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船
1
当你身在海上,你的梦也必在海上;直到远离大海,你的梦仍旧大半在海上。
记得是位出海多年的老水手,曾如此信誓旦旦地对我宣讲,关于海上梦境的种种神秘之处。直到今天,我也始终能够依稀忆起在亚历山大宿醉登船那晚的梦境:因为醉得太厉害,身体暂时搁浅在床,灵魂则随着庞大如马耳他岛般的海洋领航者号漂荡。船,像是在赌气一般,刻意与海岸间保持着数十海里的距离。戴黑色独眼罩的船长正在卖弄他的操舵技术,使四面八方的海平面,永远维持笔直无物的状态。我低头俯视黝黑无际的水体:不满又压抑的波涛,一群群如银色蜻蜓般快速掠过的飞鱼,莫名其妙地令人联想起宇宙深处最晦暗处的形貌。即便头顶繁星与满月的光亮,也丝毫不能辉映那微微振动不停、仿佛随时都要收拢起来吞噬一切的海面,又仿佛海之所以压抑躁郁,仅仅因为我身下那艘明亮又温和的大船,撒开了一张无形的、拥有无限张力的大网。
离开梦海,沉入无从计较时空的记忆断片中,身体又渐渐变得与灵魂亲密,思维自漆黑的海与夜当中挣扎爬起,脑袋里如游鱼一般,闪过各种或许根本就无关紧要的琐碎念头,但其中至少有一个,对当时的我而言,却是无比紧要的:
“喂,起啦——你错过‘北非之星’了!起啦,要赶不上船了!”
我惊得整个人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宿醉的头痛又一下子把我击倒。费力看了眼手表,十二点半,中午,饿到胃疼,喉咙干得像块锈掉的铁皮。
不知身在何方,房间天花板的第一印象类似罐头,似乎是哪家汽车旅馆的客房。床很软,也大,不过胳膊伸伸就摸得到中缝,应该是由两张单人床横拼起来凑数的意大利式。鹅绒枕头深陷,被褥的触感略略剐手。勉强坐起身来,眼前是藏青色主调的昏暗房间:藏青色绒面沙发、藏青色墙面围饰、藏青色靠枕和垫褥。尼罗河式花纹的寝帘散开,但也并未拉上,床头灯都是暗的。
耳朵的感觉也渐渐回来——屋外人声鼎沸,是那种走在科隆街头,一不小心遇上狂欢节的热闹。我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连鞋都没脱,衣服邋遢得厉害,被子已黑得一塌糊涂。赶紧起身,坐在床沿,双脚沉沉踏在结实耐脏的银杏叶图案的厚地毯上,茫然四顾:喧哗声统统来自房间另一头、那扇向外突出的半切六棱柱落地窗外。
有百叶帘,是特制的宽幅叶面,墨绿色,殖民地风格。两侧还有米色落地帆布窗帘,但没拉上。不太像阳光的暖黄光线,以及紫、蓝、红、绿四色的霓虹灯光,从半旋的叶片间透过来,勾引我心中不断涌起的好奇心。再回头,身旁实木床头柜案面上,摆着不知哪位好心人备好的SAFI矿泉水和阿司匹林药片,以及一张橘色便笺纸。
一面旋开水瓶,吞服阿司匹林,一面看那便笺纸上的内容:黑色钢笔字迹,潦草到难以辨认,也不像是英文。只得原样放下,转而起身,向着落地窗走去,打算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旧石砖路、伦敦式红色电话亭、街灯、路标、琳琅满目的店铺、露天酒吧、旋转楼梯……成群的行人,围聚在缓慢行进着的游行队伍两侧,高声欢呼,拥抱,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氛围令人想起Èdith Piaf⑥那首《人群》。
左右望不到尽头的这条砖石长街,以及往对面看去时,和这边一模一样的落地窗、百叶帘、错落明暗的房间,有些像是淘金热时期美国哪处西部小镇内的风景(之后回想起来,倒是诚如萨义德先生所言)——当然,绝非真实风景,而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西部片热潮时随处可见的电影布景:规整、伪饰、缺少岁月痕迹和实用性,玩具小屋式的摹拟,却又意外地讨人喜欢。
想打开飘窗,但根本找不到把手:看似通透的房间,实际竟是全封闭的。无奈之下,勉勉强强抬头仰望——没有天空,长街之上,是封闭的天顶,完全被栅栏状分隔的万色霓虹灯覆盖。这条大概与长街一样长的霓虹天街,可随长街主题,变幻出各样的灯光气氛来:只要控制它的人们愿意,哪怕外界电闪雷鸣,这里亦可晴空万里。用电影来作比,该是彼得·威尔的《楚门的世界》,若要类推到哪个现实中的建筑,必定是澳门的威尼斯人酒店无疑。
换句话说,我此刻其实是在亚历山大港内某处参考威尼斯人酒店风格修建的汽车旅馆内留宿?埃及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端了?
