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中行
明崇祯十五年，腊月时节，北风呼啸，雪如鹅毛，直下得甘肃平凉府崆峒山枯树银妆，遍地琼瑶。
在这银絮满天之际，山下大道上，三骑马仰首奋鬃，马蹄溅雪，喷气成雾。显然，乘者身有急事，才这样冒着风雪疾驰赶路。
三乘者中一个身材雄壮，神色剽悍的年轻人说道：“总算到了，这崆峒山峻峭高耸，甚是巍峨，虽比不上我华山险奇之美，却也是处胜地啊！”
说着又道：“爹，您给崆峒派已经去了信，他们竟然不回信，您又何必非要亲自跑这一趟，未免太给崆峒派面子，得是？大哥？”
那大哥也是个年轻人，看着二十一二岁，也是身高膀阔，骑在高头大马上，更显威武，与弟弟后背各插着一柄铁鞭。
在这寒风凛冽，大雪飘飞之时，两人只穿着紧身扣裤，显是内外兼修的练家子。
那哥哥点了点头，看向中间乘者，说道：“二弟说的对，凭我华山派的声望以及爹爹的名头，给崆峒派致信，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更别说为闯王效力，这是有利于天下百姓的大事，崆峒派竟然连句话都没有，未免太将自己当回事了！”
这两人的爹身穿青绸面皮袍，虎背熊腰，黑脸膛，一脸络腮胡，马鞍前挂着一把雁翎刀，他人高马大，看上去威风凛凛。
听了两儿子的话，只眉头深锁，不住地催马狂奔。
此人名叫冯难敌，乃是华山派“铜笔铁算盘”黄真的大弟子，威震西凉，人称“八面威风”。两个年轻人是他的两儿子，哥哥叫冯不破，今年二十二岁，冯不摧二十岁，
原来崇祯年间，贪官污吏横行不法，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声势浩大的乃是李自成，号称“李闯王”。
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拳剑天下独步，武功之高，当世已可算得第一人，门下大弟子“铜笔铁算盘”黄真与二弟子“神拳无敌”归辛树都是出道以来未尝一败的顶尖高手。
穆人清为李闯王做事，门下弟子也投效李自成，这冯难敌乃是黄真首徒，是华山派三代弟子之首，在西凉威名赫赫。
崆峒派乃是传承久远的武林大派，如今虽无出名高手，却门徒众多，冯难敌便希望他们能够一同为李自成效力，救民于水火，为此致信崆峒派。
谁知半个月过去，竟然没有一点消息，这才赶着腊月岁末带两儿子赶赴崆峒山，要问问崆峒派的掌门人究竟是何用意。
三骑刚转过一处山脚，就见一个蓝衣人踏着皑皑白雪，大步走来。
他手持一柄拂尘，不时挥动弹去身上积雪，身上的粗布蓝衣显得干干净净，腰间挂了一个黑色葫芦，上面刻有八卦图案，
头挽道髻，背负一个蓝色包裹，斜插一柄长剑，每走一步，黄色剑穗与拂尘随风飘扬，便已跨过三尺远近，好不潇洒。
冯难敌降低了马速，说道：“这人身上功夫不错！”
冯家兄弟对视一眼，心中都感十分惊异，爹爹竟然说人功夫不错，继而又有几分不服，因为他们可没听爹爹这样夸过自己。
眨眼间，双方距离不过丈余，两人似乎是想存心卖弄一下，同时收辔。
“希聿聿”马匹一声长嘶，两匹健马人立而起，打了一个旋身，荡起了积雪，两人都紧贴马背，足见骑术精良。
来人不禁赞了一声好，拂尘轻挥，荡开飘飞而来的积雪。
冯不摧两只环眼一转，上上下下打量着少年，见他年约十八，眉浓眼亮，额宽鼻挺，轮廓分明，相貌英俊，只是面皮焦黄，仿佛带着病容，心下多了几分轻视，问道：“小道士，你是崆峒派的吗？”
这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人之意却再也明白不过。
这冯家兄弟手下也确有点真功夫，在甘凉一带又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分，颐指气使惯了，那是随便说一句话，都叫人非好好的回答不可。
谁知这蓝衣少年听了这话，只见他抬头看天，轻声道：“你相信光吗？”
在这大雪纷飞之时，这话显得太过突兀，冯不摧微微一愣，看了大哥一眼，又看向父亲，问道：“你说撒？”
少年轻哼一声，斜眼微睨道：“你个碎怂，连这也不知道，果然是有人养没人教的顽童。来，来，给我叩个头，让我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冯不破仿佛没想到对方敢这样说话，满脸怒色，喝道：“小子胆敢无礼！”
“碎怂”是陕甘一代的方言，骂人却又不失宠溺之意味，只因多见于长辈对晚辈，冯家人都是陕西人，哪能不懂？
冯不破随着话声，左手在马颈上一撑，矫然腾起，一个飞扑，落在了少年人面前，伸出蒲扇般大的左手抓了过去。
