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0章 好戏
接下来的事儿就简单了。所有资料都在卫楚恒手上,他只需拿两张空白表格重新填写,盖上手印。首先是何百章的入会登记册,表示最初入会的时候,他就已经言明这是个合伙生意,只是没人留心而已;然后把何百章捐赠纪录页抽掉,表示捐赠之事从不存在,再以卫家名下药材铺老板凌阿四(凌小月委身之后,他便将药材铺送给了凌阿四)的名义,将名册和捐赠各添一页,顶替何百章捐款,冲抵多出来的金额。
这时俞志铭也找来了几个在场面上与何百章有往来的人员,编造聚众赌博,何百章债台高筑的故事;之后又找来一些做小生意的朋友,虚造入会档案。
凌阿四不在这条线上,卫楚恒需要对陆唯英解释:姓袁的一直在松田面前跳腾,想取他代之,他必须斗掉此人。陆唯英深以为然,命令凌阿四全力配合。
做完这一切,卫少爷端坐喝茶,就等着看好戏了。
果然,没几天,好戏就开锣了。
由于一个被误抓的人的零星口供,牵出此次社会捐赠执行过程的惊天黑幕,这个问题,军部加特高课,都十分重视,松田不能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果然,他第一个来找的,就是卫楚恒,要求交出商会的整套资料。
卫总抱着资料,一样样移交,边移交边解释:“这是成员档案……这是我们调查各商家情况的记录……这是这次捐赠活动的登记册……您过了目的……”
松田当然记得,卫楚恒曾经把这堆东西放到他面前,不过那时候,他只是泛泛地翻了翻,没一页页看。现在,他得看仔细了。
确实,资料表明,那吴明之确实是这个餐馆的合伙人,餐馆平日出面打理是另一个股东何百章,那么现在的问题在于,吴明之一直叫嚷着何百章把钱全捐了,但这里却找不到任何记录,那么这笔钱上哪儿去了?是何百章借着捐赠的名义私吞了吗?……而此事还有另一个疑点,别的拒捐者纷纷给抓了起来,这何百章明明没捐,为何却能置身事外,啥事没有呢。
这个问题嘛——松田先生您是知道的,这事具体执行人是袁总,我实在是不知啊。卫总双手一摊。
只可惜何百章已经跑了。吴明之说出他的冤情后,他们跟着就派人去找何百章求证,谁知伙计说已经好几天没见人了。
“老板是咱家的大厨师,平素吃住都在店里的,现在由二厨顶着做,客人都在抱怨味道变了呢……”伙计也是两手一摊。
何老板失踪了,现在唯一能问的人就只有袁伯逸了。
袁伯逸马上说他与何老板不熟,几乎不认识,不信,可以找刘兴生作证。
这时候这事已是满城风雨。刘兴生听说他举荐的人出了事,早吓得不敢露头,日本人找上门来,更是大气不敢出,哪敢承认自己与何百章有多么深厚的交情,赶紧说只是普通朋友,介绍给袁总之后,便没过问了,至于何老板与袁总后来如何交道,他实在不知。
松田瞧着袁伯逸,瞧得他汗毛直竖,如坐针毡。
松田又转头去询问其他老板,这时老板们已经得知,有人没捐,安然无恙,而自己才说了几句牢骚话,就被抓去宪兵队,这天差地别……说没猫腻,鬼才相信。再联想这些日子被袁伯逸荼毒抢掠,个个恨死了他,面对松田的询问,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实情者,就已是品行端方,更有一些人,趁机添油加醋,无中生有。最后,松田随机去找了两个没捐也没被抓者,这两人一齐回答,虽然小本经营,但也响应号召,捐了的。钱?当时没现钱,就拿了金银首饰作抵。交给谁了?不认识,也不敢多问。收条?没有收条,人家都没提收条这回事儿。反正交了东西就没事了,他们也就没再去打听别的。这下子,松田连两边对质都没法安排。
综合所有,松田得出结论,袁伯逸这人,可能确实有些问题……
但这事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情况呢……在最后下结论之前,松田觉得还是应该再去找卫理事长谈谈。
卫楚恒倒是无所谓,他身家清白,捐赠数目清楚,再说他这个商会理事长并不是自己凑上来的,为了不来,他称过病,还翻过墙……他可是松田君您三顾、哦不,四顾卫公馆请来的。所以,现在松田君要谈什么,请便。但要把我扯进这件事去,门儿都没有。
所以在这场谈话中,卫楚恒并没有松田想象的卑微被动,说来说去,说到最后,他只提醒了松田一件事:除了那姓何的,其实袁伯逸本人也没捐。
松田这才想起,袁伯逸没捐,他当时就知道。不过那时他觉得他已经很卖力了,不便追究。现在看来,这位袁副理事长,也是个贪财的主,卫少爷虽贪,却是贪在明里,场面上也还过得去。而这姓袁的,却是在暗中上下其手……他这样胡来,挣的是自己的票子,毁的却是皇军的信誉,真是可恶、万分可恶!……
看着松田陷入了极度恼怒,卫楚恒乘机道:“我觉得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处置老袁,而是安抚民心。您瞧这些老板,本来已经归顺皇军了,现在因为这件事,怨声载道,说不定还会从此生出异心……若是这样,可就真不好办了。”
“是的,这个更重要。”松田一门子心思都放袁伯逸那儿了,竟没顾及这头。细想来这个似乎还更为要紧。袁伯逸跑不了,随时可以处置,而这边要是没处理好,商会从此形同虚设,商界更是难以掌控,他的工作也会困难重重,甚至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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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吴明之”也很快被放了出来,以老板身份接手徽菜馆。
不过现在卫楚恒与俞志铭见面的地方再不能是徽菜馆了,日本人做事认真,天下闻名,吴老板虽然获释,但并不意味着就此安全。接下来的时间,他需要对自己的背景身份进行进一步完善,比如说他真得要有个“老家”,老家里还真要有一份他与何百章合股开店的协议,字迹手印落款时间样样都要对得上……另一方面,他还得好好打理餐馆生意,表示他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日本人放他,是没放错的。