还好,疑惑到几乎要狠捏自己脸的当口儿,头顶忽然响起悠长的轮船汽笛声。与此同时,有人轻敲了几声客房门——进来的是位身材修长的男服务生,蓄小胡子,开罗人面容。
“先生,您已酒醒了吗?阿司匹林效果如何?”
还没来得及答他什么,便又是热情洋溢的一句:
“这里是海洋领航者号——顺利抵达的黎波里!”
服务生大名曼苏比,英文流利,德语粗通。前天(没错,这次宿醉竟长达一天半)在亚历山大醉得不省人事时,就是由他和同事一道,费力将我抬到舱房、安顿妥当的。顺带一提,连出租车费也是由曼苏比垫付的,实在是令我感到羞愧无比。
窗外热闹的,即是那条被称作“皇家大道”的船内步行街。升舱后得到的所谓“皇家大道观景房”,名字响亮,其实也就是能从舱房看到外面步行街的程度,和完全无窗的内舱房差别不大,一路与海景无缘,且因为面“街”,难免吵闹,属于第二廉价的舱房。不过,因为此时船上床位有富余,曼苏比义务帮我将两张单人床拼成了一张,倒意外享受了大床待遇。
“北非之星”并不是由亚历山大港首发:这艘海洋领航者号,最开始停泊在雅典,经过罗得岛、塞浦路斯、黎巴嫩的贝鲁特港和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后,才去到亚历山大。我向曼苏比咨询“北非之星”线路,他也不甚了了——游轮基层工作人员只管照顾客人,知道哪天停靠在哪儿,停多长时间,对旅游线路却全无了解。
“游轮这玩意儿,有时一趟下来,会出现十多条不同的游览线路——无非停靠港加加减减的把戏,都是旅行社来负责规划,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拿您这趟来说,‘北非之星’固然是‘北非之星’,但若在雅典之前,再添上叙拉古、那不勒斯、罗马、热那亚、尼斯、马赛、巴塞罗那、瓦伦西亚、马拉加……地中海环行一圈,不就成了冠名‘地中海历史环游’的豪华线路了吗?从中再拆分出‘北非之星’卖给您,可谓皆大欢喜。”
曼苏比说得在理,上述那些城市,我都去过不止一次,倘若硬要报名这子虚乌有的豪华线路,未免冤得厉害。话说回来,虽然起自亚历山大的‘北非之星’之旅,已被我睡去了一天半,实际却也并未耽误多少:游轮旅行,一般都是早七点抵港,晚七点出航,在船上睡觉,类似于卧铺火车的行程安排。亚历山大港之所以选择一大早出发,完全是因为的黎波里太远,且须兼顾克里特岛巡游(不靠岸),所以进行了时间调整。任我睡死舱房的同时,轮船悠悠然驶过克里特岛,然后在利比亚第二大城班加西短暂靠了岸,几乎在我醒来的同时,抵达的黎波里。
“如此这般,为保证停靠的黎波里的时间够长,下次开船延迟到了今晚十点。突尼斯很近,船长似乎也没有绕行马耳他岛的打算,船将在早晨八点准时靠岸,但您最好是六点起来!”
“怎么,起晚了会吃不到早餐?”