冯不摧笑道：“大哥，好身手！”
冯难敌眉头微微一皱，但见儿子伸手抓向少年肩头的一招，乃是小擒拿手中的“手到擒来”，知道他不敢随意伤人，也不喝止。
可冯不破手掌刚和蓝衣少年肩头相触，竟然一个踉跄，跌出数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冯不破究是名门子弟，忙使招“鲤鱼打挺”，双腿一撑便跳了起来，谁知他突然觉得浑身滚烫，好似被热油泼了。
不跃还好，这一跃而起，身子乏力之下不能站直，双腿一弯，反而向少年人跪倒。
冯不破忙深吸一口气，伸手在地下一撑，才再次站定身子，却已是面红过耳，大雪天下仍是浑身发热，好似火烤，急忙叫道：“这小子会妖法。”
少年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脸病容，然而他的笑声，却是那样清朗、高亢，这一下变起仓卒，冯家兄弟固然是大出意料，冯难敌也是惊愕不已。
他的见识可比儿子高的多了，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一受到力，立时生出反劲，可这少年人看着年纪比小儿子还小，怎有此等能耐？
而且这还是化小力为大力之法，更加高明异常，不识这等高明武功之人，便会认为是妖法邪术。
“鼠辈！”冯不摧也以为这少年玩弄了什么诡计，喝道：“你敢施暗算！”
他双腿一夹，纵马冲将过来，啪的一声，手中马鞭当空一挥，圈向少年人头颈。
这两兄弟一样的莽撞又傲慢，也不想想大哥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
果然，蓝衣少年笑声一敛，脚下不动，只斜身一闪，就避过了他这一马鞭，同时右臂一挥，手中拂尘已扫在了他的腰间。
冯不摧全身一震，坐身不得，从马上横飞出去，撞向了右侧山壁。
冯难敌哼了一声，双足在马镫上一点，身子已离马鞍，如箭般激射过去，手掌搭上小儿子背心。
冯不摧被他这一托，身子拋高丈许，待得二次跌落，已经双足站定，落在地上，比之大哥刚才给蓝衣少年跪下，似乎略见体面。
冯难敌扶助儿子的同时，脚下一点山壁，斜身飞起丈余，一瞥之下，见两儿子都没有大碍，轻轻落在了蓝衣少年面前，抱拳说道：“犬子招子不亮，看不出朋友是位高人，我冯难敌这里先向朋友告罪了。”
这一手轻功姿势美妙，中间毫无停顿，一开口说话，更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单是这份中气，便知他内功修为极是了得。
少年人打量了冯难敌一眼，看他卓立雪下，一脸肃穆，不怒而威，轻轻咳了一声，道：“久闻冯大侠的威名，难怪将这一招‘飞瀑流泉’耍的这么帅，不枉华山派在武林称雄施威！”
冯难敌性烈如火，见爱子受欺，心中本就大怒，但见这少年听到自己名字，神色如常，绝无震惊之意，这种事情倒是生平少见。
毕竟自他成名以来，本就罕逢敌手，但既使是比他武功更强的高手，看在他的师祖师父师叔份上，也不免耸然动容，丝毫不敢看轻。
只是觉得少年人能够一眼看出自己轻功名目，必有来历，大概率就是崆峒派弟子，以自己身份威望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哪知这少年人竟然大剌剌的评价起华山派了，这可又恼了冯家兄弟这两个愣头青。
众所周知，社会上行走，多有不怕社会大哥，就怕小瘪三的说法。
只因年轻多气盛，越是恼怒，越是不顾一切，冯不摧便是其中翘楚。
他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有种的，咱们就来真的，别使诡计！”
两兄弟拔出背后铁鞭，扑上去就要厮拼。
冯难敌一摆手，将两子拦住，神色还是比较客气，拱手道：“朋友身手不凡，想必系出名门，请教朋友尊姓大名！”
蓝衣少年漠然道：“客气，姓云字伯天！”
冯家兄弟喃喃道：“云伯天？这名字好狂。”
冯难敌怔了一怔，一脸凛然：“江湖之大，能者辈出，兄弟大名倒是未曾听过，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云伯天将拂尘往颈后一插，淡淡道：“在下初出茅庐，这门派师承吗，冯大侠想要知道，呵呵……”
冯不破大喝一声，接口道：“怎的？”
云伯天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打赢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