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悠悠众口,两座大山
“你们脑子好使,一听就懂。可我呢,先生教的字,还有公子传授的军阵那些,好多都理解不了。”
因为自己和到彦之不识字,公子只能找来识字的家奴辅导。
为此,两人上午要训练,下午要听公子教课,晚上还要挑灯识字,很是身心疲惫。
“蒯兄,也别怪我多嘴,你和彦之能多学,还是要尽量认真学。公子不顾世俗门第之见,费心把我几人找到,教授我们本领、学识,这是泼天大恩,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造化。”檀韶交浅言深地说道。
他是看蒯恩确实是良才,深得公子赏识,这才好言相劝。
况且,以他近日的观察和分析,公子绝非常人,志向远大,这点从教授他们的知识上,可以窥探一二。
什么野外行军、紧急救援、军阵死亡区抢夺和保护等等,还有军队纪律、军事地理、战前动员、战后心理康复、三才阵、却月阵,好多他连听都没听堂叔说过。
这些,完全不像是在培养一般的将士,倒像是军队统帅。
不但会讲述盐铁论的一些看法,甚至有时候,公子嘴里还会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词。
比如母猪产后护理、火药、印刷术、化肥、玉米、土豆、科举、均田制、数理化、抗生素、七大洲五大洋等等。
他们问及时,公子只说以后就会知道了。
“檀兄说的是,蒯某记住了。”
蒯恩有一个优点,就是听劝,檀韶所说,他也赞同。
到彦之也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他想起了昨日去探望父母时,母亲苦口婆心说的话:
我儿,当初你在南彭城郡为人挑粪,是何等低三下四,又是何等贫贱落魄,而今公子不但收留我一家三口,治好为娘的病,还以门客之礼待你,甚至教你识字、习武,你可千万要珍惜,好好练本领,将来报答公子恩情。
与檀韶的话,何其相似!
...
“文露,找为夫何事?”
谢混带着司马文露来到屋外凉亭,边问,边握着她的小手把玩。
柔夷细嫩似凝脂、软腻如鸡蛋,令人爱不释手。
一时间,他有些停不下来。
司马文露羞涩低头,晶莹的耳尖也在微微泛红。
“夫君,不要...不要这样。”
软软糯糯的声音,不像是在拒绝,更像是在邀请。
谢混当即拦腰抱起她,冲入后院厢房...
云收雨霁...
香汗淋漓的司马文露,嗤怪地拍了谢混一下。
“嘶~轻点。”
谢混连忙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乱动。
“这可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司马文露哀叹一声。
这冤家,这可是青光白日啊....
“我夫妻二人探索闺房乐趣,关他人何事?我看谁敢乱嚼舌根!”谢混安抚小娇妻。
“对了,你找我是有何要事?”
司马文露白了他一眼:“你总算想起正事了。”
“刚才那也是正事。”
不想理自家夫君的贫嘴,自顾自地说道:“听闻你想出仕?”
谢混微微颔首。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最近他在让中正官帮忙品评,许多人都知道这事。
司马文露捻起一撮头发,在他胸前画着圈,朱唇轻启:“要不我向皇侄求个官职?他正准备独自开府。”
“司马元显要开府?什么时候?”
司马元显这是要从会稽王身边,甚至是从朝廷,独立出来啊。
开府,意味着可以设置办事部门,招募自己的属官。
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完全独立,不用向朝中汇报。
开府往往还会伴随着“仪同三司”,这点是仪制上的规范,比如出行马车、多少护卫、府衙大小等,为虚名,不是很重要,属于附带。
“不清楚,我今日进宫,与神爱闲聊时,她提到的。”
司马文露微微摇头。
今日她进宫,探望完病重的母后,去找王神爱闲聊时,偶然间听到这消息。
便匆匆赶回来,告知夫君。
她与王神爱虽为姑嫂,却形同姐妹。
很多事情都不会瞒着彼此,甚至女儿家的心事,都会向对方倾诉。
毕竟,当初她还在宫中时,除了皇弟司马德文,就只有王神爱一个亲近的同龄人。
而且王神爱嫁给皇兄司马德宗后,也形同嫠独寡妇。
两人自然彼此亲近。
谢混揣摩司马元显开府,究竟意欲何为。
莫非是要培养自己的班底?
