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作品系列(套装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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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队员泰尔》(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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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三天前开始的。马克西姆回家时说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勒瓦卢瓦的一个谷仓里,在新鲜的干草里,说他们戏称之为“卡普特”。马克西姆在开玩笑。那是在食堂。其他人一边听马克西姆说,一边在打趣。泰奥多拉辱骂了他们,然后就哭了起来。打那以后,她就变得不可接近了。中心里的其他女人说起泰奥多拉:“她很吓人,是个野蛮人。”马克西姆和泰奥多拉相互谩骂,大吵大闹。所有的人都站在马克西姆这一边,除了两个人。三天来,马克西姆避免同泰奥多拉说话。女人们远离她。显然,她们讨厌泰奥多拉。只有阿尔贝跟其他人的意见不同。他对其他女人说:“你们让她安静些,不行吗?”对于他们应该做的事情,他赞同马克西姆的意见,但最后,他不准别人在这问题上去烦扰泰奥多拉。

“我走了。”女孩说,“你告诉阿尔贝我来过了。”

“全完蛋了。”泰奥多拉说道。

天气很热。总是冲锋枪。女人们照管食堂或互助中心。泰奥多拉什么也不干。因为一些电话号码的缘故,她基本上都是待在酒吧那儿。远处一直传来机枪声,枪声好像越来越近了。天热了。十一名保安队员[1]待在三楼的一间房间里,一定感到很热;也许他们缺少水。三天前,这已经结束了。在一个小房间里,就在酒吧对面,有六名法奸在打扑克牌,他们聚集在一起,因为他们觉得大厅里那些人是粗俗的。“俘虏够多的了。”泰奥多拉想道。她认识一名当时可能已被枪决的俘虏。被德国人枪决的。距今三周前,他在弗雷内,现在,她一无所知。昨天在另一个隶属于黎世留中心的中心里,也枪毙了人,那是个盖世太保的密探。这事发生在肖塞—当丹街上的一个院子里。她、娜诺同阿尔贝以及保安队员泰尔一起到了肖塞-当丹街。泰尔必须接受审讯。

回到设有当丹街司令部的大房间时,他们与一个担架交错而过,扑通、扑通,还是软乎乎的。“两分钟前的事儿,”让说,“你们没赶上。”他解释说那是埃尔南德兹小组干的事情。院子里,三枪击中颈背。阿尔贝和泰奥多拉走过去看看院子,在一块石头上,一摊血已经凝结了。在大厅里,人们几乎没有听见声响,因为那些西班牙人说话太大声。院子里,只有血。这家伙曾经哭泣和哀求,西班牙人则在争吵,由谁来杀。让和阿尔贝正在谈论此事,让就像晕船的人那样脸色苍白。“我不喜欢这样……”他对阿尔贝说。

背靠壁炉的保安队员瞧见了盖世太保密探的尸体,而且透过门看见了鲜血。他面如死灰。这是在许多人中,在中心所有的俘虏中,阿尔贝和泰奥多拉最有好感的一个。他低声地对阿尔贝说道:“如果您带我来是为了枪毙我,我希望能知道这一点,我想给我父母写封信。”他们在同让说话期间,他们突然明白,保安队员已经瞧见了盖世太保密探的尸体。他脸色的这种惨白大概一生中只有一次。阿尔贝面带微笑地回答他:“不,我们带您来不是要枪毙您。”“啊!好吧,”保安队员说,“因为我很想知道。”然后,他再也不说什么了。阿尔贝沉思了一会儿。

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一些人正在细心地给他们的枪上油。让,大汗淋漓,在下达有关晚上各个小组的住宿的指令。西班牙人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大声说话。阿尔贝微笑着递给保安队员一支烟。阿尔贝是保安队员和泰奥多拉的朋友。他同样递给泰奥多拉一支烟。他挺喜欢泰奥多拉。他几乎到处都带着她,女人们使他感到厌烦,但泰奥多拉则不。当他把烟递给保安队员时,保安队员也向他微笑着。泰奥多拉也微笑了,当然。这是美好的时刻。保安队员在拼命地吸他的烟,喷出大口大口的烟雾。他二十三岁。人们看得见他前臂的肌肉,长长的,富有青春特征。如果他的脸色不是如此苍白,如果他不是这副样子在吸烟,别人也许不大好把他同那些来来往往和给枪上油的其他人区别开来。但是,他有了一个肮脏的过去,如果人们的过去可以被忘却,那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战争。当他在吸烟的时候,他或许会相信,他正重新开始生活,相信这个过去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然而并不。那些人正散在各个角落给自己的枪上油,准备其他的处决。阿尔贝或许可以对无论什么人,做出这样的微笑并递给他一支烟,既然这个人还活着,从本来确定会死的,转为保住了性命。但是,无论是谁都不会对不管什么人以这样的方式微笑。阿尔贝是聪明人。泰奥多拉想——这微笑同保安队员达成了默契,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甚至是智者阿尔贝的成功。他并不是善人,但他那么善解人意,以致可以说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全都明白。阿尔贝站在壁炉旁等着让:“喂,等你有时间……”“马上。”让说道。保安队员并没有考虑他在那儿做什么。他抽他的烟。从他没有被枪毙那时起,别的什么事他都不操心。他大概猜测到这事与他有关,但是是隐隐约约的。他们两人交换的微笑并不寻常。阿尔贝和他,某种心照不宣的微笑。不会给他找神甫,因为宗教曲解了死亡,这一点是它最微小的罪孽。无论保安队员还是阿尔贝都不相信上帝。不可能不。

