲绝。他立即辞官,踏上归乡之途。
曾国藩沿着长江西行,过武昌,走岳州,一路上并不太平,正好遇到了太平天国的战事。几经周折,才终于回到老家湘乡县荷叶塘。
现在,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办理母亲丧事,丁忧守孝三年。
这对于当时以理学闻名的曾国藩至关重要。曾国藩崇信程朱理学,以义理之学为一切学问的根本,而他在实践中则以“礼”代“理”,理是内在道德修养,礼是外在秩序规范。曾国藩是公认的“礼学经世”的代表人物。这个“礼”是指一切法则制度,包括了古代的政治、法律、军事、宗教、教育、家族等各种典章制度和行为方式。曾国藩自己明确提出:“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
因此,孝行中的丁忧自然是“礼”中的重要一环。
所谓“丁忧”,即在父母任意一方去世后都必须辞官归乡,结庐守孝。这在汉代就已开始,经历代发展逐渐形成固定制度,名义上以三年为期,实则二十七个月
。在这期间,不得婚娶,不得寻欢作乐,也不能外出做官莅事。有些人怕耽误做官前程,便隐瞒父母去世,逃避丁忧,不过一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不但仕途全无,名声也就此败坏。况且,古代的丁忧不仅是制度的规定,更是道德的要求,自幼深受儒家忠孝礼教思想熏陶的读书人,都很自觉地遵守丁忧守制,认为这是天然应为父母尽到的义务和孝心,也是自己品德的体现,视其为人生的“大节”。此节若亏,则终身不为完人。
曾国藩自然重视丁忧大节。一方面是弥补自己多年未在母亲身旁尽孝而留下的亏欠,另一方面也是践行必要的道德理念,守礼以成“完人”。于是,他一回到家就安排丧事,把母亲下葬到了宅子的后山上。
不过,看似必需的“丁忧”也会有例外出现,那就是“夺情”,即夺取孝亲之情。当国家发生重大事件、急需用人时,尤其是在战乱时期,皇帝可以破例不让官员回乡守孝,令其继续担任官职或者带兵打仗。
此时清廷正处多难之秋,太平天国运动风起云涌,南方各地纷纷告急。去年(1851年),太平军在广西金田起事,一路北上,从广西入湖南,克道州、下郴州,攻长沙,几乎遇无敌手。此时,太平军已经进入湖北,攻陷汉阳,围攻华中重镇武昌,举国大震。同时,各地土匪、会匪等势力也趁机起事,在地方攻城略地。整个大清被折腾得千疮百孔,军队也被调来调去,左支右绌,国家出现了兵力严重不足的问题。
为了弥补兵力不足,咸丰皇帝想到了团练之法,即发动各地乡民组建地方武装,防御贼匪。曾国藩正好在湘乡老家丁忧守制,像他这样的大臣既知晓朝廷法度,又熟悉地方情形,自然是办理团练的最佳人选之一,因而咸丰皇帝将他列入了征召名单。
咸丰二年十二月十三日下午申刻,皇帝的谕旨通过湖南巡抚张亮基寄送到了曾国藩手中:“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咸丰皇帝这是在夺情,命曾国藩停止丁忧,立即出山,帮同办理湖南省的团练乡民、搜查土匪等事务。不过,夺情并不是完全强制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曾国藩自己手中。他开始纠结了。
在曾国藩看来,太平天国起义完全是暴民反叛,祸乱国家。在返乡归家的途中,他正好遇到了太平军的急行部队,看到了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感受到了文化礼教正在被破坏,曾国藩内心痛恨太平军的种种行径。“除暴杀贼”本是自己的职责,也是为国尽“忠”的要求。但为母守孝、丁忧终制,更是大节,也是自己的道德坚守。当忠孝相冲突的时候,曾国藩第一时间把“孝”放在了首位。
不久前,当好友江忠源也面临这种抉择时,曾国藩坚决反对他戴孝从军,给出的建议是“托疾以辞”,并称“苫块之余,不宜轻往,斯关大节,计之宜豫”
。曾国藩强调居丧期间,丁忧守孝关乎大节,面对他人招募从军的要求,不可轻易答应,一定得考虑周全。而当听说江忠源最终还是戴孝参军,曾国藩甚至还写信责怪,“谓其大节已亏”
