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天 灯花与面具
灯花与面具
在艾蔓王国的版图上,散落着无数闪闪发亮的“悦颜面具”。人们常说,只要有人被发现露出愤怒、悲伤或恐惧,这些面具就会被送到当事人面前,以帮助他“更快恢复快乐”。通常,若情绪好转,便可摘下面具。可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只是王国的一项普通规矩——既不会成为一生的束缚,也不会多么神秘。
一朵始终微笑的灯花
艾蔓王国首都的花街上,住着一个姑娘,名叫妮尔。她的笑容像灯花盛开,所有人都夸她“性格积极、从不愁烦”。无论市集多么喧闹,或者天气多么糟糕,人们只要看见妮尔那若有若无的柔和笑颜,心里就能舒畅不少。久而久之,花街上流传起一句玩笑话:“若你想摆脱坏情绪,就和妮尔说说话吧。”
事实上,妮尔也似乎从未戴过“悦颜面具”。别人家门口偶尔会摆放面具盒,提醒住户及时“纠正情绪”,可她那朵小屋门槛前,却总是空空如也。人们常打趣:“你真的太幸福了,根本不需要面具护航吧?”而妮尔每次只是微笑着回应,轻轻转过身去做自己的事,没有人看见她眼底的一缕若隐若现的阴影。
突如其来的失控
某天夜晚,花街举办一年一度的“灯火盛会”。妮尔换上淡青色的披肩,随着人群在街上载歌载舞。火红的灯笼高挂在木架上,乐手们奏起欢快的琴声。妮尔拎着一只小花篮,里面装满了她亲手烘焙的小饼干,一路分发给街坊,人人都称赞她“温暖”“无忧无虑”。
谁也没料到,一桩意外却在这般欢乐的时刻发生:夜色深沉,烟花炸亮天空时,一头受惊的骡马猛冲进人群,撞倒了街角的红木灯架。刹那间火苗四散,场面一度混乱。妮尔也被冲撞得摔在地上,手肘摔破,血丝伴着尘土。可还没等她爬起,眼前忽又见到另一幕:一个小女孩正被慌乱的人流挤得喘不过气,眼看就要被挟裹到灯架的燃烧碎片里。
“小心——!”妮尔大喊,也顾不得疼痛,拼命挤进人潮,把那孩子抱出来。她怀里的孩子安然无恙,可再回头看那倾倒的灯架时,似乎勾起了妮尔某种强烈的恐惧与回忆。她像被电击般愣在原地,神色逐渐苍白,胸口急促起伏。
周遭人看着她满脸惊魂,却只当她是被吓到了,纷纷安慰道:“没事了,你救了孩子,真是勇敢啊。”可妮尔僵直着身体,呼吸越发凌乱——那一瞬,蓄积在她心底的某种“黑暗”似在翻滚咆哮。她颤抖着退后几步,目光里涌出难以言喻的痛苦,仿佛随时会崩溃大哭,却又死命咬紧嘴唇。
奇怪的是,没有人拿来“悦颜面具”给她。毕竟,在众人印象里,她根本不需要——她就是名副其实的“灯花”,永远开得灿烂,何来悲伤与恐惧呢?可正是这份先入为主的“误会”,让她更是孤立无援。
面具的真相
夜色继续延伸,混乱渐渐平息。妮尔闷声回到自己的小屋,重重合上门。四下漆黑之中,她跪倒在地,猛地用力抽下披肩,露出肩膀和脖颈——这才让人震惊地发现:她原来一直戴着一只面具!那“面具”的下半部分紧贴颈项和锁骨,造型极其巧妙,通体半透明,与她的肤色几乎融为一体。难怪平日无人察觉她“戴过”,更何况大家也都深信“妮尔是无忧无虑”的代名词。
她喘着粗气,把那半透明面具摸得咯咯作响。一条深深的裂痕从右下角延伸到面具中央,象征着她此刻心绪的震荡。她喃喃自语:“……又要碎了吗?我到底还撑得住吗?”