“不存在,是哪怕饿着肚子也一定要看的美景。得了,明天我过来叫您。现在——如果您还打算在的黎波里城区逛逛的话,恐怕得赶紧动身了。哦,床铺问题早有预料,这就为您更换。带上水和美元,祝您玩得愉快。”
2
的黎波里是个奇怪的城市,相当奇怪。确切点说,它不像是个非洲城市,如果按成分来计算:西西里岛百分之四十,迪拜百分之三十,印度百分之二十,未知百分之十,总之没非洲什么事儿。
奇怪的另一方面,得从今日视野向前回溯:在双脚踏上的黎波里城土地的那刻,我碰巧看了眼手表,时间是一点十七分,2010年早春的某个下午。身后是如铜山铁壁般巨大的海洋领航者号,天气晴,利比亚海关官员们的表情,仿佛正在度假般开心。出关,站定,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能见到卡扎菲如明星般的面容,或者正朝你拱手作揖,或者戴了墨镜指点江山,或者只是呆呆挺立,脸上要么流露出茫然若失式的严肃,要么直接一派若即若离的假笑:表情不同、动作不同、服装不同,堪称千变万化式的乏味透顶,却又意外紧贴这千年古城的时代脉络,给人以似乎自腓尼基人三千年前创城时起,卡扎菲就已当上利比亚领导人的错觉。
又有谁能料想得到,不过短短一年之后,因为内战升级,美军对利比亚实施“奥德赛黎明”作战行动,平民入境通道全面封闭,数千枚导弹陆续侵袭利比亚,的黎波里城及周边一片狼藉、死伤无数。五个月时间,随着卡扎菲的阵亡,反政府武装占领首都,一切独裁痕迹,也在风起云涌之间,如蒸腾雾气般飘散——现在的的黎波里,它或许更好,也或许更糟一些,可归根到底,已经不再是我曾去过的那个城市了。
所以还是说回当时,卡扎菲形象铺天盖地,盛世王国气氛浓重的那个的黎波里。码头外面,沿着马路牙子,一辆一辆如火车车厢般停得紧凑密实的日租车,车窗统统摇到底,司机半探出身子,用熟练机械的英文吆喝着租价或风景路线,手举价目牌和执业许可,招呼出来的外国客人。出来客人多的时候,他们还会用力拍打车门,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和开罗或者雅典的情况不同,的黎波里这些车的档次普遍不错,款式稍旧的奔驰、奥迪或者丰田比比皆是,路虎和陆巡这种可供越野使用的车辆也很多,想必有不少客人,是冲着塔德拉尔特·阿卡库斯石窟去的,毕竟是世界文化遗产,不去可惜。
“你好……去石窟?要住宿?跟我走!”
一堆热情用英文招呼的司机中,竟有个直接说中文的家伙。虽然充其量也不过“招徕通用中文”的业余水平,但也足够吸引我的注意力了。车是马自达的普通三厢轿车,灰头土脸的白色;人很年轻,身材微胖,土耳其裔模样,年龄最多不过二十出头。我走近去,用英文问他名字,他却大笑起来,松了口气似的离了驾驶座,亲手为我打开了后厢的车门:
“中文,我就只会那四句!哈,我真怕你过来用中文搭讪,听不懂就糟了!”
便是如此机灵的小伙,名唤塔哈,年方十七,马自达车的真正主人是他老爹,念在节假日分上,借他赚些外快。
“要去石窟?那个确实有名、漂亮、壮观、古老,但却远得很,从这儿开到盖尔扬,一路向南,横穿整个国家,到拾哈,再转西,经奥巴里,直到加特才是个头。你德国来的?那距离,相当于从慕尼黑开到丹麦边境!起码一天一夜不休息,路上还全是沙漠,我这车可不行啊,跑不了那么远的长途。”
这个我很清楚,想去看一万多年前的原始人壁画,到马坦杜山谷里去闯岩洞,今天绝无可能。
“不,不去石窟,时间不够。”
“哦哦,那就去古达米斯古城——不算太远,开半天就能到,和石窟一样,在阿尔及利亚边境上……嗐,你既然来这儿,肯定做过调查的,不是吗?”