让有片刻时间。他们在同阿尔贝说话。泰奥多拉待在壁炉旁,同保安队员在一起。就在昨天,他们已经审问过他。她跟他的兄弟一样了解他。这是博尼和拉封的一个朋友。他和他们一起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他坐上拉封的那辆加固的小车。“您为什么当保安队员?”“因为我想有一把枪。”“为什么要有一把枪呢?”“因为有一支枪很棒。”他们没完没了地问了他一个小时,想要知道他怎么处置这把枪,他有没有用这把枪杀抵抗运动成员。他说道:“我是世上最无能的人,我不可能杀害抵抗运动成员。”他没有说即便他能够,他也不打算这么做。阿尔贝小组在FFI[2]的另一个小组里抓住他的,他们不羁押俘虏,于是就把他交给阿尔贝小组。“您在那个FFI的小组里干什么?”“我要战斗。”“用什么武器?”“用我的枪。”“那是为了隐蔽起来吗?”“不,总有一天,我知道……就是为了战斗。”“您为什么不佩戴臂章?”——那时,他微笑着说:“不,还是不了……”正是因为这个回答,阿尔贝和泰奥多拉对这名保安队员产生了某种友情。他曾经在一家德国的采购部门挣了六百万,然后全都花光。“那事儿让您赚了多少?”“一九四三年,六百万。”一秒钟都没犹豫。泰奥多拉发现他有一副纵欲和放荡的嘴脸。他肯定会被枪决。在审讯期间,他曾以某种方式凝视着泰奥多拉。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这大概是个纵欲的人。也是个傻瓜蛋,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阿尔贝又回到保安队员和泰奥多拉那儿,说道:“咱们走。”他们径直往门那儿走去。出发时,阿尔贝向埃尔南德兹做了个友好的手势。泰奥多拉也一样示意。

埃尔南德兹是国际航空联盟(FAI)里一位西班牙彪形大汉,他说他正为了重返西班牙而进行训练。是他的小组枪决了那密探,他们共十七人,被所有法国人视为经验丰富的长辈。杀死密探这一举动向阿尔贝进一步肯定了他的友谊,他刚才对他表示友好的姿态表明了这一点。埃尔南德兹为了西班牙共和国或许片刻间就死去,他有处决的权利。处死密探的荣誉属于他的小组,这是合乎规定的。不过,密探是法国方面逮的,但是,法国人并没有争议:他们对这次处决的合法化不太确定,埃尔南德兹则不。现在,埃尔南德兹和以前一样开怀大笑。他的职业曾是理发师,他生存的意义就是做一名西班牙共和主义者。为了推动国内战争,他可能会轻而易举地朝自己脑袋开一枪。当他们不再争论时,那些西班牙人就给收缴的枪上油。巴黎的动乱使他们萌生了思乡之情,他们想念西班牙。他们相信他们可以在下个月动身。“轮到佛朗哥了。”埃尔南德兹说道。他们对此深信不疑,他们担忧的是重新整编,社会主义者为FAI的那些人加上了一些不能接受的条件。FAI和共产主义者希望立刻出发去边境,而社会主义者则要等待,并谈论起组织一支远征部队。所有的人都已经为了重新出发而舍弃了他们的职业。

与埃尔南德兹交错而过时,泰奥多拉想到也许过几天是他处决保安队员。她宁愿是埃尔南德兹。她冲他微笑。只有埃尔南德兹才知道处死他是多么必要。插手这事儿是不行的,阻碍埃尔南德兹枪决可能是对人民的犯罪。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处决,和枪决盖世太保的密探一样,埃尔南德兹对此毫不怀疑。泰奥多拉比前几天更不怀疑这一点,她也许曾希望处死德国俘虏。泰奥多拉不知道让和阿尔贝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把保安队员从黎世留中心带到当丹中心呢?对泰奥多拉来说,阿尔贝的意图莫测高深。但这并不重要。当他们登上汽车时,泰拉耶周到地为泰奥多拉打开车门。当然,他对离开当丹中心感到高兴,但是,同样也因为泰奥多拉驾驶车而高兴,大概驾车的女人让他显得有风度。保安队员坐在泰奥多拉身旁。后面阿尔贝拿着一把小手枪,很小的手枪。这把枪是不能用的,这是阿尔贝剩下的全部,他其他的所有手枪都被同伴们偷走了。保安队员并不知道这把枪不好使,他保持着安静,拐弯处,他就“放下胳膊”,他专注于小车的驾驶状况。有一阵,阿尔贝和泰奥多拉四目相视,拿那把枪开着玩笑。“要是他知道的话。”只有保安队员一本正经,非常严肃,每到拐弯处便伸长手臂。这名保安队员属于某一类人,他们即使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能享受驾车漫游的快乐,能到手这么一点快乐也好,对他们来说,在巴黎驾着小汽车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曾藏起武器。