这还真有可能。
如今司马尚之、司马休之等皇室人员,甚至是张法顺这些谋臣,都已在司马元显麾下,早已人才济济。
这群依附在他身边的亲信,需要官职,需要权力,他自然要考虑这些问题。
小弟跟着大哥混,图啥?
讲义气?
别逗了。
还不是为了前程。
独立新府一大批空位,能完美解决张法顺、司马尚之等部下的需求。
还有更重要一点,行使独立权。
也就是发令布政名正言顺,所有重大决议,都不用再挂着司马道子。
当然了。
即便司马元显已独立开府,司马道子完全被架空,但毕竟这是以孝治天下的晋朝,若司马道子想行使下父权,干涉儿子司马元显的决定,还是能起点作用。
“夫君?夫君?要不要我去说说?”
见谢混一直沉默不语,司马文露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混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摇头道:“不用,为夫打算去会稽找父亲。”
“啊?!”
司马文露撑坐起来。
她太惊讶了。
怎么会去州郡起家,那些地方大部分都是浊职,即便有清职,也品阶低下,完全配不上自家夫君啊。
谢混已经顾不上回答她,因为眼前的风景,实在太过诱人。
当即又压了上去...
....
谢混自然不可能去司马元显那里,司马文露多次劝说无果,只能独自生闷气。
好在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
几日后,司马文露被说服,只能接受夫君的决定。
可悠悠众口难堵。
“谢大人早啊!”
缓步走在乌衣巷中的谢重,忽闻身后招呼声。
他回过头一看,皱眉不语,根本不想搭腔。
只因来人是琅琊王氏的王谧。
多年前,两家因谢安、谢万与王珣、王珉互相猜忌,由姻亲关系,变成仇敌。
虽说随着谢安等当事人的离世,王谢关系有所缓和,甚至此前谢混大婚,王谧、王诞等人也去了,但不代表两家还能成为朋友。
都在等着看对方笑话,甚至落井下石。
“大早上的,谢大人何必苦着一张脸?笑一笑。”
王谧脸带笑意,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
他最近是真的高兴。
那谢混居然想去扬州任职,简直是失了智。
谢家如今就是谢琰一脉顶在前面,眼前的谢重,为司马道子骠骑长史,稍微能入眼,但因王恭之事,为司马道子嫌隙。
而谢混却是谢家年轻一辈中,声望最高的,在娶了晋陵公主后,更是如日中天。
只要一切按部就班。
可以预见又是一个谢玄,甚至谢安。
但这谢混不但自污名声,与几个寒庶为伍,还要去三吴那穷乡僻壤起家。
简直笑掉人大牙。
当他把这消息,说给病重的堂兄王珣听后,堂兄气色都好了不少,连饭都多吃了半碗。
“王大人,什么苦着脸,我这是高兴,高兴很快就能去你王家吃席了。”谢重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场回过去。
王谧脸色一变,冷哼道:“谢大人如此恶语,岂是君子所为。”
“我是不是君子,无需你王谧操心。你还是顾好你王家吧。”
谢重说这话是有原因的。
王珣病重,已然无用。
王凝之又死在了会稽。
王廞因野心,兵败失踪。
琅琊王氏老一辈可谓是死的死,病的病。
年轻一辈如王谧、王诞,一个黄门侍郎、一个中军功曹,都还没有崭露头角,王珣之子王弘也仅为骠骑参军主薄。
只要王珣一死,王家就必定要消沉很长一段时间,于朝中暂时失去话语权。
“哈哈,我王家好的很。”
“不久前会稽王世子元显,可是邀过我侄王弘任谘议参军,王诞也即将拜入世子新府,出任功曹。倒是你谢氏,如何啊?”
“哦,忘了。你谢氏麒麟儿,不但对寒庶三顾茅庐,还要去三吴起家,啧啧,好大的前程啊!”
“还有谢大人你,王恭亲家不好当吧?”
