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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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戏台班子

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我不免去安排罗衾绣枕

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

戏曲声从录音机里陆陆续续的流淌出来,钻进旁边人的耳朵里。

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的老太太,向一侧微垂着头,轻眯双眼,嘴里含糊不清的跟唱着。如果不是走到她的身旁,还以为她睡着了呢。

“黄先生,老夫人最近是否记忆欠佳?而且不能集中注意力去完成一件事。”

“是的,陈医生,昨天我妈突然忘记了庭儿的名字,经过这件事,我细想下来,她老人家也是最近总会丢三落四,我只以为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根据老夫人的言行举止判断,老夫人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那有办法能治愈吗?”

陈医生无奈的摇摇头:“目前现有的医学技术还不能治愈这种疾病,只能通过药物和一些方法延缓疾病的发展。我给你开几副药,让老夫人按时服用。平时可以多和老夫人聊聊她印象深刻的事,这样也能干预病情蔓延。”

“好的,谢谢陈医生。”

送走陈医生后,黄荣生带着儿子来到后花园,找到正在晒着太阳的老夫人。

离老奶奶两三米的地方,有父子俩在小声计划着什么。

爸爸趴在儿子耳朵上:“庭儿,我们今天听奶奶讲讲她以前的故事好不好?”

“好!庭儿最喜欢听故事了!”

孩子说完就蹦哒着跑到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却不会忘记一件事,那就是每天都会听一遍录音机里的《春闺梦》,在这个时候,老夫人的眼睛总会时不时泛起一些光亮,仿佛透过此曲在回想着什么。

庭儿拍了拍老夫人的胳膊,稚嫩甜糯的撒娇道:“奶奶,庭儿想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能把您以前的故事讲给庭儿听吗?”

老夫人此时眼神清明,歪头对着孙子露出和蔼的微笑,抬起枯槁的双手轻轻捏了捏孙子胖乎乎的小脸:“好啊,庭儿想听多少都行。那就从奶奶小时候开始讲起吧。”

黄荣生不知何时已备好了凳子,自然的放在了老夫人身边,示意儿子坐下。

老夫人抬头,看着远处落入橘红色云彩的太阳,微启双唇,娓娓道来。

1922年冬。

那年冬天真冷啊,穿再厚的衣服都阻挡不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冷气。

遇到师傅的那一天,恰好迎来了盐塘镇的初雪。

我那年五岁,自幼无父无母,每天都跟着一个乞丐讨生活。

天气冷了,路上行人走的飞快,都忙着赶路,要饭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营生。于是乞丐便想出一个办法。他在本就脏兮兮的我的脸上,又涂上一层锅灰,带着我一起跪在路边。

雪花自在的落下,我流着鼻涕试图抓住其中一片,但当我打开手的时候,它却消失了,像没来过。

他举着饭碗,向路人不断哀求,同时也让我大声的向犹豫不决的路人祈求。

这很有成效,不到一会,空荡荡的碗里就多了几个铜币。乞丐高兴坏了,正准备站起来带我买些吃的找个地方躲雪,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质地精良的棉鞋。

“跟我走吧,请你们吃顿饭。”

这位陌生的先生将我和乞丐带到一个饭馆里,点了一大桌子,我和乞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谢谢大善人,谢谢大善人,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这位善良的先生,对乞丐的感谢只是会心一笑,然后指着我:“她是你的女儿吗?”

“不,不是,她是我在要饭的路上捡到的,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我想着再怎么着也是条命啊,就把她带在身边了。”

“那便好,那我就直说了。她的嗓音虽是稚嫩却清亮圆润,以后好生教导,必是一个唱曲的好材料。她既不是你的孩子,那你不妨将她卖与我,你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回报,她以后跟着我也能衣食无忧。”

乞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缓缓放下手中的鸡腿,沉默了一分多钟,又是看看我,又是看看那位先生。

见他犹豫,先生又补充道:“你可以时常来探望她。”

乞丐像是下定了决心:“好!那以后就将这小丫头托付给大善人了,探望就不必了,我准备去北方了,听说那里有好机遇。我们有缘再见吧!”