俞志铭问起汉奸袁伯逸的下场,卫楚恒没回答,他只知道,袁总现在去了远方,很远很远……
他那个茶室,现在归商会。
卫楚恒站在茶室中央玩味着一只瓦罐,一面转着看,一面笑道:“你们还真是长进了。我也没想到,那两人会说捐的不是现钱而是物事,姓吴的又说他有只祖传青花,放在何百章处,却在这里被他们找到。这样子证据确凿,老袁确实百口莫辩。”
“这里又不是戒备森严,放一只碗过来而已。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咱们也不用混了,是么。”俞志铭忍住笑。“你知道么,为了把这圈套编得更圆一点,套得更牢一些,我可是抠了一整晚的头皮……”
“你的意思是,现在姓吴的毫发无伤,你却掉了头发,要报工伤。但你这工伤,找谁也不该找我啊……”卫楚恒忍不住大笑。
俞志铭最终也没忍住笑。笑过,俞志铭道:“我要走了,现在到处都是战场,我要到那里去。”
“你要到哪里去,请便,反正我也管不着。”卫楚恒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子跟他道别,结果拐跑了妹妹,害得他被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责令去江西的深山密林跑断腿。
只不知这家伙,这回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俞志铭也不多说,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门而去。卫楚恒没有留他,也没陪他走出去,楼下是百货公司,人多眼杂,同时,那众多的顾客,也是很好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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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楚恒以为送走了俞志铭,这事就算是消停了,谁知没过多久,那吴明之却找上了门来。
“这回卫总可算是帮了大忙了。”
“哪里哪里……”
吴明之头句话,就吓了卫楚恒一跳。这人到底是老油条还是嫩秧子,怎么——
平时人在场面上回道“哪里哪里”,都是客套话,现在卫楚恒问他“哪里哪里”,却是的确不知在明面上,他在什么地方帮了吴明之,救吴合并打袁一事,他根本没出面,能在什么地方扯上关系。
这扯上关系的地方,就是破绽。
“鄙人的事,卫总定是已经耳闻。”吴明之拱手完毕,一摆长衫坐下来。“都是鄙人识人不明,看那何百章忠厚老实,这才倾尽家资跟他合股,谁知他……”
这事卫楚恒知道,现在商会所有人都知道,也不用复述了。
“鄙人虽然接手福天楼——哦对了,小店的名字现已改为福天楼,意为洪福齐天——但眼下也就只是个光鲜壳子罢了,内里已被那何百章抽空了。”吴明之说到这里,一派的垂头丧气。
“嗯嗯。”此刻门外就有人瞧着,绝不能露出什么神色来,卫楚恒只能淡淡听着。
“还是卫总体谅,没叫鄙人补足捐款,这份大恩大德,鄙人是没齿难忘的。”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帮大忙”,卫楚恒暗中松了一口气。
吴明之却还是不走,还是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吴明之又道:“我那小店,卫总以前常去,说过那些小菜也还是合胃口的。”
“那是何老板的手艺。”卫楚恒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借口拉生意,要他常去他那里坐坐。常去他那里坐坐?不用想也知道,麻烦不知多少。这会儿强敌环伺,可得万事小心,千万不能露出对这些不太相干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好感。
“是是是,是老何——那何百章的手艺。不过现在又来了新的大厨,鄙人诚挚邀请卫总百忙之中……”
“你也知道我在百忙之中。”卫楚恒打断他。俞志铭已走,他没必要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若没别的事……”
“当然、当然。”吴明之好像在抹额头上的汗。抹了汗,又道:“既然卫总忙,那我也就直说了。福天楼被何百章卷款,家里一时又筹不出钱来,眼下实在是没办法了。鄙人以前虽不在上海,但卫家的名号还是如雷贯耳的,所以我想——”
卫楚恒这下子才算是真正地明白了,原来这家伙是来借钱的。问题在于,你找谁借钱不好,偏偏要找上我,我救了你,你却这样子坑我。看来这共产党跟周一峰有得一拼,既要要钱,还要要命。还有那俞志铭,难怪溜得比兔子还快,原来他早就知道这姓吴的要来这么一出,叫他抱怨都找不着地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态度更加冷淡:“借钱当然可以,不过在商言商,都须得当头立个抵押。不知吴老板打算拿什么来作抵呢。”
“福天楼的屋子。这是房契地契,卫总过目。”
好家伙,还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这我就不看了吧。”卫楚恒站起来,示意送客。“你可以去众泰当铺,交文掌柜看看,看看抵不抵得过再说吧。”
自始至终,他与这位吴老板都没有任何的身体接触,更无一点物事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