说实话,生平第一次听到“古达米斯”这个地名,就是从塔哈这里,那里有些什么当然一概不知。而第二次听到,已经是在回到德国之后了:因为遭遇炮击和火箭弹攻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全球范围发起呼吁,希望能够保护这座位列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古城。
我是在电视上第一次见到古达米斯的模样:雪白色和沙色墙壁、连绵不断的三角形孔洞装饰、无穷无尽的棕榈树。这里的阿拉伯式黏土建筑,怪异得仿佛三千年后人类移民火星的殖民地住宅,若要以当世建筑来类比的话——白墙蓝天,令人忆起爱琴海的圣托里尼岛;独一无二的规划和形制,难免会联想到大师卢西奥·科斯塔设计的巴西利亚城。尽管一个是撒哈拉北部边陲最古老的人类聚居地,另一个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新建的现代都市,却又同为世界遗产,也算是难得的巧合。
“不,没有调查。开半天车?还是不去算了。”
既拒绝石窟,也拒绝古达米斯,对塔哈来说,算是难缠的旅客了吧。
“唔,到过班加西么?”
“昨天到过。”
确实,到过,但根本没上岸。
“那么,你来利比亚做什么呢?”
“就想在城区随便转转,带我去老城区吧,看看清真寺之类的。”
“哦……”虽然车速依旧飞快,塔哈却明显提不起劲来了。
很久之后,我才弄清楚,塔哈问我是否去过班加西,其实是别有深意:利比亚国土面积虽然不算大,却拥有一共五处世界文化遗产。除上面提到的石窟和古达米亚古城之外,班加西东边的贝达城附近,还有一个昔兰尼考古遗址。昔兰尼,曾是古希腊的殖民重镇,阿波罗神庙、修道院保存良好,罗马化步履仍在,是地中海最有影响力的古城遗址之一。根据青年塔哈的问话逻辑,既然我到班加西都不曾去昔兰尼,如今的黎波里明显离那边更远,无论如何,也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更糟糕的是,因为一开始就以遥远石窟为假想目标,塔哈自动忽略了的黎波里城东的大莱普提斯,以及城西更近的塞卜拉泰这两处世界遗产,误认为我是的黎波里常客,早就去过,或者完全不想去城郊遗址的了。
在造访的黎波里之前,我已知道城市名字“Tripoli”可以分拆为“Tri”和“Poli”两部分,意为“三个城市”,也大概知道目前仍在使用的老城区是名为“Oea”的旧城。但另外两个如今已废弃不用的古城,便是那一东一西两处世界遗产,却是在彻底离开北非之后,方才得知。
埃及的萨义德先生也曾向我提过,大莱普提斯“似乎是世界遗产”来着。关于这点,之前多少也做过些调查,却因为宿醉的缘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这样,虽然错过,倒也不觉得特别可惜。
五个世界遗产,一个都不愿去,也难怪塔哈会问出“那你来利比亚干吗”这样的问题。
“那就去Mawlai Muhammad吧,可以吗?”塔哈提议道。
萨义德先生说的正是那里——我突然想起之前关于宣礼塔形状与两国国民性差异的悬疑,赶紧冲着后视镜点了点头。
3
塔哈知道我最迟晚上十点要上船,便直接计了半天的日租,附带一个漂亮的折扣。一次付清钞票,给足慷慨的美元小费之后,或许是因为跑不了长途而沮丧的他(是嘛,就算要去城郊的两处遗址,也至少需要租一天车),终于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从钱夹里摸出张1第纳尔的纸钞,对我说道:
“Mawlai Muhammad清真寺,钞票反面就是。喏,这张送你得了,作为谢礼。”
我接过钞票细看,果不其然,名为米厄宰奈的宣礼塔,在亚历山大是圆形的,这里却成了六角形。
“塔哈,你去过亚历山大港么?”
“没有,谁去那种地方啊。”
此路不通。
沿着之后被更名为2月17号大道(看来,这道路命名法不只是埃及风格,甚至可以直接认定为“伊斯兰式”了)的主干道一路前行。大概因为是下午上班时间,车流行驶缓慢,连左右路过的次道上也堵满了车。走走停停之间,我望着的黎波里的街景出神,塔哈也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边高楼似乎不多?”
