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滴水穿石
文华殿廷议结束后,朱翊钧一回到乾清宫,便见尚食局已经呈上了今日的早餐,母子二人用罢后。
就该朱翊钧给李贵妃汇报今日文华殿廷议发生的事情。
大明自开国以来就有后宫不得干政的明谕,李贵妃也知道这个规定。
她本不想掺和国事,但是奈何皇帝岁数太小,又恐宦官把权,只好自己以听政之名,来替儿子把关。
朱翊钧自知自己现在实力还很弱小,尚未完全掌权,不能莽撞,只能暗中发展。
这样也有好处,一来自己尚不熟悉政务,可以先慢慢了解,从入门开始。
二来,大事都有内阁以及自己母妃、冯保顶在前面,自己也可以减轻压力,暗中偷偷发展自己的势力。
想到这,朱翊钧开始滔滔不绝的进行今日的工作汇报。
李贵妃听完之后,对今日朝堂上众人上书营救孟冲甚是生气,心里更加肯定孟冲必须得换。
自那日李贵妃和陈皇后得知刺客是孟冲的干儿子时,就已经商议要换了孟冲,让冯保掌印司礼监。
没想到今日还有这么多人去替孟冲说清,这些人无一不是高拱门生。
李贵妃瞬间就感觉臣强主弱,心里对高拱已经打起十二分提防。
且说那日高拱在值房办公,忽有圣谕下达,还加了两宫懿旨,意思是要罢免孟冲掌印之位,提冯保为司礼监掌印。
高拱乍一听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没想到冯保动作如此之快,新帝刚刚登基,就把他提升为掌印。
司礼监掌印有着批红之权,虽仅具有外朝三品之级别,但手中的权力有时候可与自己这个内阁首辅相匹敌,因此才有“权过首辅”内相之称。
隆庆元年,司礼监掌印空缺后,自己为何先是推举陈洪、然后又推资历尚浅的孟冲,就是为了自己好独揽大权。
因为他俩上台后,自己不论上什么奏疏,下发什么政务方针,都能通过。
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这么一套决策流程,尽掌握自己手中,宛如“皇帝”一般。
眼下,如若让冯保掌印司礼监,他与自己又有过节,自己的票拟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在国家决策方面畅通无阻。
反而处处受限制,这样不仅达不到自己的政治目标,反而自己决策的执行力度也大大下降。
高拱当即召集六科言官,来讨论这件事,几人商议半天,决定用内阁以及六科的封驳权,驳回圣旨。
别看六科言官只有区区七品,但手中权力大的很,太祖皇帝朱元璋开国时特意将这个官阶品级定的很低。
就是希望让大明的年轻人来担当此职,年轻人有冲劲,又没有条条框框,是很好的人选。
起初高拱还有些犹豫,但当吏科都给事中雒遵引经据典,说道
“谏官,前朝历代自古都有,我等主要职责就是议论政事,以备顾问,来减少朝廷政策失误。
如今陛下年幼,冯保擅权,我等朝廷谏官岂能由此阉奴胡来?
驳回自古即有,西汉时,圣谕常有不合理之处,大臣便有封还诏书的事情。
唐时,封驳制度乃是一項行政法规,唐之所以如此兴盛繁荣,依愚生之见与封驳制度密不可分。
正因有了封驳制度,朝廷政务才能有效运转,才能确保朝廷各项决策能够大体上正确发展,这也为后世王朝树立了正式典范。
太祖皇帝曾立下六科道官有驳回的权力,就是为了防止此事发生,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我等当尽忠尽责也!
景泰三年,代宗皇帝想不合礼制,私立太子,朝堂谏官据理力争。
嘉靖二年,大礼仪之争,当时内阁首辅杨公岂不是为正礼制,先后奉还御批执奏三十余疏。
今元辅柄国之政,岂能受制于阉奴?当以驳回谬疏,力制冯保也!”