酒足饭饱之后,老先生给了乞丐一笔钱,乞丐向我做了最后的道别:“小丫头,如果以后我发达了,再来寻你,你可不能忘了干爹呀!”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乞丐走后,先生将我带回了家,并收我为徒,给我取名沽三娘,因着我是他的第三个徒弟。

我随先生走进宅子,他家的宅子真大呀,我们迈了两个大门才看到屋子。

走进屋子,一个长相白净秀气的男孩跑了过来:“父亲,您回来了!她是谁?长的好可爱呀,长大了我要娶她当媳妇!”

我有些害怕的向先生身后瑟缩。

先生听罢,敲了敲他的头:“臭小子,不好好练习,就想着这些东西!”

先生蹲下,握住我的小手:“不要怕,我以后就是你的师傅了,师傅教你唱京剧。”说着,又把男孩拉到我面前。

“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大师兄,叫谭志平。”我绷紧双唇,微微点头。

“父亲,您放心,我肯定会照顾好小师妹的!”

“你呀!”

师傅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在大师兄房间的对面。

房间里布置的很简单,入目的是一张圆桌,四把椅子。再往里走是一个柜子,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上面都有精美的雕花。在床的东北角立着一扇屏风,屏风很独特,上面绣了一件戏服,色彩丰富,十分华丽。

“这以后就是三娘的房间了,天色已晚,三娘赶紧休息吧,明日师傅带你去咱们的戏台班子。你有什么事就喊小翠,她以后就负责照顾你。”

我看了看门口编着大长辫子,留着一撮齐刘海的姑娘,点了点头。

翌日。

小翠将我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帮我穿上了新衣服。吃过早饭,师傅便带着我出发了。

戏台班子和师傅家并不算远,师傅叫了辆黄包车,约莫有十五分钟,便到了。

入目的是一个小戏楼,有两层高,推开门走进去,是排列整齐的两排六行,十二套桌椅,正前方便是高约一米半,宽约六米的大戏台。在戏台的上方,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块匾额,上面是“山水清音”四个大字。两根台柱上面还有一副楹联。

戏台的背景是由一块高三米,宽四米的,龙凤样式的木雕和左右两边带有布帘的小门构成,这是演员们的通道。

师傅带我往后走,向我一一介绍了化妆间和练习场地。

平日里练习基本功的地方很是宽敞。我们来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开练了,还有一个看起来和大师兄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大师兄见我和师傅来了,急忙放下手中正在挥舞的两根花枪,跑了过来。

“父亲,你们来了。”又捏了捏我的脸,“小师妹也来了。”

师傅让他继续回去练习,随后指着那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束着一根黑色腰带的姑娘向我介绍:“那个正在舞袖的,是你的二师姐,她叫二丫。”

我点了点头,朝她喊道:“二师姐。”

她仅仅是睨了我一眼,看上去对我不太欢迎,继续舞起了水袖。

“今天呢,我们先从认识道具开始学起,化妆间里也有很多服饰面具之类的,你可以自己先去看看,等你二师姐练完,我让她带你熟悉熟悉。”

师傅对我说完就走过去同师姐嘱咐一番,便出门办事去了。

我绕着练习场走了一圈,道具可真多呀。

有桌椅酒杯,缎带马鞭,还有各式各样的刀和剑,那时我还年幼,刚看到这些东西还有些发怵。

师兄看我好奇,便想要走过来给我一一介绍,牵着我的小手。

刚介绍了没两样,师姐突然跑过来打断我们:“师兄,你练完花枪不是还要练习翻身,师傅要检查的。我来带她熟悉熟悉吧。”

