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邂逅
第二天没课,谢晔赖在床上,一墙之隔传来小丁开门营业的动静。有人进来上网。谢晔翻了个身,心想,一大早跑网吧,跟上班似的。隔壁有人让他无心再睡,只好拎了毛巾端着牙刷杯,出门洗漱。小丁看见他便说,你的衣服还晾在外面?赶紧收起来,今天有人检查校园。
这排房子往西就是宿舍区,网吧的西窗和宿舍围墙之间有条一米多宽的通道,经常停着附近几家店上班的人的自行车和助动车。谢晔从网吧窗户牵了根绳子在通道上空,另一头挂在宿舍围墙那头的树上,用来晾晒。
听到小丁提醒,谢晔才想起自己昨天忘记收衣服,在外面挂了一夜。洗漱回来,他收了衣服,回网吧找了台机器上网。自考生上不了校内BBS,一早来店里报到的两个熟客都是本校的,谢晔借了其中一人的账号。他翻了两页才看到“校园猫杀手”的帖,一天过去,事情已失去热度。底下回帖的大多在谴责杀猫人如何残忍和变态,有一个ID说,老猫前几天下崽了,小猫有三四只呢,看来活不成了。有几个回帖表示同情小猫,接着又是各种正义的发言。
谢晔想起龚修文分得很开的眼睛,还有猫濒死的嘶叫。并非实地亲眼目睹,却成了记忆的一部分,留下不快的回响。
上网时间过得飞快,才看了几个帖,就到了十二点,也就是谢晔的早餐时间,云南话叫早点。他的三餐分别在中午、傍晚和夜里十点以后。夜里不吃的话,熬到两点会饿。大晚上的当然没有食堂,全靠隔壁开到半夜的西北馆子提供一餐的热量。
他懒得走到食堂,便去了隔壁,打算吃碗加蛋并多加一份牛肉的拉面。昨晚用了甲马,整个人到现在仍有点虚。店里坐得满满的,管店的是武威来的姓李的兄弟,哥哥在拉面,弟弟在收钱招呼。看见谢晔,李家老二说:“小谢,帮我送两碗面好吗?半个小时前人家就要了,我这里走不开。”
谢晔觉得这些学生真是比自己懒多了,连去面馆也懒。他腹诽的时候可没想到,自己到面馆只需要出门左拐,不到十步。他应了一声,李家老二把面装进一次性塑料碗摞起来,系好袋子,说是送到旧礼堂。谢晔有点纳闷,他好歹也算半个交大学生,知道旧礼堂除了偶尔有演出,基本空置。大白天的,怎么会有人在那里?他此刻懒怠,也就没多问,拎着面出门。
旧礼堂位于第三食堂的右侧,周围是一圈水杉树林。谢晔在心里苦笑,本不想到食堂,结果走得比食堂还远。他来到正门,门关着,心想订外卖的不会是恶作剧电话吧。想想又绕到侧门,这边褪色的木门半开着。
谢晔走进去,发现自己的左手边是高高架起的舞台,右手边是呈扇形铺开的一排排座椅,构成舒缓的斜坡。他没来过旧礼堂,用了一点时间适应里面的昏暗。唯一的光源在舞台内侧,舞台上摆着几只箱子,其中一只坐了人,整体显得空旷。他毫不迟疑地从舞台一侧的楼梯走上去。既然有人,想必就是叫外卖的人吧。
走近一些他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台下坐着,背影笔直。谢晔觉得自己上楼梯时动静不小,舞台的木地板走起来噔噔作响,对方早该听见了,却纹丝不动。他几乎开始怀疑她不是真人,而是个布景人偶,便小心地又走了几步,在她的左后方站定。
“是你吗?”女人忽然高声说。谢晔吓了一跳,以至于没注意到那句话有着非日常的腔调。
她两手扶住箱子,缓缓侧过脸。谢晔站的位置背对着舞台一侧的光,他得以清晰地看见对方。那是个年轻女孩,梳着两根长辫子,穿了件仿佛民国电视剧女学生的旗袍,眼睛上蒙着布。
她朝谢晔伸出一只手。
谢晔茫然地伸出没拿外卖的那只手,女孩立即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纤细,手心微凉。他还没回过神,只听她用激动的嗓音宣布:“我今天打了学生!”