高拱听完雒遵劝谏后,当即打定主意,与六科道官,使用驳回权,竟然将这道以皇帝名义,加盖两宫的懿旨驳了回去。
事后,李太后闻之大怒,斥骂了高拱一上午。
今日又得知文华殿廷议,高拱指示门生上书营救孟冲,心中更是怒不可遏。
女人即是如此,你不让我做的事儿,我偏要去做。
你不让更换孟冲,我偏要换了他!
但眼看这个情势,发内阁是万万行不通了,高拱必然从中阻拦。
想到这里,李贵妃决定以皇帝的名义来发中旨。
你内阁以及六科言官能行使驳回权,皇帝自然也能行使中旨权。
“钧儿,你觉得冯保这个人怎么样?”李贵妃问。
面对李贵妃问题,朱翊钧早有准备,虽然他很想说,冯保盗窃威罪、欺罔专擅,奸也!
但是眼下这种情势不得不昧着自己良心说一句:
“大伴勤诚敏练,是个肱骨耳目之人。”
李贵妃一听,大喜点点头道:
“不错,冯保早年入先帝府邸,对你可谓是忠心耿耿,你如今既然已得大位,他也应该水涨船高,再升一位才是。”
果然,自己的母亲现在被冯保已经灌了迷魂汤,是言听计从。
“那依母后之见?大伴掌印司礼监?”
李贵妃点头称善。
眼下冯保深得李贵妃信任,又弄出来个孟冲干儿子刺王杀驾的事件。
冯保掌印司礼监已经是大事所趋,自己只能先答应下来,后面再慢慢利用他和高拱的矛盾,逐步拔之,坐收渔翁之利。
“甚好,儿也早有此意,就依母后之言任大伴为掌印吧。”
宫内两人谈话早有人报之冯保,只见冯保附在传旨太监旁耳语了几句,后者听了露出一脸奸笑,扬长而去。
朱翊钧回到东暖阁后,新调来的太监张鲸立马上前堪了一杯枣茶。
自上次朱翊钧初见张鲸后,就将他也调来了乾清宫。
一来张鲸,在内书堂里读了多年书,颇知文墨,在太监里面算的上是个秀才。
二来他历史上曾扳倒权势熏天的冯保,想来是有两把涮子,调在自己身边,留有后手。
朱翊钧喝了一口暖茶,端坐御案,提笔开始练习了书法。
近来他每当心情烦躁,都要来练习一会儿书法。
片刻,朱翊钧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一气呵成的写完了一贴。
“张鲸。”
“奴婢在。”
“这首诗你认得吗?”朱翊钧问。
“回皇爷话,奴婢认得。”
“念!”
张鲸清清嗓子,开始有板有眼的念道: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
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
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
“这个张鲸果然有两下子。”朱翊钧心里嘀咕了一句,等张鲸念完后,他随口问道:“知道是谁写的吗?”
这首诗恰好张鲸曾在内书堂读书时读过,因此恭恭敬敬道:回皇爷,这是少陵野老杜公所写的《诸将五首•其四》。
张鲸的表现,完全出乎朱翊钧的预料,没想到明代的太监文化水平这么高。
“那你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吗?”
朱翊钧眨了眨眼,躺在了御榻上,懒洋洋道。
张鲸自然知道这首诗其中之意,但他生来谨慎惯了,此时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因此沉思了会儿,说道:“奴婢愚钝,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朱翊钧严肃道:“此乃说的是宦官专权的事情。”
张鲸一听,大惊失色,立马跪在御榻前。
“你跪什么?朕又没说你。
虽然朱翊钧没有点名说自己,但自己毕竟也是个宦官,张鲸诚惶诚恐。
“朕问你,你说这个宦官专权指的是谁?”
这明摆着的事实,张鲸自然也知道,他摇了摇头说道:“奴婢生来就愚笨,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朱翊钧冷笑几声问道:“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敢说?”
“朕现在命令你说!”
张鲸颤颤的说了六个字,“莫非是冯公公?”