。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岂能不把安葬母亲、结庐守孝当作紧要之事呢?当然,从对母亲的情感上来说,曾国藩更应做好守孝。道光十九年(1839年),曾国藩二十九岁离乡至京后,再也没有回家探亲,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对他的思念一直充溢于家书之中。曾国藩称自己对母亲生前“未伸一日之养”,一点也不夸张。因此,在母亲死后尽心守孝才能稍安他的亏欠之心。从回家到现在才过去四个月,母亲灵骸在后山草草一葬,家中丧事的诸多事宜还没有料理完毕,曾国藩还想为母亲重新选地改葬。若此时出山办理官事,真是“不孝之罪滋大”
。
除顾全丁忧大节之外,曾国藩还有一个顾虑,就是“畏难”。团练乡民、搜查土匪等事务,千头万绪,综其要者为练兵和筹饷两项,而他认为这都非自己所长。他在给好友刘蓉的信中也解释过自己迟迟不赴团练局的理由。对于练兵,自己“于用兵行军之道,本不素讲,而平时训练,所谓拳经棍法不尚花法者,尤懵然如菽麦之不辨”。对于筹饷,自己“少年故交多非殷实之家,其稍有资力者,大抵闻名而不识面,一旦往而劝捐,人将有敬而远之之意,盖亦无当于事理”。况且,此时湖南巡抚周围聚集了一批讲求实际的人,曾国藩不认为自己比他们更有优势。
从后来的发展看,曾国藩此时对出山办理团练不积极,更可能是因为他对皇帝以“团练”来御贼的方法不认可。太平军声势浩大,根本不是装备简陋、分散于各地的乡团民兵所能应付的。如果曾国藩被动答应,也只能空坐衙署中,无济于事,反而让朝廷多出一项开支,让各官多一份应酬;如果认真督办,另立新军,那就需要全身投入,必须遍走各县,号召绅耆,劝其捐资集事。但是以自己一个人之力,赤地立新,打破常规,他也没有必成的把握,恐怕也只能起到十分之二的效用。与其如此,不如先料理好家中事宜。
因此,曾国藩经过两天仔细权衡后,决定还是在家中守孝,料理后事。腊月十五日,他写成《恳请在家终制折》,想请湖南巡抚张亮基替自己代呈皇上。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先收到了张亮基的两封来信,信上说“武汉失守,人心惶恐,恳公一出”。
曾国藩心中一惊,武汉三镇失守,两湖危急,国家危难之时,自己岂能安心守孝,因小孝而耽误大忠?他心中又犹豫了起来。
正巧,晚上好友郭嵩焘来访。曾国藩一把拉住他的手,就往书房拖,给他看刚写好的折子,请他帮忙润色。郭嵩焘看完以后,笑了笑,两个人促膝长谈起来。
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史料里没有太多的记载,不过可以肯定,话题不外是天下时局、各自的抱负和对方的心境,最后,郭嵩焘说出了一句戳中曾国藩的话:“公素具澄清之抱,今不乘时自效,如君父何?且墨绖从戎,古制也。”就是这样一句话,正好挠在了曾国藩的心痒之处,像一支箭,正中曾国藩的心思。
郭嵩焘是在提醒曾国藩不要忘记,改变天下、治理天下一直都是他的抱负;此时正是他发挥才能、实现抱负的好时机,而且这也是对皇帝、对国家的责任。更何况“墨绖从戎,古制也”,自古以来有的是穿着黑色孝服从军的案例,这句话打消了曾国藩的顾虑。
郭嵩焘说出了曾国藩想说而不敢说、不好意思说的话。句句在理。国家如此混乱,曾国藩自己怎么能坐得住呢?战乱之时,正是他大展抱负之刻。儒家教导的治国之术、平天下之法,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曾国藩撕掉了折子,决定出山应命,墨绖从军。
曾国藩这一次的夺情出山,是有所牺牲的,他牺牲了为母丁忧守制的孝心,也牺牲了严格律己的孝之大节。因此,他倍加珍惜这一机会,想不遗余力地把事情做好。他默默下定决心,凡事苟利于国,苟利于民,即使遇到再大阻力和困难,他都将竭力推进。对于犯上作乱的“贼匪”,曾国藩要大张挞伐;而对于挡在途中的障碍,他也要大张挞伐。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确实千头万绪。曾国藩迈出的第一步,就是训练一支能打能拼的军队。自此,文官出身的他踏上了军旅之途。
曾国藩要练一支怎样的队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