“没错,正因为高楼不多,楼顶旋转餐厅便成了流行:方便俯瞰,观海,或者远眺旧城区——挑个晴朗天气,悠悠然坐下,喝杯新煮的薄荷花生茶,或者椰枣汁,别提多惬意。”
塔哈用手指了指车窗外的一座四四方方的独栋敦实高楼,以及旁边一栋仿佛竖起订书机造型的蓝白色联排大厦,楼顶果然都有旋转餐厅。
“那附近是我常去的商场,大得很,基本什么都能买到。介绍一下,左边双排的大楼,名唤大宇大厦,韩国人投资修建的,明年预定在那儿开一间万豪酒店,定位高端。右边那个四四方方的楼,中间其实有个分开的圆拱,算是的黎波里最有名的现代建筑之一。造型上讲,像个没了上半身的巨型机器人:左右各有一条腿,观景餐厅好比机器人不停转动的细腰。名字是法塔赫塔(Burj Al Fatah),近看挺壮观的,我们要去的清真寺,就往那个方向走。”
仔细一看,确实跟塔哈描述的一样,像是仅造了半截身子的巨型机器人。
“之前在港口那边时,还看到一间长得跟海绵似的方块儿大楼,应该也是酒店吧?”我问道。
“方块儿楼?是那个窗户全是密密麻麻大圆孔的楼,对吧?倒没什么稀奇的,和它旁边的Dath-al-Imad综合体比起来,绝对相形见绌。”
“什么什么综合体?”
“嗐,俗称‘五个矿泉水瓶’的玩意儿:临地中海,下面是模仿美国五角大楼式样的多边形裙楼,上面绕圈儿竖立五座四方形大厦,全部都是上大下小,样子好像五个倒立着的巨型矿泉水瓶。听说,这五座瓶子大楼的大小、朝向、位置安排是十分巧妙的,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都只能见到四个瓶子,除非从空中向下俯视,否则无法看到五个瓶子的全貌。对了,说滑稽也够滑稽,司机很少愿意往那几个瓶子下面走,大概是害怕开到一半,矿泉水瓶儿忽然倒下来……轰!”
古怪建筑、富裕、整洁,这些是曾经的的黎波里与迪拜相似的地方。说它像西西里岛,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和西西里岛首府巴勒莫经度几乎一致,纬度相隔不远,又都是港口,气候、生态,甚至海与沙的颜色都相差无几;另一方面,的黎波里到底是个意大利气息浓重的地方,剔除伊斯兰影响之后,包括居民楼的形制、路灯式样、路边招牌设计风格等,都跟隔海相望的西西里友邻相差不远。城郊遗迹尽是古罗马风格,在叙拉古或者阿格里真托一样能够看到不少。如果将一个蒙眼的普通游客,随机扔到的黎波里或者阿格里真托远郊的神殿遗迹,让他仅凭断壁残垣和周遭环境判断自己是在西西里岛,还是利比亚,对错率估计也是五五开。
至于像印度的地方,仅有一处,但却影响巨大:的黎波里的交警数量奇多(路上军人也奇多),汽车每开一分钟都能见到两位。他们全穿着鼓鼓囊囊不合身的黑色制服,黑色厚底皮鞋,白色荧光马甲,头戴黑沿白顶大盖帽,还额外缠上紧得不能再紧的白色绑腿,皮肤黑成煤色……完完全全的印度造型!不知为何,任谁看了都会莫名其妙联想到印度。
“喂喂,你不觉得这些交警,像是直接从印度搬过来的吗?”