他越发茫然,几乎要怀疑自己不在现实中,而是在某人的记忆里。右手拎着的两碗拉面提醒他,现实就是现实。女孩继续说:“以为我是个瞎子,就不认真学琴……”
谢晔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这么用功啊!”
女孩倏地放开他的手,扯下蒙眼布,随即气势汹汹地问:“你是谁?”
谢晔用了一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送外卖的。”让他迟疑的不是诡异的状况,而是女孩摘下蒙眼布的脸。他在甲马的幻觉中见过她。是捡到猫的女孩。他没搞懂她的头发怎么变长了一大截,并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孩在演戏。他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舞台。
送外卖遇见女孩的当晚,邝诚说要给谢晔接风,把他从店里支走了。老板和小工吃饭,生意当然还是要做的,胡思达不情愿地顶了谢晔的班,在他们出门时嚷道:“给我打包一个蕨粑炒腊肉!”
他们从边门出去,走了一段,来到一条小区密集的路上。如果不是邝诚带着,谢晔根本找不到这家位于二楼的贵州餐馆。正是晚饭时分,店里半满,空气中浮动着刺激食欲的酸味。邝诚径直走到一张坐了两个人的方桌边,其中一人是谢晔认识的,保卫科的张培生,另一个男人看着和邝诚他们差不多年纪,青色的胡茬从嘴边延伸到耳际,眼镜背后的眼神带点锐劲。邝诚介绍说是林峰,记者。
坐着的俩人每人面前一只玻璃杯,里面的红色液体看着不像茶。林峰喊服务员,说再来半斤杨梅酒,两个杯子,菜可以上了。谢晔想推却,邝诚立即摆手道:“云南人哪有不喝酒的!以前我和你爸可没少喝!”
酒很快上来了,照例先碰杯。酒喝起来颇甜,不太烈,像是掺了水。邝诚说:“今天是给小谢接风!说起来我们几个都算和云南有缘,所以顺便聚一下。”林峰冲谢晔笑笑说:“你是云南哪里人?”谢晔说了弥渡,以为对方不知道,没想到林峰了然地点头。张培生解释道:“林峰在写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书,到处采访人,也去了好几次云南,已经很熟了。”邝诚补充:“西南联大你知道吗?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在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合并成一所大学,迁到昆明,在那边待了八年多。”
谢晔不是第一次听说西南联大,他懒得多说,点点头,便专心吃菜喝酒。对他来说周围三个人都是“大人”,而且不熟。邝诚之前说要接风,他以为只是口头讲讲,没想到自己来了半个多月,老板忽然想起了这茬。菜的口味和云南菜有几分相似,他吃了不少,尤其是胡思达点的蕨粑炒腊肉。
另外三个人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聊天,聊着聊着切换到上海话。他们又叫了一斤酒,喝到杯底的时候,邝诚开始调侃张培生的感情生活。谢晔奇迹般地听懂了。
“你说你这算什么?拿钱贴人家就不说你了,日光灯坏了你去修,下水道堵了也喊你,把你当物业用吗?”
