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有灵境
天祐六年,岁在甲子。
一老一少两位道人,行于群山之间。
山势峻峭,群峦挺拔如剑,森木苍翠,林叶摇曳生姿。
小道人生得唇红齿白,顾盼生姿,虽为道人装束,却难掩粉黛。
是位坤道。
她漫步山路之间,气息绵长。
“亘古通今,兹山淅荒,灵境寂寥,罕有人游。”
“世间灵境之说纷繁如雨,师父您可知其中孰真孰假?”
老道人健步如飞,陡峭山石在他脚下好似平地。
听闻弟子问询,他轻抚颔下白须,呵呵一笑,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
“妙真,你自六岁入求真观,至今已有十二年。”
“为师考考你,吾求真观所求之真,是为何物?”
坤道不假思索,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她回答了不知多少遍:
“自五百多年前祖师建立求真观,传下祖训,吾等道徒所求之真,为道心本真,亦为本性。”
“寻得道真,即可飞升成仙,得证长生。”
老道士点点头:“背得很好。”
妙真有些羞赧的低下头,师父此言,实在指她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正准备接受批评,却听老道士长叹一声:
“寻道求真,本无差错,但本门祖训之意,却并非如此,实为后人曲解。”
妙真依旧微低着头,但两耳微动,显然心中极为好奇。
自家师父在观里虽无实职,但辈分极高,至少,观主见了自家师父,都要行礼问好。
老道士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坦言道:
“祖师建立求真观前,曾云游四方,无意中坠落一群山谷地,没想到,竟误入传说中的灵境。”
“好似黄粱一梦,历经数十年,恍惚回神之际,世间方才须臾。”
“百年后,师祖功成圆满,羽化飞升,临走之际,他老人家留下祖训。”
“他于灵境之中,承蒙点拨,传道之恩,立誓回报。”
“然缘分已尽,他千百次重回山谷,仍无缘再入灵境。”
“时也命也,师祖推算出,五百年后,天地将有大变化,届时,各地灵境将启,而身怀灵真道体者,或有缘得入灵境。”
“祖训中的真之一字,乃师祖之师的真祖名号,吾等后代子弟,无论如何,便要寻‘真’报恩,将师祖留下之物,送入灵境,送到真祖手中。”
妙真听得心驰神往。
她曾听闻。
正史不一定正,但野史一定够野。
曾经的她不屑一顾,现在的她,恍然后觉:
自家师门这野史,也是不遑多让啊。
但忽然间,她反应过来,注意到五百年这个时间节点,而现今,正是求真观建立五百多年的时候……
妙真眼巴巴的看着老道士,有些不敢置信的开口:“师父,您的意思啊?”
“没错。”老道士含笑点头:“你我师徒此行目的地,正是师祖曾坠落的山谷之地,也即,灵境入口。”
“世间灵境之说,繁多如天上星,但大多虚无缥缈,其他的不敢说,为师可以肯定的是,师祖曾去的那处灵境,一定为真。”
“而妙真你,便是求真观五百年气运所钟的弟子,寻真报恩,便是你的天命。”
小坤道瞪大了眼睛。
还没等妙真回过神来,走在前头的老道士登上坡顶,指着前方郁郁葱葱、山雾缥缈间好似人间仙境的山谷:
“灵境入口,到了。”
妙真站在老道士身旁,震撼的望向前方。
在她眼中,如梦似幻的云雾之后,恍惚间,有一方神秘天地呈现。
支撑天与地的远古神树,盘绕其上的真古之龙,麒麟踏紫云,玄武托神剑……太多太多,数之不尽,而在更远方的十万大山内,无数此世求而不得的先天灵根、道蕴精粹孕育其中。
“师祖之后,世间再无仙人。”
“妙真,成仙之机就在其中,能否把握得住,就靠你自己了。”
妙真神情郑重,深深作揖:“弟子,绝不辱命!”
她看向灵境入口所在之地,眼神中,满是坚毅之色。
……
七月七,乞巧日。
山脚下,小石村。
农忙过后,夏尾巴仍未散去。
清晨,露压叶尖。
早早起床的张三假,开始了一天的日常工作。
“咔斯……咔斯……”
钝化的柴刀,在一次次的研磨中变得锋利。
准备完善后,他推门而出。
村道上,早早也起来的汉子见到张三假,热情的打了个招呼:“三假先生,早啊,今天也打算进山?”
张三假认真的点点头:“近来山里不太平,据说连大虫都跑出来了,必须在林边布设一些驱兽粉。”
“李哥,你帮忙提醒大家伙儿,最近别去打猎了。”
“村里幸亏有您,若不然,恐怕会多出不少伤亡。”汉子李哥感激道,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三假先生,最近村里多出了一些生面孔,看那模样,都像是城里人。”
“前几日您忙着给孩子们启蒙,可能没注意到,我跟您提醒下。”
“您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谢谢。”点头表示感谢,张三假沿着村道继续向前。
村口处,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站在路边,似乎在商谈着什么。
他们的语言很特殊,张三假听不懂,也不在意。
这两人,应该就是李哥所说的“城里人”了吧?
