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墨水河畔的齿痕
豫东平原的日头总带着股铁锈味,像在陈年的镰刀上煎荷包蛋。庚辰年白露那天,我蹲在墨水河淤滩上数螺壳,裤兜里还揣着半块被体温焐化的高粱饴。对岸老柳树上挂着的小学钟响了七声,惊起滩涂上一片绿头苍蝇——那是我们七个同年同月生的崽子,正踩着露水往黄土夯的教室跑。
数学先生姓韩,穿四兜中山装别两支英雄钢笔,活像插着双管猎枪。他那双蒲扇大的手总带着蒜泥味,指甲缝里嵌着永恒的红墨水。“青禾!“他忽然从讲台扑下来,粉笔灰簌簌落在《HEN省情》挂图上,“昨儿讲的因数,给爷们儿再嚼一遍!“
我嗅到他衣襟上的地瓜烧味儿时,后腰已烙上两枚青紫的月牙。教室后墙的《眼保健操图解》簌簌发抖,第三排的明远突然咳嗽起来,把冻裂的手背塞进嘴里。这妮子今春刚裹上红棉袄,袖口磨出的棉絮像团凝固的血。
语文课倒吊在槐树枝上的铜铃铛时,我们学会了一种新把式。戴玳瑁眼镜的周先生管这叫“拱桥戏“,得把《小学生周报》垫在膝盖弯,任他拎着浸桐油的麻绳抽打。明远裤腿翻卷的刹那,我瞧见她脚踝上盘着条蜈蚣似的疤——听说是去年腊月拾柴火让镰刀咬的。
谷雨前的沙尘暴把教室刮成了筛子,我在背九九乘法表时卡了壳。黑板左上角的铁皮喇叭突然唱起《朝阳沟》,明远在黄风里冲我比划六八四十八。她缺了门牙的豁口灌满沙粒,羊角辫上的输液管皮筋蓝得发亮,活像两尾被钉在黄土墙上的翠鸟。
转学那日,父亲把铺盖卷扔进突突冒黑烟的农用三轮。我在车斗里看见明远追出二里地,红棉袄渐渐化进麦浪,变成粒硌牙的枸杞。商丘私立学堂的玻璃窗会咬人,倒是前桌的芷宁总晃着双马尾,发梢系着从《当代小学生》撕下的彩页——那上头印着2004年雅典奥运的吉祥物,在她肩上扑棱着蓝翅膀。
戊子年槐花开得邪性,我踩着满地黄月亮回到村小。明远正踮脚往黑板报描福娃,粉笔灰落进她挽起的裤管,与苍耳子粘成串银铃铛。我的特步鞋与她的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画出古怪图腾,像极了墨水河滩上那些被野狗啃剩的卦象。
毕业典礼前夜,我在晒谷场堵住她。杨絮把月亮糊成毛玻璃,她怀里的《同学录》惊落在地,夹着的槐花碎成十七片月光。“考完试...“我刚开口,村道突然杀出辆三轮车,车灯把我们的影子钉在土墙上,活像两具正在褪皮的蛇。
子时三刻,小金领着六个崽子跪满我家堂屋。他们额头磕在瓷砖上的声响,让我想起周先生抽打报纸的动静。电脑屏幕泛着幽蓝的光,美图秀秀做的贺卡在回力鞋底呻吟。窗外的手扶拖拉机仍在咳嗽,吐出的黑烟把银河染成了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