“又怎样?我也是看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张培生说着,喝了一大口酒。
邝诚说:“你不要自己做了半天柳下惠,最后小孩喊别人爸爸。”
张培生的眼睛里有道光闪过:“本来也是别人的小孩。”
邝诚早在第一口酒下去就红了脸,这时连靠近领口的脖颈都泛起潮红。他脱了外套,挽起袖子,擦着汗说:“你看你,还不让人讲!我也是为你好。”接着转头换成普通话,“我们讲话你听懂了?”不等谢晔点头,又说:“你张叔叔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你知道吧?打仗的时候,他的班长牺牲了,他转业回来,一直照顾班长的老婆孩子。这么多年,班长的小孩都上初中了。这要换了别人,早就挑明了,搬到一起过算了。”
张培生拧着眉头,谢晔一直担心他会暴起打邝诚,还好没有。林峰慢悠悠地捞酸汤鱼吃。邝诚停下话头,诡异的沉默像水一样漫开,谢晔感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从小就没有妈。”他开口说。
三个男人用不同的眼神看他,唯独邝诚的带着热意,谢晔觉得邝老板肯定喝多了。
他喝一口酒,继续说:“我家里人对我很好,三婆、大姑、我爸,还有大伯他们一家。哦对了,我堂哥和你们差不多大,我堂侄也上初中了。其实我应该喊你们哥,喊叔叔有点奇怪……嗯,虽然大家都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还是很羡慕别人家有妈妈。听说,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在我妈的肚子里。我生下来之后就由我爸和大姑带着,这么些年,我爸一直没再找。怎么说呢,我觉得要是他再结婚,我也不会不开心,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我妈她……”
有个什么哽在喉咙口,他片刻后才说:“她还活着,在上海。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
张培生伸手和他碰杯。另外两人没碰,也喝了酒。谢晔看着张培生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她的小孩,和我不一样,那个爸爸不在了。”
第四斤酒上来的时候,邝诚表示对谢晔刮目相看。张培生说,云南人都能喝,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有什么好佩服的。邝诚呵呵笑道,我不是指喝酒,这小子看起来不大会讲话,没想到真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林峰一直话不多,依旧匀速地喝着酒。邝诚撩他道,林记者最近有没有艳遇啊?听说你换到娱乐条线了,是不是有大把机会接触明星,各种美女?
林峰还没开口,张培生发话了:“邝诚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林峰有乔曼,艳遇,他敢吗?”
邝诚打了个嗝:“呃,是啊,我是狗嘴。你们一个个的都有人可惦记,我没有,我还不能瞎说两句?”说着他忽然哭了起来。谢晔没想到邝老板这么玩世不恭的人,说哭就哭,而且没声响,眼泪滚滚而下,仿佛他喝下去的液体全部从泪腺跑了出来。但邝诚哭得快,消得也快,他用袖子擦擦脸,跟没事人似的又吃喝起来,旁边两个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唯独谢晔一脸茫然。
稍后林峰走开了,张培生问邝诚还要加菜吗。这顿饭吃到现在三个小时,谢晔想不到大人们的饭局这么长。邝诚不看菜单,随口报了两个菜,张培生喊服务员的当口,邝诚笑嘻嘻地对谢晔说:“我刚才哭起来吓到你了吧?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鬼扯。人嘛,想哭就要哭,不然会憋出病来,得请你们家的‘哭神’才能消解。”
尽管知道邝诚和爸相熟,但这么冷不丁地听他提起甲马,谢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惊吓。他呆呆地看着邝老板,连林峰回来了都没注意到。林峰喊服务员加个座,对他们说:“等一下有个交大的小朋友过来,帮我那本书收集资料的。”邝诚立即会意:“付钱找的?”林峰点头。张培生说:“不得了,现在是老板了,写书还雇人干活。”他们嘻嘻哈哈开始揶揄林峰的收入,谢晔想再问邝诚怎么会知道“哭神”,插不上话。
新加的菜上来了。擂辣椒拌茄子,剁椒皮蛋。其实都吃饱了,就是得有点咸口的,好继续喝甜的杨梅酒。这个酒后劲不小,谢晔渐渐有几分飘。三个男人在聊最近看过的球赛,他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在侧面新添的位置坐下,又见那人冲自己熟络地笑了笑。他以为对方是网吧的熟客,再看,发现有点面生,又有种奇异的熟悉。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人的笑意更深,左脸颊漾出一个酒窝。“我们昨晚刚见过,我还给你看过相呢。我叫唐家恒,你呢?”