王谧唾沫飞溅,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谢重淹死。
而谢重,也确实快被王谧给气死。
堂弟谢混的事,最近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议论,看笑话。
他都准备写信给堂叔谢琰了。
实在太过荒唐。
谢混这是将他陈郡谢氏的脸,扔在地上,让众人踩!
然而真正让他难堪的,却是王谧最后那句。
王恭之子王愔之是他女婿,去年王恭兵败被诛,连带女儿谢月镜一起丧命。
作为一名父亲,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司马道子试探时,甚至还要以“岂以五男易一女”,来苟全性命。
心中的悲苦,可想而知。
现在老对头王谧把事挑开,他恨不得上去抽烂这人的嘴。
...
“堂叔,堂叔,我爹来了...”谢晦急匆匆跑进院内,向谢混报告。
正领着谢灵运、谢瞻等侄儿,与蒯恩几人玩队射游戏的谢混,有些不明所以。
见堂叔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谢晦又跑到他身边,小声道:“我爹今日在巷中与王谧大吵一架,现在正在气头上。”
谢重与王谧吵架?
这可真是有辱斯文了,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居然能撕破面皮。
正待想问问是什么原因,谢重已出现在门口。
“堂兄,今日登门,可是有事?”谢混主动一揖。
谢重与他虽是堂兄弟,但大了整整二十余岁,自然不能真当成同辈。
而且又在气头上,在不清楚缘由前,还是将礼数做足为好。
看着眼前恭敬有加,如同画中走出的堂弟,谢重满肚子怒气,确实消散一些。
可当看到蒯恩几人时,瞬间又火气大增。
“哼!堂弟,我谢氏自晋元帝起,便是这大晋名门,经几代人辛苦经营,才得以立足于天下,尤其是堂祖父一代,更是成为四大高门。你就如此不知珍惜,拿我谢氏门第当儿戏?”
“你知不知道,外面是如何讥讽我谢氏?王谧那狗东西,都已指名道姓在笑话你了!”
“堂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是为何啊?!”
说到最后,谢重已经情难自禁,眼眶微红。
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
这可是江左风华第一啊。
是多少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名望。
谢混身上,承载着谢氏太多人的期盼。
也是谢氏默认的下一代核心。
是要带领大家,再次光耀谢氏门楣的。
可如今...可如今...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掩面抽噎起来...
谢混心中一颤。
他挥了挥手,让在场众人先离开,这种场景,不适合有他人在。
从后院闻讯赶过来的司马文露,也被他制止退回去。
待院内只剩下二人时,谢混上前揽住谢重的肩膀。
情真意切地说道:“堂兄,混怎敢以谢氏门第为儿戏。祖父先辈勉力前行,我亦谨记于心,勿敢忘。谢氏,将因我而兴盛,将因我而照耀这山河大地。”
谢重掩面转过头去,将泪水擦干。
转回来后,声音沙哑问道:“那你为何要与寒庶为伍,又为何要去三吴起家?”
谢混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踱步走到庭院的小亭中。
他在考虑,是否要将桓玄会入主建康的事,告知谢重。
认真思索一番后,还是觉得不妥。
谢重作为家族子弟,于谢氏肯定没有私心。
但他现在是司马道子的骠骑长史,这重身份,就有风险了。
一旦有任何走漏。
轻则。
自己会被贴上桓玄标签,遭受司马元显排挤,谢琰那边也会被猜忌调回。
三吴之地,可是司马皇室最后的自留地,司马元显怎么可能让嫌疑人员,留在那里。
重则。
刘牢之被司马元显提前防备,出现不可预知风险,比如桓玄入主不了建康。
一旦桓玄不能篡国,自己起兵就占据不了大义,不能一步到位掌控东晋。
只能靠水滴石穿,慢慢磨进中枢。
铲平士族门阀、北方诸国这两座大山,他也不知道要耗时多久。
抛开夭折婴儿,战死士卒,在这人均正常寿命只有五十上下的魏晋时期,等他磨进中枢,黄花菜都凉了。
更遑论还要铸就一个煌煌大世。
无异于痴人说梦...