朱翊钧不置可否。
“将来你若做了司礼监掌印,你会怎样?别急着回答,把这个问题藏心里,回头想想,自己好好问问自己的心,你先下去吧。”
张鲸心头一震,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躬身告退。
……
廷议结束后,内阁三人一路上各自不语,心事重重的回到值房。
走进内阁办公大楼,正中间就是摆着文圣孔子牌位。
三人不约而同的都抬头瞅了一眼,想这偌大的内阁,一百年间更换了多少阁臣。
“元辅、子象,若没什么事儿,仆先回值房去了。”
高拱看都没看张居正一眼,拂袖而去。
高仪则苦笑一声,安慰张居正:
“太岳,高肃卿的脾气就这样,你也别太往心上去。”
张居正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高仪摇了摇头,一进高拱值房,就听见后者咆哮着:
“子象,你看看,皇上今天是什么意思?皇上有意偏袒冯保!老夫怕就怕这个,皇上年幼,心智不成熟,容易被奸人蒙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高仪不置可否。
“内阉冯保挟威少主,操重柄于宫闱。两宫娘娘又都是妇道人家,我等顾名大臣焉有坐视不理乎?”
高仪慢悠悠吐出一句:“肃卿,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未免小题大做了些。
那冯保毕竟陪皇上多年,感情深厚自是不用多说,今日明显是皇上年龄小,坐不住了,才不愿意听六科言官之奏。
况且,目前也没发现冯保有什么擅威作福之迹象,不如我们主外,冯保主内,我们上下一心,共辅幼主!”
高拱知道高仪就是书呆子,只认死理,与他说这些,就是再费多少口舌也没用。
正在两人相执不下时,忽听走廊有脚步声传来,只见内阁值班文书拐进来报道:
“吏科都给事中雒大人和礼科都给事中陆大人求见。”
高拱正愁跟高仪说不通而心里窝火,摆了摆手:
“叫他们进来!”
几人行过官礼之后。
高拱率先说话:“今日朝堂上,诸公侃侃而谈,我大明有你等科道言官,国家之幸矣!”
“天子初等大宝,吾等科道言官当直谏君上!”
“只恨韩公尚未得保,吾辈仍当齐心协力!”
“冯保窃权,天下士人无不恨之,日后定当与他势不两立!
众人慷慨激昂,直说的高拱意气风发,他正想欲将此事再和几人细细商议。
突然见,又听得院中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几人一时屏气凝声,听着动静。
只听一尖声嗓门喊道:
“圣旨到!”
高拱值房这几人以及隔壁的张居正都出来跪地接旨。
只见宣旨太监不慌不忙,拿出一卷金黄色小轴,开始一字一句宣读:
中旨:司礼监掌印孟冲纵容下属刺王杀驾,罪不可赦,免除其位,罚守先帝皇陵,无诏不得回京。
吏科给事中韩揖朋比为奸,廷杖八十,以儆效尤。
即日起,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接任掌印太监,依旧提督东厂。
内阁知道。
钦此。
高拱听完头都炸了,他气的不禁浑身颤抖了起来。
中旨,皇帝可以抛开内阁票拟,自行发布旨意,表面上没什么问题,但这其实就是体现皇帝独裁的表现。
终隆庆一朝皇帝都是托政于内阁,高拱一个人就代表了大明政府。
中央大九卿、小九卿,各地府台、道、路州府,凡是用度之事哪个都得出自他手。
高拱感觉到了权力的魅力,有了权力他可以将人、物、事、乃至世间的一切都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人类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
区别就是需求和欲望。
动物只有需求,没有欲望。
人既有需求,也有欲望。
对权力的追求就是人最核心的欲望之一。
有了权力也能满足自己一切欲望。
高拱对此深信不疑。
高拱已经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他不能接受任何人来和他争夺权力。
包括以前的徐阶、赵贞吉、李春芳、殷士儋,还有现在的张居正。
就是...就是皇帝也不行!
小皇帝刚刚登基不出两天,便发中旨,无视内阁,若任其发展,以后还能将他掌控在自己手中吗?
“高拱!你还不接旨?
传旨小太监催促道。
高拱抬头看了眼小太监,见其正得意的阴笑着。
高拱再也忍受不了,猛地起身咆哮了一句:
“接你妈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