对于有的人来说,喝酒的时间如果拉得足够长,就会有个从清醒到晕乎又到神思清明的过程。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每一次清醒,会感到比上一次更耳聪目明辩才无碍,意识无限蔓延,思维无比跳跃,会觉得自己是唯一,是正确,是顶天立地一汉子。
张培生和邝诚显然都属于这一类人。当他们的语速慢下来,说明哥俩正晕着,不多会儿,话语伴随着唾沫星子,像遇到岩石的河流一样飞溅开来,谢晔忍不住悄悄挪了下自己的酒杯。原来人有那么多情绪要借着酒精抒发。他原本觉得,邝诚也好张培生也好,是生活安稳的成年人,不像他自己念着个日语大专自考的文凭,未来八字没一撇,让人心虚。可是看他们喝着絮叨着,怎么看怎么空落落,又让人觉得,十九岁和三十来岁也没什么区别。
谢晔在唐家恒加入的时候就感觉到酒劲,后来又喝了小半斤,奇怪的是晕的程度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林峰喝得不比邝诚他们少,维持着不可思议的清醒,大半的神情被眼镜挡住了,像是在思考什么。谢晔说,林老师真能喝啊。他听见唐家恒这么称呼,觉得方便,省得纠结到底是哥哥还是叔叔,就跟着喊了。
唐家恒笑嘻嘻地接话:“他已经喝多了,你看不出来?”
林峰挥挥手:“谁说的?我没醉。”这一分辩,看起来倒是个醉人了。唐家恒来了没多久,自然喝得不多。他说自己早就吃过了,阻止其他人继续加菜。店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原先有四五人的服务员也只留了一个在角落站着。谢晔想起要求打包的胡思达,看一眼电子表。快十一点了,估计小胡同学该吃过了,不至于饿着干等。
看几个人还没有撤的意思,谢晔问唐家恒:“听说你在帮林老师采访,都做些什么,有意思吗?”
“就是陪老人家聊天,西南联大的学生,现在活着的都七老八十了。有的还算清醒,有的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聊一个小时也不见得有多少收获。”唐家恒的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你就问我这个?我以为你要问桃花运的事。还是说,你已经遇见了?”
“遇见谁?”
“姑娘啊。”
谢晔莫名地想起送外卖那天握住他的手的女孩。虽然在幻觉和现实中两次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可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面容。她就像一道强光,冲击太大,模糊了轮廓。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了牵:“哦,那个啊,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唐家恒忽然来了劲,“说说,长什么样?我们学校的?哪个系的?”
谢晔茫然道:“不记得长什么样了。大概是我们学校的吧。”
“有你这样的吗?”唐家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所以你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对吧?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她在旧礼堂排演一个戏,话剧。哦,还有,她捡走了小猫,死掉的老猫留下的小猫。你白天去图书馆后面,她和你大概前后脚。”
唐家恒看他的眼神消退了笑意:“之前我就问过你吧,你看见我去找猫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捡了小猫?”
“我看见了。”谢晔简洁地回答。有些情况下,诚实比说谎好,涉及甲马,他一向不爱用谎言来遮掩,越遮越容易出岔子。
唐家恒绷着脸,不过似乎没有敌意。
“我很确定,我去找猫的时候,旁边没有半个人。你到底搞了什么名堂?你老实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捡了小猫的人是谁。”
当晚十二点多,谢晔在唐家恒家的浴室里又吐了一次。唐家恒隔着门问他还好吧,谢晔漱完口,回答说没事。他回到房间,发现唐家恒正在开放式厨房的电磁炉边煮东西。