那绫罗绸缎,确实与村里的粗麻衣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萍水相逢,一老一少对着张三假微笑点头,而他也回以微笑。
双方擦肩而过。
直到张三假的身影消失在村外泥道的尽头,站在路旁的公子哥这才开口道:“师叔,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
“莫急,莫急。”老头满头花白,但却精神矍铄,说话间,露出一口有不少缺漏的老黄牙:“灵境初开,机缘遍地。”
“你我运气好,得以进入灵境。”
“但很多东西,非有缘者不可得。”
“灵境之大,难以度量,加之此番进去灵境的,绝不止我们,东奔西走,最后反而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师门留下传承,说这小石村,最是机缘多。”
“你我不一定有缘,但我们有钱。”
“钱可通神,亦可通缘。”
“你我站在村口,观谁有缘,以钱买之,岂不乐哉?”
“当然,若是对方不愿,我们也可以‘理’服人嘛!”
“身处此界,你我被灵境天道压制,虽无法施展道术,但武功之流,却是不受影响。”
“在修仙之前,你师叔我,好歹也算得上江湖一流高手了。”
“宝物也好,机缘也罢,从来都是有德者居之,不是吗?”
公子哥敬佩道:“师叔高明。”
“呵呵。”老头儿乐呵呵的抚须。
另一边。
张三假已经来到了林边。
抬头望去,群山叠翠,郁郁葱葱,一眼望不见尽头。
隐约间,可听闻林深处有虎啸声传来。
小石村,就坐落于这片凶恶的群山密林旁。
张三假轻吸口气,解开腰间的小布袋,开始绕着树林边缘抛洒驱兽粉。
有了它,即便是大虫,也不敢贸然靠近。
这些年,同样的工作,张三假做了不知多少次,熟练得很。
“哗啦啦……”
但天有不测风云。
前半晌还风和日丽的天气,转眼间,就乌云密布。
顾不得未完成的活,张三假连忙小跑到一棵老树的树洞内躲了起来。
他前脚刚进树洞,后脚,哗啦啦的大雨便倾盆而下。
那堆叠如瀑的雨幕,张三假在小石村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这么大的雨。
独居树洞内,静赏雨景,不知不觉,他竟有些痴了。
这大雨来得匆忙,也走得离奇,转眼间,雨幕散去,乌云裂口,明艳阳光洒落。
走出树洞,张三假正准备继续进行手头的活计,眼睛余光一扫,忽然发现了什么,走过去,蹲下身来。
这是一个烂泥、枯叶与积水杂糅而形成的污水坑里,一只浑身羽毛被染湿、狼狈不堪的小麻雀,已经晕死过去,浮在污水上。
若是无人救治,恐怕这只小鸟儿,将无声无息的葬身在这场林中之雨里。
“小家伙,遇上我,你也是运气好。”
张三假笑了笑,小心翼翼的将小麻雀从污水坑里捧了起来,用衣角为它擦干身上的水分,这也导致了他衣裳一角变得黢黑。
确定这小东西还有心跳,张三假动作轻柔的将小麻雀放进自己腰间的布袋内,顺带放松袋口,避免小麻雀被憋死。
受伤的小麻雀,若是直接放归自然,虚弱的身体根本取不来足够的食物,只会让自己本就虚弱的身体愈发虚弱,最终还是会死。
秉承着好人做到底的想法,张三假准备将小麻雀带回家养两天,等它好转了,再放归自然。
做完了这些,张三假继续未完的工作。
直到晌午,他才做完。
烈阳高照,张三假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因为大雨的影响,他晚了半个时辰才布置好驱兽粉。
没带干粮的他,此刻已是腹中空空。
“得抓紧回去了。”
心头如此想着,张三假回村的脚步加快了几分。
途径先前避雨树洞处时,一道光亮透过水洼反射进他的眼里。
张三假本能的望去,忽的一愣。
只见一浑身道袍破破烂烂的女道士,正倒在树洞口,看样子像是昏死了过去。
外乡人?
回想起李哥的劝诫,张三假犹豫了两秒,还是走上前,探了一下女道士的鼻息。
活着。
他叹息一声,蹲下身,欲将昏迷的女道士背起。
这时张三假才发现,女道士即便昏迷,但右手里依旧死死抓着一只山鸡?
山鸡似乎也被折腾得够呛,也处于昏迷状态。
张三假扒拉了两下,见女道士死死不松手,力气之大,他根本掰不开。
见状,他也不再多做无用功,背起女道士,任凭她右手抓着的山鸡垂到身侧,就这样,朝着村里而去。
晚阳渐起之时,小石村终于出现在张三假的视线中。
背人赶了这么久的路,张三假已是大汗淋漓,要不是底子好,他根本撑不下去。
临近村口,张三假惊讶看着仍在村口小道旁站着的一老一少。
他们从早上站到了现在?不累吗?
心里所想,并未付之于口,想着早上两人先对他打了招呼,他也就对一老一少点头致意。
原以为仍是擦肩而过,却不曾想,那公子哥忽然出声道:“小先生,不知那山鸡,可否割爱?”