原来,在艾蔓王国,若有人被发现显露出负面情绪,就必须戴“悦颜面具”,直至“官方或家人”确认情绪平稳后才可摘下。大部分人只会在少数时日内暂时戴上,但妮尔却是例外:小时候,她曾遭遇一场火灾,亲眼看着最心爱的宠物猫被烈焰吞噬。她在课堂上失控地哭喊,惊动了老师与周围学生。所有人都惊慌失措,老师当场斥责“这是极度不幸的情绪”,把面具递给她,一戴便是漫长岁月。
按理说,她可以在若干天后或几周后撤下面具,但失去宠物的创痛让她始终无法坦然。当她父母发现她只要摘下面具就会时不时抽泣,就勒令她“继续戴着,直到你学会完美微笑”。就这样,她被“安全”裹挟,也学会了掩盖自己所有的情绪波动,久而久之,连邻居们都误会她根本不需要面具。她便像一朵被包裹在玻璃罩下的花,看似盛开,但花茎早已失去自由。
崩溃与拯救
今夜的火光和惊马,再度勾起她对当年火灾的记忆。那份深埋在面具之后的恐惧、悲痛顷刻奔涌。妮尔无处可逃,也不敢向任何人求助。她跌坐在黑暗中,竭力按住面具的裂缝,想要死死镇住那股汹涌的情绪。但眼泪还是决堤而下,冲洗着她多年来自欺的长堤。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情绪的巨浪冲垮时,一声轻轻的敲门响起。门外站着先前被她救下的小女孩和女孩的母亲——她们抱着温暖的毯子和一盏微光灯,硬是推开门进来。小女孩轻轻抓住妮尔的手:“谢谢你救了我,但你好像也很难过……”
妮尔愣住,不知该如何应对。女孩的母亲见到她胸前那半透明面具的裂痕,露出心疼的神色。没有责备,也没有躲闪,只是递过一条手帕:“别害怕哭。你有权伤心,你也有权求助。”妮尔怔怔地看着对方,嘴唇颤抖,终于放声痛哭。
许久,哭声渐歇。那对母女静静陪在妮尔身边,没有一句“赶快戴好面具”“负面情绪可怕”之类的劝阻,只有人性的安慰与理解。正是这种真诚的包容,让妮尔卸下了心里最后的防线。她下意识伸手,摸向那只伤痕累累的面具,终于有了摘下的勇气。
后来
黎明时分,天空微白。妮尔和那对母女一起去了王都的医治所,那里有专门“帮助人们顺利摘下面具”的治疗室。过往多少年,妮尔宁可自己吞下所有悲伤,也不敢主动踏入这片区域。但今时今日,她决定面对——面对火灾带来的创伤,面对多年来她假装的“阳光无垢”,也面对不愿坦露的痛苦。
在医治所里,治疗师仔细倾听了妮尔的故事,也不急着“摘面具”,而是让她先接受几天的心理调适和休养。期间,她有机会想起童年里那只雪白的小猫,想起自己在课堂上第一次大声哭喊的窘迫,也有机会把所有爱与失去的伤感在安全环境里释放。面具的裂痕处不断脱落出细小碎屑,像花瓣离蒂,渐渐地剥落到地面。直到有一天,她轻轻将整块面具揭下时,再没有锥心裂肺的痛。
传闻,说来也奇妙:当妮尔终于不再依赖那块“悦颜面具”时,她依旧是个温暖的人,笑容依旧像灯花般灿烂;可那笑容更多了一份真切,不再是压抑泪水的伪装,而是在允许自己悲伤、愤怒之后,依旧能选择喜乐。她依然会发给街坊们香喷喷的饼干,也会在有人失落时给予安慰。但不同的是,如今若她再受到什么刺激,哪怕眼泪掉下来,也不会急着“掩埋”——她会勇敢说出:“我需要点时间,我有点难受。”
人们先是惊奇:原来妮尔并非“从不悲伤”,她的内心甚至比普通人更曾负重。但随之而来的,是集体的一次深思:或许“悦颜面具”不该如此滥用?或许,人并非必须永远笑脸如花?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新审视“负面情绪”,也开始学着倾听内心的波动。谁又能说,这不会是艾蔓王国一个新的开端呢?
从此以后,妮尔留在花街的小屋里,继续播撒温暖。但她的门前,再不见那“空空的面具盒”;她亦不会伪装一成不变的笑容——她会让它自然绽放,就像一朵真正的灯花,需要阳光,也需要雨露,才开得繁盛而坚韧。
当你翻阅古老的史料,或许还能看见那只破碎的面具被收藏在王都某处,成为一段见证:
若悲伤只能遮掩,便是暗流涌动;若能被看见与接纳,便能化作滋养心灵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