就是这种感觉。
虽然印度警察压根儿不这样穿,但在脑海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对一个国家的整体印象当中,这其实才是印度警察该有的模样。就好比一想起德国军人便联想到党卫军军装,听人聊京都则联想起和服浴衣一般。以此类推,印度警察式装扮,也应该照搬给的黎波里警察,才算是世界和平。现状却是——的黎波里警察给的黎波里增添了印度感,而印度警察则给印度增添了的黎波里感,世上事大抵如此,无法可想。
塔哈将车拐入了停车位,Mawlai Muhammad就在眼前,且不瞎想这些了。
这座清真寺的主调是纯白色,纪念堂式的狭长形貌,正面十五个阿拉伯拱,从后往前,逐层对称递进,微微展现纵深感。墙面装饰素雅,柱形朴素,围墙简单,一切都没有亚历山大摩西寺那般繁复,却也更显得肃穆庄严。建筑正中独有一个壮观的烟灰色圆球穹顶,窗与窗之间由宝蓝色琉璃装饰伪柱,左右各一个绿顶宣礼塔,高耸入云。数一数正是六边形,如萨义德所言或者1第纳尔钞票所示。
往里面去,和一般的大清真寺相比,似乎也几无二致。只是随便走了一圈便出来,向靠着车门吸闲烟的塔哈打招呼:
“还有别的清真寺可推荐吗,豪华些的。”
“豪华些的?那显然非Gurgi莫属了,算是市内必去景点之一。Al Hara Alkabir街上,老城区,周围有名无名的清真寺还有一堆,相当值得一逛。”
“好咧,寺庙越多越好。”
塔哈上下打量我一番,估计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穆斯林建筑爱好者的样子,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只好招呼我赶快上车。
以Al Nasr街为分界线,利比亚国家博物馆的对面,直到沿海公路内侧,是的黎波里细碎旧城的疆域。车况堪忧、发动机舱吭哧吭哧作响的马自达小车,才拐上单行的小路,开得就比走路最慢的行人还要慢了。工人们用独轮铁皮手推车搬运灰白色花岗岩石块,慢腾腾走在马路正中;当地女人裹着各式图样的绸纱,三两结伴,耳语着不知哪儿传来的小道消息,间或掩嘴一笑,背影消融在刺目的撒哈拉阳光里。
路越行越窄,马路两侧卖廉价服装和各类手工艺品的摊贩逐渐泛滥,多到望不到边。店铺门前,东欧农民式土头土脑打扮、剃平头的闲人们,或蹲或站,有些正跟店主聊天,但大多数什么都不做,只是呆望着路上人、车前行的轨迹,以此打发大好韶光。
Gurgi宣礼塔的背面,是一条用沙色铁栏围起的狭长绿地遗迹,约莫五十米长,地基比两侧道路低个四五米,远看仿佛一条干涸多年的沟渠。沟渠内又另外竖立左右两侧矮铁栏,展览一些古罗马残柱、雕塑或山花碎块。沟渠中心位置,是一道相对残破的凯旋门建筑,正面看去,四根支撑柱只剩下半根了。如此帝国旧物,掩映在老城区住屋白墙和高大棕榈树阴影之间,除远方气派的宣礼塔尚能高高耸立之外,周遭房屋全都高不过凯旋门塌掉一半的上缘。隔着大概五十步的距离,举目望去,现代都市痕迹彻底消解,历史沧桑忽略了时间流逝,颇使游人感怀。
“那个,是马可·奥勒留皇帝的凯旋门,他在东方重挫安息帝国后,回程时修建了这道门,以夸示军功。”塔哈懒洋洋地介绍道。
我们在凯旋门还剩下半截柱子的那一侧停车,青年塔哈坐在车里,吃他一早从家里带出来的羊肉麦饼,我则站在凯旋门旁,细数Gurgi宣礼塔的棱边:这座清真寺是少见的单塔建制,两层宣讲台,上层十棱,下层八棱,塔体全白色,棱边漆鹅黄色,与寺庙及周边建筑配色保持一致。两圈讲台本身的棱面和基座,装饰以与塔顶相同的墨绿色。因为周围没有更高建筑物的缘故,塔顶还加装了避雷针。上层宣礼塔扶檐处,配有四只白色广播用喇叭,不知为何,令人无端端联想起防空警报。
寺庙侧门就在眼前,半开半掩,已经能看到寺内墙壁上的繁复伊斯兰花纹了。我向塔哈做个手势,表示自己打算“进去看一会儿”,塔哈一边大嚼羊肉,一边冲我狠命点头。
走到宣礼塔下,我又疑心上层讲台并非十棱,刚想站定重数,怎料邻寺小巷的阴暗处,突然冲出来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利比亚军人,还有两位“印度交警”(抱歉),嚷嚷着听不太明白的英语,将我团团围住了。
要命的是,我刚准备转身招呼塔哈过来,帮我做个临时翻译来着,却意外发现他神色仓皇地启动了马自达车,没吃完的麦饼直接扔出窗口,踩足油门,拐弯加速逃掉了——眨眼之间,这位不负责任的导游,以及我原本随身带着的挎包,便已无影无踪、绝尘而去。
4
军人们紧张严肃地守着我,“印度交警”跑过去检查了塔哈扔下的麦饼,其中一个个子矮小的,跑回来笑着用阿拉伯语大喊:“麦饼!”然后,又用英语向我重复了一遍,“是麦饼!”