“在下愿出十金。”
这不是会这里的话吗?虽然语调有些不太一样,但不影响听懂。
不过外乡人嘛,私下里用自家方言交流,也不奇怪。
十金?
张三假惊讶于城里人的富裕,但却是摇摇头:“抱歉,那山鸡非我之物,而是这位昏迷女道长的,两位若是想要交易,不妨等她醒后再来。”
那公子哥还打算说些什么,一旁的老头儿笑呵呵的阻止了他:“先生说得对,是我们孟浪了。”
张三假点点头,继续朝着家中走去。
凝视着张三假远去的背影,公子哥忍不住道:“师叔,若是我没看错的话,那女道士和我们一样,是灵境外之人,而她手中提着的山鸡,虽然模样狼狈,宝光暗淡,但应是宝录中记载的卯日星鸡吧?”
“吃一口卯日星鸡肉,便可长生不老,这可是仙人才能办到的事!还能拔高自身灵根上限,令修行一路坦途!”
老头儿眼神幽深:“师侄莫急,老夫自然看出来了。”
“那女娃娃道门出身,与我们圣教势同水火,不可能乖乖交易。”
“既如此,不如等无人之际,我们去到那村民家中,杀人夺宝。”
“小石村是机缘之地,若非必要,不可与此地村民起冲突,不可伤及他们。”
公子哥听完,顿时了然,恭维道:“还是师叔目光毒辣,想得周到。”
老头儿得意一笑。
……
眼见自家小院已近,张三假顿时松了口气。
背人赶路,实在太累了。
“三假先生,您回来了?我还想着,您若是还没回来,便招呼村民去找您。”李哥迎面走来,见到张三假,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那场大雨耽搁了些。”张三假不好意思的笑笑:“劳你挂念。”
“哪里,比起您的恩德,我们做的这点儿小事,不足挂齿。”李哥不在意的摆摆手。
这时,他注意到张三假身前口袋处探出头来的小家伙,以及被他背在身后的女道士,叹息一声:
“您又捡动物回来了?我都记不清,这是您这捡回来的第几个了。”
“我知您心善,但天下之大,需要被救的生命这么多,您只是一个人,怎么也是救不过来的。”
张三假低头看了眼口袋里的小家伙,见它呆呆的模样:“我懂得这个道理。”
“但既然看到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李哥不依不饶:“动物也就算了,但这人……先生啊,这些外乡人心思难测,我怕您会受到牵连。”
“没事,没事……”张三假脸上笑意依旧:“等她醒了,我会让她尽快离开,不会有事的。”
“您啊……”李哥叹息,见张三假坚持,也是无可奈何。
“我先回去了,背着人挺沉的。”张三假说道。
回到自家小院。
张三假将女道士背回屋里,在床上放好,见她一身湿漉漉的,出于男女有别的考虑,便唤了隔壁李哥的媳妇,来帮忙为女道士换一身衣服。
感激的送走李哥媳妇后,张三假这才开始熬药。
雨中受凉昏迷,醒来后若是不喝些暖身子的汤药,后续感染风寒的几率很高。
熬药等待的时间,张三假来到院里的大水缸旁边,拿起木板,为小麻雀搭了个简易的鸟窝。
铺上暖和的稻草后,他将口袋里醒来后、不吵不闹的小麻雀掏了出来,放进新鸟窝里。
“乖,在这里休息几天,等伤好了,想走再走。”
小麻雀愣愣的看着张三假。
留了些米粒充当小麻雀的口粮,张三假转身回屋。
天色渐晚,他也得准备吃食了。
……
月上柳梢头。
“咕咕”的鸟鸣声中,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张三假家小院的门口。
而在不远处,是放风的公子哥。
老头儿眼神阴冷。
圣教出身的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若非此方灵境压制修为,若非小石村特殊,为了卯日星鸡,屠村灭灵的事,他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甚至为了消息不会走漏,他会将方圆十里内的所有生灵,抽魂炼魄,确保万无一失!
眼下偷摸杀人取宝,还准备放过那村民,在老头儿看来,自己已是太过仁慈。
脚下一点,他无声无息的掠进小院。
看着不远处、透着烛光的木屋,老头儿咧嘴一笑。
正欲动手。
“咕咕……”
一声鸟鸣,让他动作一滞,反应过来后,他猛的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只正趴在鸟窝里的麻雀?
吓老夫一跳!
畜牲,你已有取死之道!
老头有些恼怒。
村民他不敢杀,一只麻雀,还杀不得吗?
进入灵境至今,他已经忍得很辛苦了啊……
老头儿目露残忍之色。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只小麻雀的眼中,亮起了两点金红火苗。
那流苏焰火,流淌在羽翼上,如神如圣。
尊贵得不可方物。
哪是什么麻雀,分明是降世的神凰!
老头儿瞳孔收缩,心脏似被无形大手攥紧。
金红之火在老头儿眼中骤然放大。
好似坠落人间的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