街上,没有警察。FFI的大批车辆在各个方向的街道上行驶。特别是单行线被相反方向许许多多的汽车穿梭而过,尤其是泰奥多拉为了从肖塞—当丹返回而取道的奥斯曼街。依然没有警察。很多事故。从几乎所有的汽车里,伸出了被那些无产者模样的人拿着的冲锋枪或步枪的枪筒。不时地传来机关枪的咕咕声:屋顶上的射击手。每天晚上,有一些人到中心来,他们说他们瞧见毗邻的屋顶上有黑影走过。正因此,泰奥多拉曾经差一点让人杀死那些美国兵,他们登上一家银行屋顶架设对空防御的装置。在所有的吉普车,以及FFI的车里,都有女人,也有小妓女。牢骚发得最多的是秘密部队(法国抵抗运动地下部队)。在勒克莱尔[3]进城的第二天,他们作为随从人员穿着军服到达黎世留中心。他们对于“发生系列凶杀的夜晚”被这样处理感到遗憾。他们来“占领大楼”。昨天,回来时,泰奥多拉在大厅遇见了他们,将军说:“我本以为可以留下他们,但是他们人数太多,过于臃肿。这办不到。”他们在说FFI。

泰奥多拉很遗憾动乱没有继续下去,不满意他们竟没有权利杀死那些散发卫生球气味的蛰伏者[4]。她有着许多郁闷的原因,而蛰伏者还不是最微不足道的。这是她所见到的最令人扫兴的场面之一。对那些半个月来既没有洗澡也没有躺下睡觉的小伙子,他们说:“小朋友们,你们得把这些垫子收拾好,现在,结束了。”蛰伏的将军只同另外六名蛰伏者一起行动——甚至只是为了说一声必须打扫大厅——而燃料瓶的“使命”则由两个人组成。

阿尔贝为蛰伏者们感到羞愧。勒瓦卢瓦的蛰伏者大发牢骚。尚佩雷门的那些蛰伏者,只要他们在那里,他们就想要放火烧房子。只有俘虏们心安理得,因为他们就要由军事法庭裁决。在这半个月期间,蛰伏者们专心致志地在清查FFI从法奸那儿窃取的东西。他们拿了那么多,最后,不再想把东西全都收回,他们就管自己的工作。他们只受到俘虏的敬畏,勒瓦卢瓦的人在大楼里与他们交错而过时,甚至都不挪动一下。在这半个月里,FFI的人常常错过午餐,而蛰伏者们在中午却像国王一样铺上桌布用餐。FFI的人则在一点半才吃些残羹剩饭。

在枪决盖世太保密探的当天晚上,泰奥多拉去战俘部让申请的面包券生效。她在那儿遇见许许多多被征召者来要求付款。在部长秘书办公室里有一个男人说道:“我这儿有一具尸体,我不知道该放哪里,我搁在急救站里已经三个小时了,停尸间不肯收,我简直受够了。”秘书告诉他,她自己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从肖塞—当丹街那儿给所有的医院都打了电话,现在就在下面车里,我在想该怎么办?”泰奥多拉一声不吭。这涉及钱的问题。秘书不耐烦了,那家伙也不耐烦了,最后,他走了,在秘书的办公桌上留下一块小小的金牌和一条项链。“在他身上找到的……我,我拿它毫无办法。”于是,他就走了。泰奥多拉认识这位秘书,就上前去看那条项链。那是初领圣体的项链。她寻思那家伙为什么把它摘下来,这样使得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哎,我说,您要我拿它怎么办?”秘书说道,然后耸耸肩。那家伙已经溜走了。在她签署申请单的时候,项链就在桌子上,就像另一件东西那样。泰奥多拉有个想法:摸摸它,想知道它是否还是热乎的。这可真傻。那家伙说尸体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可能是谁。泰奥多拉也不知道,但是她打电话给让,也许可以知道这是谁。她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她笑了。然后,她走了。她笑了,她在项链面前也感觉到某种厌恶:像这样就够了。


[1]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与德国合作的法奸组织的武装队伍。

[2]法国国内武装部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国内的抗德民众武装。

[3]勒克莱尔(Leclerc de Hauteclocque,1902—1947),法国将军和战斗英雄,曾获巴黎解放者的荣誉。出身于贵族家庭,1939年任步兵上尉,受伤后为德军所俘,潜逃英国。后投奔戴高乐。多年后被提升为将军。1944年参加诺曼底登陆。同年和戴高乐将军一起胜利进入巴黎。1947年飞机失事殒命,死后被追授法国元帅。

[4]原文les naphtalines:第二次世界大战末在法国使用的词。形容某些“二战”期间隐蔽起来的人,在大战快结束,国家要把各自分散的力量联合起来之际,他们纷纷出示久藏在壁橱里表示他们过去职位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