“本来就是麦饼,难不成以为是炸弹?”我忿忿然地向他抱怨道。
那群军人见没什么事,就又回到阴暗处隐匿起来,为下一回合的“吓旅客一跳”小游戏做准备。矮个子交警向我道歉,说上头接到消息,反政府地下武装最近几天似乎有炸掉Gurgi宣礼塔的计划,他们不得不提高警惕,防止意外发生。而且,刚才本来也不准备出动,就是因为看到我老用手对着宣礼塔指指点点,怀疑我们可能正在分析安装炸弹的位置,犹豫再三,打电话确认过后,才决定要过来问话的。
“那个司机,为什么看到我们就逃掉?他是你的朋友么,政治倾向如何?”
不愧是专业人士,虽然笑着赔不是,仍不忘细细盘问一番。很可惜,我确实不知道塔哈为什么逃掉。毕竟只认识了几个小时,政治倾向什么的,当然也不清楚——或许他的真实身份,是反叛军首脑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护照和船卡全在那挎包里,身上只剩下一点点美钞, 估计只剩下去大使馆这一条路可走了。
即便如此窘迫,有个问题也非弄清楚不可。
“请问,警察先生,您知道为什么的黎波里的宣礼塔都是棱边形,像是这样——”我指了指头顶的两处讲台,“而亚历山大的宣礼塔却是圆形的吗?”
“唔,埃及也不见得全是圆形,但确实圆形居多。利比亚这边……倒真没见过圆形的。你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呀。不过,我想是因为利比亚人骨子里都很倔强,而埃及人多半精明圆滑的缘故,一不小心,反映在了宣礼塔的形制上,你觉得呢?”
虽然没办法再去向萨义德先生求证,不过,我想,这位不知姓名的利比亚人的回答,该是正正敲在了问题的节骨眼上。记得住在迪拜时,曾经偶遇长年来往中东的华商,他在闲聊时对我说起,与利比亚人做生意,是在“同野兽谈判”:他们大大咧咧,说话粗声粗气,时常忘账,看似全无规矩。但欠款最终都会还来,货物也从不缺斤少两,到底是群十分可爱的家伙,值得长期合作。
长达四十二年的卡扎菲统治垮台后,许多评论家都蹦出来,说是卡扎菲塑造了今日的利比亚人性格。而这位“狂人”,最终却被改变之后、向往自由的新人民所抛弃。因为亲身到过的黎波里,接触不少利比亚人的缘故,我却隐隐感觉,实际情况应该是反过来:利比亚性格禁锢了卡扎菲,使他被迫成为一个说谎者。因为妄图改变国民性格,才在反攻倒算的逆袭中彻底失败——国民性格这种绵延数千年的玩意儿,可不是区区数十年表面功夫能够轻易扭转的。
“倒也不见得非去大使馆不可。”矮个子警察向我支招,“既然知道那人名字,不妨先去码头租车的地方问问看,如果能拿到电话号码或者车牌号,直接通知我们分部,没准可以帮你把东西追回来。”
事已至此,Gurgi清真寺近在眼前,总不能不进去看看。
我麻木不仁地进到仿佛是用汉白玉、缅甸翡翠和各色碧玺堆砌而成的华丽大殿,听头顶悬着的吊扇呼呼作响,朝圣城麦加的方向半信不信地祈祷,希望能够再见到塔哈,重回船上。
不过,塔哈的事儿暂且不提,Gurgi未免太豪华了点:虽然大殿面积不算大,大理石柱也不如摩西寺宏伟,四方墙壁却全贴满了花纹细密繁复的拼花瓷砖,精致到普通人看了会眼晕的地步。供信徒膜拜的墙上瓷绘,造型奢华考究,配合周围图案纹理,工艺风格像是西藏唐卡、掐丝珐琅和印度细密画的结合。门拱、廊柱和天花板上层层叠叠的镂空花纹,不止保存完好那么简单——而是新崭崭的,仿佛刚刚竣工,教人叹为观止。