“给你下碗面,免得伤胃。”唐家恒背对着他说。这是间看着就很高档的单身公寓,和谢晔容身的隔间简直是天差地别。房间呈长条形,床靠近一侧的窗户,中间是沙发、茶几和电视,另一头是冰箱和料理台。浅灰色床单,深灰色沙发,黑色玻璃面茶几,衬得象牙白的地板昂贵而洁净。
谢晔往沙发上一瘫,闭上眼:“你太贤惠了。我没事,吐也不是因为喝酒。”唐家恒没应声,不知是对“贤惠”表示抗议,还是不信他没事。
确实不是喝酒喝吐的。谢晔很清楚。
胡思达出现在贵州餐馆,正值店家说要打烊催他们散场的时候。看起来他很了解自家舅舅的套路,不喝到关店是不会回的。他扬起眉毛问,没给我打包?谢晔指指旁边的打包盒说,有呢,就是凉掉了。胡思达“嘿”了一声说,你比我舅靠谱。他架起沦为一摊泥的邝诚下楼,林峰在买单,唐家恒没有伸手的表示,谢晔只好把在嘟囔着什么的张培生捞起来。像邝诚那样人事不知的反而好办,张培生挣来挣去,表示自己不用人扶。他力气很大,谢晔被惹烦了,恨不得把他敲晕过去。好不容易把人弄到楼梯口,张培生不知哪根筋搭住了,伸手就扣谢晔的脖子,标准的锁喉擒拿姿势。醉汉下盘不稳,手跟着晃了晃,谢晔总算躲开了。他急出一身汗,求助地朝身后的两人望去,林峰看起来完全清醒了,嘴角挂着戏谑的笑,让谢晔别管张培生。唐家恒的脸上则是明显的嫌弃。谢晔叹了口气,又开始和张培生拉拉扯扯,试图让他下楼。两个人的拉锯之间,张培生一个踉跄,从楼梯滚了下去。
那确实是字面意义的滚下去。谢晔冲到楼梯底下,只来得及看到他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嘴里仍在念叨着不成形的句子。看起来只有蹭伤,也没流鼻血。不知道是皮厚还是运气好。
林峰也过来检查了一番。他没再笑,说了声,怎么不摔死你呢。谢晔听不出这话是否认真的。林峰和谢晔一起把地上的人弄起来,这次张培生不挣扎也不玩擒拿了,任人摆布。谢晔说,我背他走吧。林峰说,一百六十斤呢。谢晔表示自己扛得住。一个燥热的散发着酒气的身体被架到他的背上,林峰和唐家恒陪着谢晔往学校走。胡思达和他舅舅早没影了。
背上压了一百多斤,走不快。进校门后不到一百米,谢晔忽然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他背着张培生走在密林中。张培生挣扎了几下,说,还是等救护队来吧,班长。他怒道,你小子叽歪什么,再喊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喂地雷。张培生不动了。片刻后,他感到有什么沾湿了自己的衣领。没下雨。是背上的张培生哭了。就在半个小时前,和他们一起的小三踩了地雷。小三当场就断了气,碎片伤了张培生的右腿。这片昨天才排过雷,大概是新埋上的。小三是四川兵,爱说爱笑,早上刚给大家讲了他做的梦。说他梦见自己回了家,他妈妈做了一桌菜,还炖了鸡汤。汤面上一层黄澄澄的油。小三说得那个香啊,让几个吃压缩饼干吃得上火的哥们馋死了,恨不得自己也做个吃的梦。
他试图想点别的。这会儿邹茜在做什么呢,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呢。有了身孕的人,可不能像以前一样随便吃个小点心当一餐啊。走之前那天和她吵架,现在想来真是悔极了。回去要好好和她道歉,一定。想到这里,他喘着气对背上的人说,你知道我是在哪儿遇到你嫂子的吗?
知道,十五路公交车,她的钱包被人偷了。你英雄救美。都听了一百遍了。背上的人梗着嗓子说。
谢晔几乎是把张培生从背上甩下来的,还好唐家恒手快,扶了一把,不然人就给扔到地上去了。谢晔跌跌撞撞地走到绿化带旁,吐了。记忆的密度太大,质地太坚硬,战争上的人的悲伤、绝望、想念与希冀混合成铺天盖地的情绪,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之后的过程有些模糊,似乎林峰说他负责把张培生弄到保卫科的值班室,让唐家恒照顾谢晔。然后他就被带着从学校西门穿出去,又走了十来分钟,到了这里。
谢晔闭着眼睛想,不是张培生。不是他。
刚遇到张培生的时候,他看到过一小段莫名其妙的光景,那天他过于疲倦,以至于被短暂地侵入。他以为那是张培生当兵时候的记忆,现在他能够辨认出,在充斥着疲惫气息的战壕里,多年前的张培生推了推记忆的所有者,问他是不是“想老婆了”。记忆属于一个已不在人世的人。班长。饭局上邝诚说“牺牲了”的班长。张培生苦苦暗恋着他的遗孀。班长的过往像一则放错位置的脚注,偷偷潜入谢晔的思维。谢晔甚至能看到他想念的那个女人的轮廓,圆脸,胳膊和脚踝纤细。头发在脑后用一块手绢束住。她多年以前的样子,如今的她是半大孩子的妈。饭局上听说,孩子在念初中。
谢晔在心里问张培生的班长,你已经死了,为什么我还会看到这些?