师姐一把扯过我的手牵着,把剩下的道具名称,一个一个的陈述了一遍。又将我带去了化妆间。

里面挂了几身戏服,样式精美绝伦,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还带有不知多少数目的珠翠。我忍不住伸手触摸,抬头看向师姐:“我以后也可以穿这些衣服吗?好漂亮啊。”

“当然可以,不光这些,箱子里还有呢。这些是戏服,登台表演的时候要根据所表演的戏曲,挑选合适的款式。以后慢慢教你。”

“这些呢,是脸谱,不同的颜色,往往可以展示出角色不同的性格特征。就比如这个红色,通常象征着忠正,有血性,比如历史上的关羽。还有这个金色的,通常当我们要饰演神仙的时候会戴上。”

师姐一讲起这些东西,便滔滔不绝,完全没有了刚开始见到我时的冷淡。

师姐又带我把装饰品和头饰以及化妆用的胭脂水粉都认了一遍。

“这些东西的用法,也得慢慢来,不着急。”

“好。”

之后的日子里,师傅给我们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唱、念、做、打的技巧更是让我们烂熟于心。

每日临近傍晚之时,师傅会让我们三个挨个唱一段前几日选好并练习的曲目。然后逐字逐句的帮我们更正错误的地方。

师傅眼光独到,我们三人无论是在唱腔还是在曲调的把握上,都学习的很快,背词更是不在话下,有些曲子听师傅唱一遍,最多两遍,便都能把词儿记住。

1932年。

一眨眼的时间,我们都长成了师傅期待的模样。十年间,师傅又收了不少徒弟,但最为中意的还是我们三人。

师兄在经过变声期后,声音更加醇厚独特,相貌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清秀白净。

师姐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显豪迈,尤其擅长武打。她是我们三个之中武打翻跌,练习的最扎实的一个。

我最擅长的便是“唱”,就师傅的话来说:“三娘天赋异禀,唱功已然是炉火纯青了。”

师兄师姐同岁且都比我大五岁。他们早早登台,我偶尔会在二楼看他们表演,他们是很好的搭档,我最爱看的是他俩主演的《龙凤呈祥》。

师姐所扮演的孙尚香,扮相惊艳,每次看都让我眼前一亮,唱腔韵味十足。师兄的刘备,更是展现出了无比精湛的演技,醇厚的嗓音也令人拍案叫绝。

二人的眼神与动作更是衔接配合的天衣无缝。

我也到了登台表演的年纪,师傅对我寄予厚望。

这是我的第一次表演。表演的时间定在了中秋那日,距离开演还有半月之余。

我选取的曲目是《春闺梦》,它曾由知名程派大师与一众人联合演绎,我对于他的表演由衷地感到敬佩。

《春闺梦》中男女主角的故事,更是让我潸然泪下,原以为是翘首以盼的团聚,不想却是一场黄粱美梦。

我练习着,感受着主角之间的凄美爱情,一边也将自己代入进去,试图去感同身受。

偶尔也幻想着,我有没有可能也会遇到一个,能够令我时而感到畅快,时而心碎的男子。

很快,中秋节就到了。

那日登台前我的心情真是紧张万分,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我饰演张氏,师兄饰演王恢。师姐在一旁帮我梳妆,言语间也都透漏着鼓励,师兄早早妆扮完,在我耳旁叽叽喳喳个不停,虽也是鼓励之词,但属实啰嗦了些。

轮到我上场了。

站在戏台上,我捻步向前而后站定,眼神似眺望般:“夫郎一去无音信,只因生死不分明,闺房孤影甚凄冷,肝肠望断待征人。”

此念白一出,台下掌声雷动,并附有不少赞美之词,师傅站在二楼,面对戏台,面露欣慰之色。

“好!好!”

“当真是一副好嗓子,谭老果然没说错。”

“说得好!”

师傅曾多次教导,无论台下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被影响,戏一旦开演,便不能停,直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