在这一切叹为观止之中,使人终生难忘的,必定是Gurgi的大殿穹顶,哪怕称其为“白色星空”,亦不为过。清真寺本身,已是十九世纪的作品,圆顶不再需要肋的结构来做支撑。解放了力学需求,穹顶简直如同呈现给伊斯兰宗教艺术家们的天然画布一般,足可供他们任意修琢、装饰,尽情宣泄想象力——且看,大穹顶被镂空点染天蓝、玫红二色,如蕾丝勾边般的“伪肋”等分为十六份,穹心正中一圈,使用十六颗蓝、红相间的小五角星,围绕涂成蓝色的水晶吊灯底座,渲染“绽放”的基调。往外,又是十六颗显眼的大五角星,同样蓝、红相间。大五角星的每一条边,又再向外延伸出白色“伪肋”,但这些“伪肋”却不执着前行,而是“一遇线一转折”,如同蛛网横丝般散开,将穹顶逐渐分割成无数勋章形的空隙。
“伪肋”是直线造型,空隙装饰反其道而行之,全用曲线:直线与曲线之间盘根错节,纠结反复,伸展出无数的层次和空间,仿佛自天穹之树底端生长出来的惊人根茎,又都统统镂空、染色,细分到不能再细。其精细程度,连最华丽的洛可可教堂见了,也要相形见绌。
我抬头看得呆住,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方。直到有个人蹑手蹑脚过来,拍我的肩膀,方才回过神来。
来者正是塔哈,手里攥着我的挎包,东西一样不少。
麦加果然了不起。
他开车绕了个大弯,确保没被警察尾随之后,将车远远停在老街深处,一路小跑过来。猜我可能会进Gurgi,本想碰碰运气,问问寺里是否有人知道之前来过的那个东方人去了哪里,结果一进来就发现我正看着穹顶发呆。
“不瞒您说,我没有驾照。不过,这儿一般也没人查,哪知道会遇见这种特殊到不能再特殊的情况……无论如何,可不能让老爹的车被没收,否则我肯定会被打死。您不知道,当时我大脑都要空白了,唉,只可惜那吃了一半的麦饼……”
塔哈执意请我到附近的Matam ash-Sharq餐厅吃饭,作为不告而别的补偿。他点了两份我至今仍不知道名字的套餐,侍者用带铜脚装饰的木餐盘端上来,放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来吃。内容是一份淡得不能再淡的番红花炒米,一盘切好的大份烤羊腿肉,一碗酸味蘸酱,一碟裹肉用的玉米饼。除此之外,又额外叫了一铜壶的热茶,还有用深色陶罐装的Yerba Mate——这是种味道十分清新的菜汤,拿黄铜勺子舀了,拌着饭和肉一起吃,味道相当独特。
饭后,塔哈又从不知道哪儿买来半只直径堪比汽车轮胎的巨型西瓜,切开来与我分享:籽多,水分足,甜倒不怎么甜。
我们坐在闻名遐迩的Al Waddan酒店皇宫般华丽的红墙外(顺带一提,我愿意称这种红色为“火烈鸟红”,是那种“似乎马上就要飞走”的轻快感觉)一处根本没有名字的绿化带里,没完没了地啃着西瓜。远处海边停着一艘没有挂帆的海盗船,塔哈说它永远不会开,因为那其实是间高级餐厅,主打海鲜,装修豪华,生意惨淡。
“明天到突尼斯,对吗?”
“没错,可有什么好推荐?”
“不不,我也没去过。只是听说,那儿与的黎波里挺不同,已是个较欧洲化的城市了。比较有名的比如Sidi Bou Said?终归是法国人造的。迦太基古城遗迹之类,您又不感兴趣。若是派我去,必定得找个调酒出神入化的地方,一醉方休!”
毕竟是严格履行禁酒令的国家。想起自己在亚历山大时的斑斑劣迹,脸上不觉一阵发烧。
“噢噢,若要你离开的黎波里,四处旅游一番,换个城市定居,可愿意?”
“抱歉,目前哪儿也不想去来着。空说白话,也没什么意思。”
塔哈到底是个十分实诚的青年。
临别之际,我与他交换了手机号码,回德国后也简单通了次电话。的黎波里战争期间,因为担心,我又拨了几次他的号码,已然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