当然没收到任何回应。
唐家恒端了两只碗过来,隔开些放在茶几的一侧。“阳春面,凑合着吃吧。”他往地上一坐,谢晔发现高度不对,也从沙发上溜下来。面汤放了酱油和麻油,谢晔吃了两口才觉出自己很饿,胃袋都吐空了。两个人一时无话,并肩吃面,房间里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喝完最后一口汤,唐家恒满意地吐出一口气,从茶几下层摸出烟盒,抽了一支点上。
烟的气味让谢晔想起在图书馆背后和他见面的情形,忍不住问:“你之前说,你知道捡了猫的人是谁,是骗我的吧?”
“我没事拿这个骗你做什么。那姑娘眉毛很黑,像男生的剑眉,对不对?”
他的话触动了记忆的弦,激起回响。谢晔想起来,是的,那是个有两道浓眉的姑娘。乍看有点凶。眉毛底下的眼睛呢?他记得她抱起小猫的温柔神情,也记得她发现握手握了半天是个陌生人时的气急败坏。可是想不起那双眼睛的形状,正如他想不起她的脸型嘴角下巴和其他细节。回想起她,他心里有种柔软的起伏,不觉出神。
唐家恒用不拿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呢。”
“是她。你认识她?”
“不算认识,纯属偶遇。在她外婆家。我今天下午去那里做个采访——哦不对,已经是昨天下午了——聊了几句,才发现她是我们学校的。她听说了老猫被杀的事,过去找小猫,还真巧,就让她给捡到一只。哎,和你们这顿酒喝的,忘记把资料给林老师了。”唐家恒伸手从沙发上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倒是正好,我有她外婆的照片,简直就像穿越到另一个时代的她,你想看吗?”唐家恒起身收碗,边洗碗边喊谢晔洗手,说照片很珍贵,明天翻拍完得还回去,可不能弄脏了。
等唐家恒洗了碗过来,谢晔已经洗过手,端坐在沙发边。信封里是个缎面照相本子,唐家恒用小心的手势把它摆在茶几上,翻过带即时贴的页。照片用金银角固定在黑底上,估计是不好取下才拿了整本。原本应该是黑白照,因为时间久远,整体泛着褐色。一张集体照,两张三个人的,一张个人照。谢晔先看单人小照。
难怪唐家恒说就像穿越。她外婆的照片完全可以看作是她那天在舞台上的旗袍留影,区别仅仅是发型。照片上的女孩短发齐耳,英气的脸,浓眉格外显眼。谢晔喃喃地说:“她叫什么?”
“苏怀殊。”
“怎么写?”
“苏州的苏,怀念的怀,特殊的殊。”唐家恒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的姑娘叫什么,苏怀殊是她外婆的名字。我听见苏老师喊她月月,可能是月亮的月?”
唐家恒指着人最多的合影说:“这是一九四一年,西南联大中文系一年级。五十七年前,厉害吧?”
照片上有座平房,房子前面稀稀疏疏三排人,或坐或站。似乎哪个年龄段的都有:大多是男的,有穿长衫的,也有穿衬衫西装的,一两个人打了领带;少数几个女生集中在照片左侧,一律身着旗袍。照片上每个人的脑袋只有指甲盖大小,谢晔把女生看了一遍,终于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下次再遇到她的外孙女,想必他能一眼认出。女孩微微侧着身子,脸孔转过来对着镜头,没有笑。
另外两张三人照上,她的表情要好得多。一张是和年轻的一男一女,男孩穿着军装站在一侧,她站在中间女孩的另一侧,他们身后像是有个湖,影影绰绰看不清。另一张也是和一男一女,不是之前的那两人。
唐家恒在旁边像解说员一样讲解:“苏老师是复旦中文系的教授,已经退休了。她说,早些年抄家,日记本都没了,只有照片和毕业证书被她一张张藏在废报纸里,留了下来。你看这个穿军装的男生,是照片上另一个女生的男朋友,他和拍照的男生后来都去参军,年纪轻轻的就殉国了。”
谢晔没应声,盯着最后一张三人照看。
唐家恒把脑袋凑过来,几乎和他头碰头。发现他在看什么,又说:“这张她没怎么讲。回头等林老师整理完录音,我可以跟他借录音的文档,让你看看这些人的故事。”
谢晔注视着照片。隔着五十多年的时光,叫作苏怀殊的女孩和她的朋友们看向照片外的他。三个人当中,两个女孩穿的是短袖旗袍,苏怀殊揽着比她矮半个头的女伴的肩,矮个儿女孩脸容稚气,有些羞怯和僵硬。男人不像其他照片的男子那样戴帽子,和她们隔开一些站着。他穿着对襟短袖,身材高大,可能因为逆光而眯着眼。
谢晔家里有这张照片的局部。准确地说,是这个男人的头像的放大。是小爷爷的遗像,和爷爷、奶奶的遗像一起挂在堂屋里。据说小爷爷曾是谢家最精通甲马的男人。素未谋面的小爷爷在谢晔心里非常亲近,是因为三婆的关系。三婆糊涂的时候,谢晔总是被她当成小爷爷,喊作二哥;而当三婆清醒的时候——这种时候少得多——她不止一次念叨过,你长大要像你小爷爷一样能干,但不要像他一样傻。谢晔没搞懂能干和傻这两种极端的特质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有时他觉得,因为三婆把日子过得循环往复,小爷爷成了家里的传说。在谢晔出生前的十多年间,爸也曾经被三婆当作她早逝的二哥。
此刻,传说就在他的眼前。在一个毕业于西南联大的女人保存了五十多年的影集里。
“有酒吗?”谢晔问。
唐家恒笑出了声:“还喝啊,你。”说归说,他起身去冰箱拿了啤酒,人手一罐。易拉罐拿在手里和冰块差不多。谢晔来了上海才发现,这里的人对冰啤酒有种偏爱。高考之后的夏天,他和同班的男生们在烤串摊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其中至少有大半是常温的。云南人不太介意啤酒的温度,也许这种细节是城市文明的产物。
谢晔的班级考上大学的有三分之一,基本都在省内,只有两个人考到外地。云南人不爱离乡背井。大学以外有去念高职的,还有复读的,直接托人找工作的,回家务农的。从此每个人将走上不同的道路,不过在那个短暂的夏天,他们对未来的意识尚不清晰,也没有多少离愁别绪。大家沉浸在高考过后的颓然放松当中。
不止一个人在吃喝的间歇对谢晔说,你明年再考嘛,你肯定可以的。这次只是运气不好生病了。
谢晔不接话。他很清楚,复读重考,上云南的大学,对他而言确实不难。上海的学校就很难说了。如果多花一年时间还去不了上海,不如直接背包走人。他的同学们并不知道,困扰他的问题不是前途而是家族,他也不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和人商量。
奇怪的是,面对刚认识几个小时的唐家恒,他觉得可以说实话。谢家的甲马,血缘带来的“梦见”,他正在寻找的妈妈,还有刚出现在他眼前的小爷爷的照片。为了谈论这些,他需要一些酒精。啤酒虽淡,聊胜于无。
谢晔喝了一口冰得摄人心魄的啤酒,用他这些日子以来调整得几乎听不出云南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之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去找猫,一两句话说不清,我先给你讲讲我们谢家的事吧。这个人,”他指了指照片上的高大男子,“我一看到就认出来了,他是我们谢家的,是我爷爷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